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劑師

調劑師

■調劑師

人心是很怪的,掰碎了,每片看都一樣,揉起來,卻每顆都不一樣。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華年便全身心倒在了大宴酒廠,果然是井井有條,倉儲、物流、人員管理不用說,地上連個垃圾都找不到。Miss周看了華年的報告,基本上也無異議。光翼戰略投委會一致通過。原定的購入20%大宴酒廠的股份追加到了30%。Miss周定了機票,三天後代表光翼集團來簽訂合同。

開始不安是在Miss周來的前一天的午後。華年一個人走在大宴酒廠外,曬着暖洋洋的太陽,踢着小石子,做着大美夢。第一筆投資,馬上就要順利完成了,不僅如此,還交了個恣意洒脫的忘年交。這些日子,太暢快了。就好像那一夜,睡下后便沒有再醒來。然而,太暢快了,暢快到了頂,這不安就生了出來。大概是小時候,每次華年和陳老闆得意到了頂點時,若飛總要一聲斷喝,這是要敗了家的。他們是真的敗了家了。風箏飛到最高總要掉下來,暢快到了頂點就要敗落的。

華年不敢暢快,她知道這樣有點可憐。她自己都可憐自己。但敗落時,“可憐”這種風花雪月的感情都是奢侈。

華年腦子裏忍不住再一次仔細去過一份份的盡調報告。沒有任何錯落,的確是沒有任何錯落,連稅表都乾乾淨淨,可以拿到教科書上做範本。華年這樣想着,已經不知不覺繞着酒廠走了三四圈。再抬頭,已是夕陽西下,餘暉照着工廠整排整排的酒窖,為這百年酒廠再添肅穆。

百年酒廠?華年腦袋裏血凝在了一處。怎麼才想到?華年咬了下舌頭。就是這“百年”兩個字,迷惑了她這麼多天。百年?如果百年不是真的百年?那所有的一切不就坍塌了嗎?差一點,就走到懸崖陡壁邊緣,差一點,在這縱情的暢快里,就要萬劫不復。華年驚出一身汗。

華年陷入了一種無邊的痛苦。當然,現在的華年再去看當年的廖了丁,她是可以立刻就相信,他的悲傷是真的悲傷,他的和藹也是真的和藹,他的恣意瀟洒也必定是真的恣意瀟洒。

人心是很怪的,掰碎了,每片看都一樣,揉起來,卻每顆都不一樣。善良、邪惡,慾望、淡泊,理性、感性,內斂、狂放,靈動、呆板,大度、偏見,哪一種你沒有?只看人生這個調劑師,分你多少的分量。

那麼廖了丁是怎麼被配成的?很多年以後華年才開始去想的這個問題。可是那時,華年卻在那種被欺騙的痛苦中無法自拔。難道這些日子,廖了丁是在做戲?他的如沐春風是場戲?他的詩情豁達是場戲?甚至還拿失去女兒的悲傷做了場戲?懷疑別人首先傷到的是自己。想到這些問題的時候,華年一次次剖開了自己,到最後卻還是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對廖了丁開口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他祥和長者目光的注視下,華年心裏再次疑惑自己的判斷,舌頭都略微打了結,“我想對酒廠存酒的年份做一個測試。”

廖了丁爽快得很:“應該的,你不說,我也要提出的,日子你定。”

“那就……現在吧。”華年說。

廖了丁皺了下眉頭,顯然是為難,小趙秘書已經接了話:“這要怎麼個測法?”

“要麼在外面找個評酒師?”華年小心翼翼地問。

“杜總,你說外面的評酒師哪個有資格來評大宴出的酒?”小趙秘書笑盈盈地問。

“也是,聽說大宴酒廠就有許多好的品酒師,讓他們來測呢,行不行?”華年說。

小趙秘書說,“杜總不怕不公正?”

華年也笑了:“不怕,我相信大宴酒廠是公正的。”

小趙秘書很是欣慰,“謝謝信任。”

“不過,我有個要求,”華年補充,“我希望可以盲測。”

“盲測?”一直不說話的廖了丁看着華年。

到了此時,已經是頂在杠頭了,華年也是無路可退了。

“也很簡單,不浪費時間,我舀酒,品酒師矇著眼睛說下酒的年份就好。”

“杜總這樣就過分了……”

小趙秘書話未說完,廖了丁一擺手,打斷了她:“小趙,是我們過分了。”

說完,又對着華年說:“盲測可以,給我一天時間,明天之前,我們財務報表預算都重新做一份給你。”

這就是認了酒廠在年份上做了假。華年一下就會過意來,心下震驚。她第一震驚的是居然真的有痛腳可抓,第二震驚的是這廖了丁果決的處事態度。

華年練好的麵皮功夫再次派上了用場。她笑着說:“好,明天給我一份新的數據。我會讓會計事務所立刻更改計算數據,讓法務修改合同,當然,新數字還是在你我雙方同意的基礎上。希望在周總來之前,我們能做好這些工作。”

廖了丁用力握了下華年的手,“謝謝你,不計前嫌。”

“眼睛那麼小,只夠盯着未來。”華年又笑了起來。

廖了丁打了幾個電話出去。不到一個小時,在會議室里就集齊了十來個人。華年雖然要清凈,卻想着她在這,他們才能心定,於是就在隔壁找了個會議室做自己的那部分工作。天昏地暗趕了一天一夜的文件,還是差點沒趕上,幸好Miss周那天飛機延誤了四小時,華年一邊查着航班到達時間,一邊催着公司法務,終於在Miss周高跟鞋聲音響起前做完了文件。Miss周對減低的10%的報價很是疑惑,華年原原本本檢討了自己工作的失誤。

