煙火氣的溫暖

煙火氣的溫暖

■煙火氣的溫暖

我活着很冷,她能給我溫暖。

再次見到明月是在昌平會,華年正和麗姐在房間裏吃飯。她向來要慣這個小包間的,一樣的金碧輝煌,低消卻比其他房間設得低,再說她們大多時間就兩個人吃飯,夠用得很。麗姐剛認識華年時,總搶着買單,說,姐姐請妹妹吃飯是應該的。華年本來不着意。後來幾次聽麗姐總說起這個女孩小氣那個女孩不愛買單,麗姐是看不起大部分女孩子的,她心裏這才留了意。又想着她們一個星期倒要一起吃個四五頓,再一起吃飯時,她也總搶着付錢了。

自從和小喵不來往,與王大衛分手后,華年與麗姐越來越親厚起來。麗姐除了一周四五次叫華年吃飯,還天天要打電話給華年聊天,一聊就是四五個小時。說起來,其實也不算聊天,就是電話掛着,麗姐照常逛街、接小孩、訓保姆,一半的話是同華年說的,另外一半的話卻是同外面的人說的。剛開始也沒什麼,有麗姐的電話,耳朵邊有個人聲,總是好的。就是每次陳老闆若飛來的時候,接麗姐的電話就不是那麼方便了。華年總要編個理由去搪塞,理由編得多了,編不出來了,她就有些覺得累了。再有就是這理由雖然有時候和麗姐說了,麗姐也應着,過了五分鐘,又給華年打了過來。華年實在哭笑不得。

漸漸地,華年發現,外人和麗姐說的話,她大部分其實是聽不見的,聽不見她的,也聽不見別人的,然而她卻是要說話的。而她說的話,只要有個人聽着就好,假裝聽着也行。和麗姐吃飯時也是這樣,麗姐總是低頭看着手機,半天才會想起來,抬頭和華年說句話。

剛開始,華年還是顧着她的,想着找些話題逗她說些話。她總想着是宿醉的緣故。有一天,麗姐卻和華年說:我才不管,這個世界上的人!以前管得太多,現在我是想開了。這麼濃的怨氣,華年不得不留了心,才發現麗姐想聽人說話時,還是聽得到的。她老公山姆的話她句句聽得見,她家保姆廚子說的話她卻連眼皮也不抬;昌平會大客人的話她也句句都聽得見,昌平會保安服務員的話她卻是眼皮都不抬。而她這個妹妹華年的話,她一半是聽得見,一半是聽不見的。

華年和麗姐正吃着飯,突然有餐廳的經理進來說,隔壁有人請杜小姐過去說話。華年十分吃驚,今天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在這裏。更何況隔壁是總統包間,向來是給頂級的客人準備的。她哪裏認識那樣的人?麗姐也很好奇,先站起來走了過去。華年只好跟着。

華年剛進隔壁包間,就看到一張大圓桌,正主人位置上明月端坐着,一邊宋星河,另外一邊是喬飛明。上次在外灘見明月,不過一身簡單的淺藍條紋襯衫和牛仔褲,是美國大妞的那種青春范。今天她卻穿了一件月牙白高領削肩蕾絲裙,十分華貴,襯着她玉色的皮膚越發光亮,有一種無法描摹的高高在人間之上的美。這才是第一夫人。華年拿眼角餘光掃了麗姐一眼,她已經是臉沉了下來,想必是後悔了今天沒穿件好衣衫。華年也是有些低了頭,她這經年酒精泡出來的灰黃皮膚,怎麼經得起昌平會這明晃晃的水晶燈照射?

