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了幕的名角

謝了幕的名角

■謝了幕的名角

名角還是名角,卻是謝了幕的,名媛還是名媛,卻是被逼到麻將桌上的,三姨太也還是三姨太,卻是失了寵的。

六個月後。

接到這通莫名其妙的電話時,辦公室里只有華年和曲青青。大家還是照例四散去出差,樂寶也跟着Miss周去了美國。Miss周交代了一些數據報表的整理工作給華年,這個工作是兩個月以前開始的。自從和宋星河的對話后,華年便開始研究公司以往的投資案例,以前在市場營銷部門拿到的都是些表面資料,在戰略投資部倒是有了個便利,這裏儲存着公司許多內部一手資料。剛開始做這些研究的時候,華年十分吃力。資料大部分都是各種數字報表,這些報表在華年的腦子裏混沌成一團,是撥不開的層層迷霧。但漸漸地,這些數字成了華年的朋友,她開始能快速反應出這些數字背後的意義,這些數字裏面是一個又一個嶄新的世界,每個符號都是這些世界裏最生動的細節。

研究得越深入,華年越是對自己以前的無知臉紅。特別是想到那次見喬飛明時和他說的話,那真的是幼兒園小朋友在找大學教授的茬。關於撤掉戰略投資部的建議,簡直更是不知所謂。實際情況是兩年前的那場世界金融海嘯引起的互聯網泡沫破裂,使得許多互聯網出身的公司瞬間蒸發消失,喬飛明卻提早布好全局,光翼集團不僅未受影響,還趁機鯨吞了幾家公司,為光翼的進一步壯大打下了堅實的根基。

華年那天唯一歪打正着的是,在市場部一線工作時感覺到的危機確實存在。喬飛明的步伐太快,這些年公司吞得太多,這些被吞併進來的公司一時難以消化,有一部分正如華年所說,已經成為負累。只是並不像華年想像的那樣會威脅到光翼的根本。那時的她坐井觀天,根本不知道光翼這艘航母到底有多巨大的體量,也不知道這艘航母正在被人穩穩掌舵,朝着它的資本天堂島進軍。

喬飛明為什麼會聘用她?越了解光翼,華年越是覺得疑惑。而這個疑惑,從那天產生開始,在以後數年她一直沒有找到答案,一直困擾着她。那時候的她,當然無法想像,許多年以後,當這個疑惑解開的時候,原來這裏面有一個如此巨大的秘密。她更加沒有想到,她這樣一個小人物的命運就是圍繞着這個秘密,層層算計地被推進。那些驚心動魄的事件,最初就已經和她牽扯到了一起。而當最後她得知全盤真相時,只能是苦笑兩聲,無法做出反抗。兜兜轉轉,原來一切在最早的時候已經註定,喬飛明當時說的那樣看似巧合的一句話,居然完全主宰了她的命運。

自從華年開始研究投資案例以後,她便定期給Miss周發心得報告。Miss周這點上與喬治的反應完全不同。每次她總會在五分鐘之內回復華年的郵件,雖然只有短短“已閱”兩字,對華年來說卻是一天好心情的開始。自從對Miss周改變看法之後,雖然她每次狗血淋頭的罵人聲還是沒有變成了聖母的福音,但起碼在她看到她頂着大腦袋穿着香奈兒的身影時,不再討厭。

Miss周五分鐘內回郵件的這個習慣以後也漸漸成了華年的習慣。無數年以後,華年不得不承認,她許多不經意工作中的小習慣都來自於Miss周。這些小習慣都帶着點強迫症的偏執,她不知道當她的這種強迫症發作時,是不是也會有個新晉的小丫頭在背後狠狠罵她。但她知道,這些小習慣對她一生有益無害。

一個月前,樂寶剛收到Miss周讓她去辦美國護照通知時,雖然她極力想要做出些見過世面的樣子,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和少女時代收到男生情書時一樣,拉着華年一起跑進廁所尖叫那般興奮起來。

被美帝國糖衣炮彈轟炸了那麼多年,難免有些好奇。樂寶說。她死要面子。更何況方鴻之的母校在那裏。

是是,更何況你這次去的還是美帝國最高大上的華爾街,方鴻之那野雞大學算什麼。華年笑。

樂寶這段時間說起方鴻之來越來越不經意,連華年對他的取笑也不太在意了。

我倒真要看看華爾街是個什麼模樣,道格拉斯太老了,電影的橋段也老了,不知道這印象還牢靠不牢靠?樂寶說。

《華爾街》這部電影是以前華年和樂寶一起看的,華年還記得她們看完那部電影之後,互相取笑了彼此許久,實在是太俗氣,怎麼就只惦念着那套俯瞰紐約的大玻璃窗房子?據說這部電影完全是為了批判華爾街的腐敗墮落、對人性的摧殘而拍的,可是看完整部電影,大部分人燃起的卻是對華爾街滿滿的慾望,華服美衫珠寶香腮,揮霍的滋味這樣美好,俗世的人拿什麼去抵擋?莊周夢一場,這夢裏夢外,蝴蝶翩翩起舞的絢爛翅膀,一扇一扇的,是被催眠了的慾望。

總之,你記得溜去後巷的脫衣舞酒吧見見世面。華年笑。

樂寶大笑,看方鴻之以後還笑不笑我土包子!

