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兔子的蘿蔔

養兔子的蘿蔔

■養兔子的蘿蔔

胡蘿蔔茄子都抗癌。

華年閑了兩個月。有一天,接到了文武叔的電話。

華年看了下時間,是下午五點。

華年有些吃驚,自從文武叔事業有成后,十年內娶了兩個漂亮老婆,然後就越來越自持身份,連平日裏和華年說話都要特別擺出長輩的款,更別說給她打電話了。

“小年……”文武叔的聲音有奇怪的泥漿味。

“您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華年剛醒。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醒而又歡快。

“你媽媽你大伯你舅舅都在我身邊,是這樣的,你爸爸大概需要去上海做手術……”文武叔說。

“什麼病?”華年吃一驚。

“胃癌。去年已經在這裏做過一次手術了,你爸沒讓和你說。現在有些惡化,醫生說去上海做好些……”

文武叔還說了什麼,華年一點都聽不到了。那個每天要跑三千米的陳老闆,那個背影看着像阿諾德·施瓦辛格的陳老闆,那個夕陽里穿着風衣港片英雄似的陳老闆,他們和她說,他得了癌症。

癌症,華年一直以為是書上的病,是電視劇里的病,是她聽說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得的病。她家陳老闆怎麼會得這種病?而且,第一次手術沒和她說。

華年想起那次意外的若飛和陳老闆去越南的那場旅行,又想起那次他們突然要來上海看她。原來是這樣。她好忙,忙到現在一敗塗地,忙到錯過陳老闆的第一場手術。華年蹲在地上,用胳膊最大限度地抱住自己。

所有對死亡的恐懼在這時全部兌現。華年腦子裏一張張翻小時候外婆給她看的那些黑白照片,有一天,陳老闆會不會也和他們一樣,變成一張照片?可惜她竟然不會哇哇大哭了。

兩天後,華年到機場去接若飛和陳老闆。這是她第一次去接陳老闆。陳老闆每次來看華年,總不讓華年接,說是對上海的地鐵熟得很,叫華年不要看不起他。當年他送華年來上海的時候,也是帶華年坐的地鐵。是啊,當年就是這個陳老闆送她來的上海。這個中了她計的傻傻的陳老闆。

這兩天她總是這樣想起陳老闆,想起他給她做的每一頓飯,想起他帶她逛的每一家商店,想起小時候她看一眼便買給她的每一件東西,想起他送她去玩的每一個地方,想起他在若飛責罵她時擋在她身前的背影,想他每次高高舉起卻從不落下的手。

華年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是我爸爸得了癌症?為什麼不是別人的爸爸?她想起哪個名人說過的,在災難面前要微笑。去死!華年想。

陳老闆遠遠走過來,還是神采飛揚的,看着沒有一絲病容。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洪亮,看見華年便來摸她的頭。這次她沒有躲開。這麼多年以來,華年一直不允許陳老闆和她親近。陳老闆卻是百折不撓。

華年想過的,在被人責難時,一回到家就累得癱倒在沙發上時,看到那些企業家帶着女兒出席晚宴時,她想過的,陳老闆要不是我爸爸就好了,我爸爸要是誰誰誰就好了。可是現在她誰都不要了。她只要陳老闆。這個讓家裏負債纍纍的陳老闆,背着若飛在外面有女朋友的陳老闆,讓她和若飛沒一天好日子過的陳老闆。她現在竟然只要他。

“怎麼就得了病?我可是天天堅持跑三千米的,每天體育館繞着跑十幾圈……剛開始尿血,我還以為是痔瘡。”陳老闆笑着說。

“是啊,尿了一年多血,都以為是痔瘡。”若飛說。

華年動了動嘴巴,沒說出話。若飛早就提醒華年,陳老闆並不是特別清楚自己的情況。若飛藏起來了所有病歷。若飛說,他糊塗了一輩子,到這步,何必讓他清醒?