麗姐對着大家說:“你們是我妹妹的朋友。我這裏有好酒,請大家喝。”

宋星河還笑着,喬飛明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華年知道他一向很難說話,正想解釋,明月卻已經一把握住喬飛明的手,笑着對麗姐說:“你是華年的姐姐?謝謝你啦。”

華年心裏吃了一驚,這才想到。這明月怪不得看着如此眼熟,原來她以前在雜誌上看到過。那雜誌把她拍得俗氣了許多,她才沒認出來。明月就是喬飛明的妻子,上海第一名媛連子儀。第一名媛這樣的名號果然不是一般人擔的,也只有她配。

“你叫什麼名字?”麗姐問。

華年笑了,麗姐就該是這樣的問法。賈芸遇到了倪二,秀才遇到了兵。

明月倒是鎮定,回答:“我叫連子儀。”

倒是猜對了。華年想。

宋星河卻笑着說:“明明叫明月。”

明月紅了臉,擺了擺手說:“都是星河給我取的外號,笑話我臉大,像月亮,就一直叫我明月明月的。”

“雖然是我起的,可是老喬幫你叫出的名頭。”宋星河說完轉過來對着華年說,“你有姐姐在上海,怎麼沒聽你提過?”

“我是她認的姐姐。”麗姐一邊坐下一邊替華年回答宋星河,“華年一個人在上海,都是我在照顧。”

華年也只好坐下。華年拿眼角偷偷看喬飛明。再見喬飛明,她倒沒有了之前員工對老闆的拘謹,態度有些恣意起來,文明社會,再大的權勢也管不了一個不求上進的人。

這裏的服務員與麗姐和華年十分熟悉,一看她們坐下,就立刻送上餐具。麗姐擺擺手說:“不用特別照顧我,先照顧我朋友。”

明月聽了笑笑,對華年說:“上次聽你說這裏的菜好吃,今天就特別帶他們來。剛坐下,想到你會不會也在這?就隨口問了下。”

華年聽着十分尷尬,恨不得立刻站起來走了。人家不過是要說幾句話,並沒有叫你一起吃飯的意思。麗姐最是多心。華年怕這話惹得她不開心了,又要纏着她說幾個小時電話,連忙說:“這位是這裏的老闆娘。”

“我和比特倒是好久不見了。”明月說。

麗姐筷子一停,“我……是山姆……的老婆。”

麗姐說話本來就結巴。

明月看着麗姐,疑惑的樣子很明顯,顯然是並不知道有山姆這個人。

麗姐動了動筷子,想夾菜,又放下說:“比特是我們的大老闆。”

華年心裏略略一動,其實華年早就知道,比特是昌平會大老闆,山姆只是個管理人。在昌平會吃了這麼久的飯,自然有風聞的,然而又何必拆穿?這個明月,原來是這樣厲害的人。

“星河和我說,這些日子你一直沒有工作?”喬飛明突然對着華年說話,自然還是老闆對員工說話的態度。

“我不想工作了。”華年回答。

宋星河已經笑了起來,“怎麼還是這麼厲害?”

明月也笑了:“我還以為你在這裏工作呢,有個姐姐照顧,挺好啊。”

她明明知道我不在這裏工作。華年心裏想着,卻不回答了。

麗姐聽到,可是來了興頭,立刻說:“做姐姐的,應該的。”

說著便擺出一副派頭。麗姐向來有她自己的一個派頭,這派頭是她從電視裏學來的黑社會大姐大的派頭,是常年在夜場被經理保鏢服務員哄着捧出來的派頭。明月眼睛裏都要溢出笑來了。華年無地自容。不知道她今天為何要找她這麼個小人物來取笑?是突然來了興緻?還是那晚宋星河親自送了她?

華年是立刻想走了,麗姐還在問:“幾位哪裏做生意?”

“他呀,”明月笑着指指喬飛明,“以前做房屋中介的,現在發了點財。”說完,又指指宋星河,“我這個朋友么,做金融的。”

“哦,我有個朋友也是做金融的,”麗姐提到做金融興緻更濃。她一直有個股票經紀人幫她在做股票,是她的老鄉,對她很是仰慕,一直供她差遣,隨叫隨到。她將手裏的酒一口喝完,繼續說,“我有個老鄉做股票簡直是個神仙,天天幫我賺錢,我在他那放了一千萬,現在都翻了倍了。”

“真是厲害,我就是個家庭主婦,什麼都不會,兩手一攤,他養我。”說著又在喬飛明手上輕輕一握。

麗姐臉上有了得色:“我也哪裏出去工作?股票不過隨手做做,沒想到這幾個月行情好,倒是賺了七八百萬。我平時就天天待在家裏一個小院子,種種花,過過我的小日子。華年最知道。”