去了趟美國難道就成漢堡了?華年又笑。

樂寶不理會華年的笑話。她這段時間很歡快,一邊跑美國簽證中心,一邊跟着Miss周到處見世面。據樂寶說,這次她是真正見了世面。御寶軒的金網脆皮蝦粉腸,麗茲卡爾頓酒店的雙層細棉浴袍,勞斯萊斯真皮座椅上的貂皮墊子,女人脖頸上的布鍥拉提寶石鏈子,天天是去不完的飯局,日日是見不完的大人物。

都在較着勁,只是這勁卻不是明着較,哪裏還有人比什麼名牌包,他們爭的都是影響力,摸不着,看不見,可就是在那擺着,飯局最中間的那個位置,說話最頂用的那個氣派。樂寶說,真想帶張天娜去看看。

樂寶許久沒有提起過張天娜這個名字,再提起時,沒有了以前的含沙射影,也沒有了以前的咬牙切齒,這已經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優越感高高在上,又一次戰勝了仇恨。只不過這次換了人。

樂寶說著又去繼續去列購物清單。最近她的衣櫥越來越滿,上班的套裝,晚宴的小禮服,高爾夫球場的Polo衫。她手上戴上了卡地亞手錶,脖子掛上了寶格麗項鏈。

華年有些擔心她過多的支出,經常勸她省着些花。

這些是為了不給Miss周丟面子,也是為了工作。樂寶說,更何況這些東西都保值,我買的都是基本款。

奢侈品公司用它的營銷策略又俘獲了一顆人心。

這些東西要是保值,米蘭站的市值現在也不會是個笑話。華年說。

樂寶不置可否,她列完自己的清單,又在為長長的代購名單發愁。以前市場部同事的麗麗張大衛王知道樂寶要去美國出差,紛紛給她發來祝賀的同時,也給她列了一長串的貨品清單,樂寶正在排列這些貨品的購買次序,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購物攻略。

樂寶飛去美國的那天,華年去機場送她。送機真的是件神奇的事情。有一天,當華年把機場當成半個家的時候,有時會想起最初給樂寶送機的場景。那時,她們是真心捨不得彼此。她們自己感動了自己,彷彿那場不過一個星期的離別真的是生離死別。華年很懷念那個時候的天真。送機這個事情和戀愛一樣,都只有最初的激情。

晚到的Miss周詫異地看着華年和樂寶的生離死別狀,頭也不扭先過了安檢。

“她坐頭等艙,通道不一樣。”樂寶指着Miss周的背影笑着對華年說。

“要我就不坐頭等艙,聽說給配的空姐特別漂亮,沒事給自己找難看。”華年說。

“這輩子倒是希望能坐回頭等艙。”樂寶抖了下手裏的機票,“我們部門其他人出差都是頭等艙待遇,除了我這個秘書。”

“我這輩子倒是想出差去趟美國,市場部現在所有人都紅了眼,就等着你回來好好宰你一頓。”華年笑着說。

“有了香奈兒就開始惦記愛馬仕了。”樂寶說。

說著話,華年和樂寶就到了安檢口。華年抱了抱樂寶。

“等我美國回來見。”樂寶說。

這天華年接到那通電話的時候,是樂寶和Miss周去美國的第五天。華年聽到電話鈴聲響,習慣開了個免提接聽,辦公室里反正沒什麼人,最多打攪下角落裏打着盹的曲青青。

“周總怎麼老不接電話?”對方劈頭蓋臉就問,聲音很着急。

華年聽聲音是個年輕的男人,又這樣沒禮貌,當即反應是Miss周難道有了風流韻事,人家找上了門?一下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華年看了眼曲青青,她也正在看着她。她們面面相覷。然後,曲青青咳嗽了一聲,當機立斷拉開椅子站起來走了出去。華年握着電話的手一抖,但也只好繼續把電話握在手裏。

“周總這幾天在美國出差,有時差,那邊現在是凌晨三點。”華年讓自己的聲音禮貌而又冷清。

“這可怎麼辦?怎麼辦?”電話那頭的人急促地說,“他們要帶魏總去東北。”