“今年的獎金全扣。”Miss周說。

光翼的戰略投資部是核准制獎金,不根據業務提成分配,而是由戰略投資部總監根據每個員工的表現來定。據說每年每個投資人在這裏都能領到一筆不小的數目。華年日日盼着自己領到這筆獎金的日子,夜夜做着把這錢捧到于成龍若飛陳老闆們面前炫耀的美夢,沒想到就這樣成了泡影。

“不服氣?”Miss周問華年。

“是有一點,畢竟還有半年到年底,就不能將功補過?”華年被Miss周的問題激出了點僥倖。

“這樣嚴重的失誤,獎金全扣是公司制度,你應該入部門時就知道。既然如此,你剛剛為什麼選擇坦白原因?”Miss周看着華年。

“我覺得我騙不了你。”是不是真太誠懇了?華年問自己。

Miss周笑了下,說:“獎金雖然還是得照扣,但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

她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遞給華年,竟然是一份質疑酒廠估價的報告,其中重新估價的標準就是需要對酒廠陳酒進行年份盲測。

原來她早就洞察。這無疑對華年來說是最好的安慰劑。華年背後有些冷颼颼的,要是她昨天下午沒想到,要是她剛才不那麼坦白,後果該是什麼?

“我特別請教了波爾多酒庄的專家,才了解到高檔酒業有盲測的規矩。你是怎麼想到的?”Miss周問。

“前天看到酒廠‘百年’這兩個字招牌的時候才突然覺出哪裏有些不對。大宴酒廠最重要的資產就是這百年以來的存酒,每個年份價格差異懸殊,盡調的結果再漂亮,基礎還是按照大宴酒廠給標的年份做出來的,那麼如果這個年份的根源出了錯,那一切數字豈不是都是錯的?所以關鍵就在這測試上。我這才仔細去想第一次的測試流程,才發現出了錯。不是盲測,做假太容易了。”華年說。

“也算亡羊補牢,”Miss周說,“只是有句話你說錯了,大宴酒廠最大的資產並不是這些百年存酒,而是大宴這兩個字。這兩個字是中國幾百年酒文化的累積,有這樣歷史傳承背景的公司現在中國找不出十家。大宴酒廠的價值絕對被低估了,特別是當所有人的眼睛還盯着那些陳酒在拍賣行的價格時。你不覺得把一個噱頭當作財源是很低級的做法?”

華年點了點頭。的確如此,眼界多大,決定市場多大,這是投資人應該有的眼光。

“或者現在開始把陳酒市場化?擴建酒窖,批量製作陳酒,土地成本和酒本身以時間為比例的價格漲幅比起來,實在不足為道,讓時間為大宴酒廠加砝碼,讓噱頭不僅僅再是噱頭,而是變成能循環產出的利潤點。”華年說。

“有意思,這條思路可以用。”Miss周若有所思,她問:“廖了丁這個人如何?”

“我看準這家公司,最大的原因就是我相信廖了丁有能力進一步將市場渠道鋪開,甚至打開國際市場,把大宴做成中國酒文化的形象代表,如果未來能這樣,大宴將來的價值無限。只是……”華年頓住。

“開會時不需要做戲。”Miss周冷冷地說。

華年臉一紅,連忙說:“只是根據我這幾天觀察,公司內部人員有一大批需要調整,廖了丁看起來大權在握,實際上應該有些阻礙。我估計有人在估值上給了他壓力,他才鋌而走險的。希望這些人就是要賣掉股份的老股東,這樣正好清除出去。我覺得,可以先給他三個月觀察期,不行就只能換人了。”

廖了丁從被揭穿作假酒的年份那天之後,他始終沒有和華年解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華年也沒有再問。她只是仔細去回想這些日子的所見所感,終於摸到了些頭緒。如今的大宴酒廠是國營改制的成果,必定有許多有特殊身份的股東,這一部分股東給的壓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華年想到這,又想起廖了丁那天一揮手間就下了決定,也是不得不讓人佩服的。路漫漫其修遠兮,這大宴酒廠的艱難可能才剛剛開始。

“你來定吧。”Miss周聽完華年的發言,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華年松下一口氣,大宴酒廠的事暫時算塵埃落定了。

華年和Miss周要離開大宴酒廠的那一天,廖了丁親自送她們到機場。臨別前,廖了丁也不避諱,和華年握手時候,又說了一句,你要是我女兒,就好了。華年突然就笑了。廖初心現在是不是也在那裏綻放着笑容看着這一切?不管她走得多遠,走了多久,這個世界上,總有個人,永遠惦念着她。那個人就是她的父親。

華年想起她以前在新聞上看過廖初心的照片。她笑起來和廖了丁一樣,眼睛極其和善柔美,即使帶着被暴力肆虐后的青紫痕迹看起來也不一點都不猙獰。不管如何,對廖了丁的懷疑里,這個懷疑最不應該。

大宴酒廠最終為光翼賺進十一倍的利潤,這個案例也成了華年投資史上經常被人提起的一筆,第一是因為的確賺錢,第二是因為她做這個案子時的年紀。沒有人相信華年的解釋——運氣。杜華年很能幹,這個風聲開始在投資圈裏轉了起來。華年卻還是一直覺得她是有了好運氣,起碼在做投資人的初期。

另外,盲測在以後數年,漸漸在酒庄投資案里成了慣例。廖了丁後來和華年說,酒廠歷史上其實就有盲測的規矩,只是“文革”時,這個規矩被破壞了。狡詐和聰明,算不算反義詞?這是華年聽完他的話后,第一個想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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