還是結巴。

明月嘴角噙住笑,看看喬飛明,又看看宋星河,不再言語。麗姐還要說些什麼,一直在旁邊站着的,看着二十七八歲的一個女值班經理,已經彎下腰在麗姐耳邊說話。

華年坐得近,聽到她說:“山姆哥說叫你先走,這幾位是貴客。”

麗姐還在扭捏着,值班經理已經笑着扶起她,對着眾人說:“麗姐和我敬大家一杯,各位貴客今天來到本店,是本店好大的榮耀。”值班經理說完,就讓人送上酒店專門備的敬客人酒用的酒水和酒杯,倒了滿滿兩杯,給自己一杯,給麗姐倒了一杯。麗姐和她仰頭喝掉了。喝完,麗姐看着還想說話,但終究不敢,值班經理扶着麗姐走了出去。華年說了幾句客氣話,也要告辭先走。

臨出門,華年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和山姆一起匆匆朝這裏走來。山姆手裏拿着的正是那套昌平會專門敬酒的酒杯酒瓶。華年立刻閃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包間。剛坐下,宋星河卻跟着她進來了。

華年連忙推他,“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趕緊回隔壁去。”

“人家兩夫妻,我去做什麼電燈泡?”宋星河說。

“那你今天要來?”華年不放過他。

“有人說要請客,還請這麼貴的,我能不來嗎?”宋星河說。

“你這麼大家業,怎麼還這麼愛佔便宜?”華年實在好奇宋星河這小氣的毛病,到底是哪裏來的?

宋星河正要回答,麗姐在旁邊早已經忍不住搶了話,“你和那位喬總和喬總夫人很熟啊?”

宋星河笑着說:“我不過是幫他們管點錢,哪裏熟,他們是我的上帝。”

麗姐一聽,便沒了興緻,轉頭問華年:“你和他們怎麼認識的呀?”

華年只好說,“喬總以前是我老闆。”

宋星河突然插了嘴:“對啊,喬總以前最欣賞華年了,華年手裏動輒就管個幾億幾十億的,我們這些人都要看她臉色呢。”

麗姐看着華年,顯然不相信,“我這個沒讀過什麼書的,你們這些讀書人說的話我聽不懂。”

華年知道她每次有些不開心,便要用這樣的開頭,連忙說:“後來幹得不好,被辭掉了。”

宋星河卻也不放過華年,繼續說:“麗姐,你知道圓融吧?你手機里應該有的呀,現在誰不用?那個幾百億美金的公司,當初就是她幫着喬總買下的。”

華年連忙朝他使眼色,宋星河才不理她。他做出十分可惜的樣子,說:“對了,麗姐,剛怎麼走了?是不是山姆哥讓你走的呀?免得耽誤你喝酒?”

麗姐臉上已經有了怒色,“我老公對我最好了,華年知道的,”她說著朝華年看了一眼,“我從來不出門,就在我們家小院子裏坐着,我老公最保護我了,從來不讓我和亂七八糟的人應酬。你們都在外面工作,見那麼多人,只有我是最單純最善良的。”

麗姐說話向來這樣,她並不知道這小學生的語氣在大人的世界裏是出滑稽劇。華年是一直無所謂的,宋星河卻已經拍桌子大笑。華年只覺得自己被吊在了半空,上去也不是,下來也不是。

麗姐這才嚷着頭痛,站起來走了。

麗姐走出房間許久,宋星河還在大笑,“這女人是有病吧?”

華年實在想對他生氣,又不知道該怎麼生,只好說:“她是好人。”

“你到現在分人還是用好壞?”宋星河問。

華年苦笑,“她起碼單純。”

宋星河看着她。

華年只好又說:“我活着很冷,她能給我溫暖。”帶着煙火氣的溫暖。華年心裏補充。

華年並不知道當時她說這話時的眼神。

許多年以後,宋星河才告訴她,那個時候她眼睛裏是滿滿的哀求。宋星河沒有再說下去,是因為他知道那是真的哀求。華年卻覺得這也有可能是扯謊。畢竟哪怕那麼多年過去,華年還是從來沒有分清楚過他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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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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