“你慢慢說,事情說不清楚,誰都沒辦法。”華年聽得稀里糊塗,這話沒頭沒腦,也不能怪她智商低。

華年使勁勸對方冷靜,他斷斷續續終於把事情說了個大概。原來,是Miss周近日收購的一家做電子配件的公司出了問題,來電話的是這家公司董事長魏子辰的秘書。魏子辰與他妻子共同經營這家公司,近日魏子辰卻單方面決定把公司賣了,他們夫妻鬧了大矛盾。他妻子是東北人,聽說在那裏十分有勢力。她在東北當地已經報了案,告魏子辰經濟詐騙。現在東北警方正圍着魏子辰的公司,要把魏子辰帶回東北審訊。雖說在祖國各地接受審訊都是一樣公正公平的,但據魏子辰秘書說,就怕魏子辰妻子使了手段捏造證據,還是在公司所在地比較放心,畢竟這樣收集起來的證據對他更有利些。

華年聽得雲裏霧裏。這夫妻不是財產共同體嗎?這怎麼告經濟詐騙呢?然而再問也沒用了,那人說清楚前面這些已經不容易。華年只好先問個常識問題。

“怎麼不報警?”華年問。

“報哪裏的警?不是警察來了嗎?那些警察穿了便衣,現在他們人已經在辦公室,公司保安拖着,但估計拖不了多少時間。”電話那頭的聲音更着急。

也不知道哪裏就湧上一股熱血,華年決定管這件事情。

“你們辦公室在哪?”華年想了幾秒,果斷地問。

“開開大廈。”電話那頭回答。

她立刻打開GPS看了下,開開大廈和光翼集團大樓不過七八分鐘車程。華年靈機一動,急急打了電話給喬治。喬治還在夢中,聽華年說要十分鐘內調十輛車,劈頭就說異想天開孫猴子大鬧天宮自己玩去。華年好好解釋,公司幾乎人人有車,你在工作群里吼一聲,何止十輛。更何況來幫忙的她一人給發一千塊,並且保證這事成了,人情他做功勞他領。喬治終於答應了下來。

華年連忙跳着站起來。她一邊從辦公室下來時候,一邊給公司法務打電話說她的可行性方案。光翼法務團效率一流,一邊掛着她電話一邊就開始小組討論,不一會兒就給了華年結果,答案是肯定的,她心裏更加有數起來。

這喬治也是果然是能幹!華年跑到大樓門口的時候,門口呼啦啦真排了十多輛車。華年上了喬治的車,簡短在群里給大家做了佈置:只要把開開大廈圍住就好,緊鎖車門,誰都不準下車。於是就這樣,華年帶着頭,領着這十多輛車浩浩蕩蕩出發。她心裏不禁微微有些得意,這看着不就是有些智取威虎山的陣仗么?

說來也是運氣,到了開開大廈,那輛據說是載着東北便衣警察的桑塔納剛剛駛出停車場。也虧得上海交規嚴格,這路邊亂停可不管你是誰,都要罰個大兩百,一不小心還要被拖走了,在上海生活的有車族時刻要絞盡腦汁與停車這件事情戰鬥,長年下來,停車技術練得爐火純青,各個眼明手快不輸“速度與激情”男女主人公。這幾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哪裏是光翼公司這些老司機的對手?一下子這輛桑塔納就被光翼的車陣圍成了鐵桶。

桑塔鈉停了下來,從裏面走出來兩個人,一臉的官家威嚴,大聲呵斥華年他們妨礙公務。要不是小時候見過大場面,這威嚴就已經讓華年軟了腿。

此時,華年卻能冷冷一笑:“上海警方正在路上,至於誰合法誰違規,我們等穿着警服的警察來了再說。”

一個人還要說話,旁邊另外一個卻拉了他一下,他們兩人低頭說了會兒話,也不再和華年糾纏,坐回了車裏。

這時,車陣外一輛加長版的古斯特停了下來。一個女人從車裏走了出來,穿過光翼的車陣,徑直走到華年的車子前面,敲了敲喬治的車玻璃。華年打量她。她看着已經有四十齣頭,卻穿着一身桃紅長裙。要說這桃紅本是少女的顏色,年紀稍大些,這顏色穿上身立刻會俗氣成犄角旮旯里的末流野花。可這桃紅在她身上,卻是千般的風韻萬般的嫵媚,那一舉手一投足,是戲檯子上的名角,是舞池裏的名媛,是電影裏清晨叼着煙槍和你話家常的三姨太。只是她還是老了,眼角長出了皺紋,皮膚長出了黃斑,這風韻這嫵媚於是都是過了氣的,蒙上了灰,帶着哀怨。名角還是名角,卻是謝了幕的,名媛還是名媛,卻是被逼到麻將桌上的,三姨太也還是三姨太,卻是失了寵的。