若飛人生第一次大方。她幫陳老闆定了最好的特需病房,給醫生包了兩倍的紅包。小城來上海看病的人很多,出手又是十分的闊綽,漸漸地把醫生都養刁了,竟不成文地明確定出了紅包價格,少了不行,多出不限。若飛最是精明的,這次卻是直接讓華年拿了卡,不管哪要錢都隨便給。

華年明顯感覺若飛癱了下來,她這個年紀的女人是不能泄那一口氣的,泄了氣就會立刻被歲月打敗。若飛一下子老了下來。華年這才看到,她也是快六十的人了。

華年開始時常摟着若飛。她好心疼她。華年不敢在若飛面前哭,靜下來一個人的時候,累得已經說不出話,眼淚卻能自動地流出來。若飛什麼都不聞不問,天天只知道守着陳老闆,寸步不離。華年把所有雜七雜八的事情都攬了過來。她奔走在醫院裏,與醫託交朋友,與護士長套近乎,與主治醫生研究手術方案……

陳老闆做完手術那天,醫生讓家屬去看手術處理出來的病樣。華年攔住了若飛,一個人去看。

一大塊血肉被擱在銀色生冷的托盤上。

“看好了?”醫生問。

華年還在盯着看。

那是陳老闆真實的血肉,綻放開的,生生割下來的。

華年回到病房的時候,陳老闆在麻醉的效果下半夢半醒。他光着頭,皮肉透明般的白。那樣生龍活虎的陳老闆,一下子就這樣被抽幹了。

若飛正坐在床頭,緊緊握着陳老闆的手。若飛大聲喊着:“讓我替了你去,讓我替了你去。”

華年心頭撞了一下。一直以為若飛一輩子恨着陳老闆,若飛那樣淡淡的,從不和陳老闆說一個愛字。可原來若飛一輩子這樣愛着陳老闆。想替了你,是因為知道你的疼,這種疼割在肉上,是最疼的疼。所以,能不能讓我替了你去疼,或者去死?

華年走過去從後面拍若飛的肩膀,安慰了一會兒她,說剛看了病樣,醫生一直說手術很成功之類的話。然後,她招呼着家裏陪着出來的親戚們去吃午飯。她才看到于成龍,讓他也跟着大家去吃飯。

華年去買面盆毛巾,在醫院要住半個月。

陳老闆恢復得很快,已經開始和護士們開玩笑了。

特需病房的護士不同於其他病房。雖然也穿護士服,卻是特別的粉色,一色的粉色制服,笑容也是特別溫暖的。她們被要求不能化妝和做指甲,所以她們便在頭髮上做文章。每個護士帽下都別著不同款式的髮夾。華年分不出誰是誰,只能從她們夾在護士帽上的髮夾上去區分她們。有帶着粉色流氓兔髮夾的,稚氣可愛,是蘿莉;有帶着珍珠髮夾的,溫柔嫻靜,是仙女;也有帶着歐美流行的各式潮流髮夾的,特別愛大聲說笑,略略帶着妖氣。

“你女兒怎麼這麼漂亮?像大明星。”護士們說。

“那是。我女兒可是做投資的,在光翼集團上班,一年賺好幾百萬。”陳老闆洋洋得意。

華年賠着笑。陳老闆催她去上班。華年撒了謊,說現在是高層,時間上很自由。

陳老闆出院後去華年的小家住了一陣子。

若飛在陳老闆可以起床的那天,拿出了蜜沉沉。若飛說慶祝下。陳老闆趕緊給華年倒了一杯,然後眼饞地看着華年。

“給我喝一口。”陳老闆討着。

“這病就是從這來的。”若飛瞪起眼睛。

若飛端出白煮的胡蘿蔔茄子,盯着陳老闆吃。胡蘿蔔茄子都抗癌。

陳老闆說:“養兔子似的。”

若飛笑了。

半夜,華年起來上洗手間,發現陳老闆居躲在廚房裏抽煙。華年氣得發了抖,大叫了一聲“爸”。陳老闆一驚。華年也一驚。她終於又叫了爸。原來這樣容易的。

華年一邊哭一邊上去掐了煙頭。陳老闆賠着笑,求華年小聲些,別讓若飛聽到。

第二天,陳老闆和若飛歡歡喜喜離開上海。陳老闆大約是覺得自己又有了力氣,就已經好了大半。若飛卻是被陳老闆逗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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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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