喬治在華年耳邊說:“這人看着不一般。”

華年看出他的好意,公司的事情,何必給自己惹麻煩。

她笑着說:“沒事。”說著,就下了車。

“還是個小姑娘。何必管這事?”這桃紅色說了話。聲音雖然因為吃驚起的調有些高,也是與她人配的,是上了檔次的嬌艷。

華年正要說話,卻看老喬治也要開車門下車。他體形碩大,每次上下車都十分吃力。

“你等等。”華年對那個女人說。

說完,也不管她僵在當場的臉,轉身只和喬治說話。

“別下來,我可以的。”華年說。

喬治拍着胸脯說:“怎麼?這是看不起我?我在你旁邊站着給你壯壯膽。”

華年一笑:“老領導,你回車上看着大家。你下了車,大家都跟着你下車了,到時候鬧起來就不好了。這麼點事,還對我不放心?”

喬治還是不肯,華年好說歹說把他推回了車裏。這老胖子今日的表現,還真對得起她之前對他的評價,看來每個能帶領好一個團隊的人都有他的閃光點。華年想。

“公司的事,工作而已。”華年安頓好喬治,慢悠悠走在那個女人面前說。

“你是什麼公司的?”桃紅裙子問。

華年不敢貿然報出公司的名字,只是說:“我們剛控股了魏子辰的公司。”

“原來是光翼。”那個女人冷哼,“做PE做到這個份上,也是少見。”

“你又是誰?”對方一下子就說出光翼的名字,讓華年對她的身份已經有了猜測,但她還是打算確認一下。

她卻不理華年的問話,只說:“什麼魏子辰的公司?那是我辛辛苦苦十年打拚一手做起來的公司,誰不知道我才是老闆。”

原來這桃紅裙子真的就是魏子辰的妻子洪思晴。這件收購案子華年雖然沒有參與,這之前卻在辦公室聽曲青青幾次說起這洪思晴的厲害,那潑辣絕對是天下無雙的。華年正想着這曲青青的話未必可信,那洪思晴已經一鼻子指到華年的臉上,“都是些什麼東西?這是要仗勢欺人?偷走了我的公司,還要欺負我這個女人,也不怕虧了陰德?”

這還果然是十足潑辣的。什麼欺負你這個女人?難道我是個男的?華年很想回她一句嘴。可她看着圍觀群眾是越來越多,這周圍雖然都是些甲A寫字樓,人人巴寶莉風衣阿瑪尼西裝的,看熱鬧的人卻還是沒有比彭浦新村的少些,想了一下,華年對着她微微一笑,只是轉身上了車,關了窗。

尖刀投進死水湖,再鋒利也扎不到肉。

喬治對着華年豎起大拇指:“話雖不多,你那氣場壓倒她了。”

華年倒是吃驚,她並不知道自己的氣場如何。

“你是說我比她更女流氓?”華年笑。

“何止女流氓。你剛來我部門時,還是個丁點大的小姑娘,低眉順眼的,現在你站那,我都要遠遠繞開。”喬治說。

華年和喬治在車裏談笑風生,餘光看到車外洪思晴氣的臉頰緋紅,襯着她的桃紅衣衫,更顯得人愈發鮮艷,她只要再年輕個五歲,應該是個美人,華年想。

不一會兒,上海警方到了現場。果然如公司法務說的,跨省逮捕審訊是違規行為,華年的做法是佔了理的。這魏子辰雖然還是被暫時扣押,卻總算是保在了上海。華年當然被警察叔叔好一頓訓斥,好在認錯態度積極又誠懇,總算是沒有實際性處罰。

警察局裏鬧哄哄的,華年踱步出來去警局對面的便利店買了瓶水,坐在便利店大窗戶前,一邊喝水一邊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華年越來越喜歡只喝水。一杯白水,半幕窗外。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她不是這樣的。若飛管得嚴,小城又水土熱,稍微吃點甜的,小孩子便要感冒咳嗽。於是,只要有點甜的,哪怕只是加了白砂糖的水,華年都視若珍寶。如果若飛能夠給她買一瓶健力寶,那更在地上撒潑耍賴都不惜的。

那個時候她的夢想是要一座糖果屋,那是在所有夢想之前最初的夢想。她覺得有了一座糖果屋,那便是一輩子都不會不開心的。可如今,她卻只要喝水。華年想着,又喝了一口水。淡的,然而,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再也不能喜歡任何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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