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和下、里和外
■上和下、里和外
你知道我媽為什麼給我取這個名字?于成龍問華年。
不就想你考上重點考上名牌進個外企娶個美妞生個乖孫么?華年笑。
那天遇到張天娜的事,華年一直沒有和樂寶提起過。
那天已經是初春,各路鮮花都已經被熱得爭相開出來,張天娜卻還穿着一身豐厚的鴕鳥毛,遠遠地走過來,像朵開過了季的繡球花。張天娜身邊站的男人換了個人,華年細看才分辨出來。張天娜也是好本事,哪找來這麼多同款貨!
華年半跪着彎下腰幫她試鞋子。張天娜的聲音從她頭頂飄過,“我記得你。你是樂寶的那個朋友,你叫什麼,華年?你怎麼還在這裏工作?你好姐妹都發達了,怎麼不帶帶你?”
華年抬起來,笑着看着她,“張小姐說笑了,什麼發達不發達的。”
“你不知道啊?樂寶找了個小富二代,還是在四大工作的。”張天娜說完轉身,對着和她一起來的男人說,“就是那個方鴻之現在的女朋友,那個樂寶,以前和她一樣,在這裏賣鞋的,我那時來買鞋子,對我那個殷勤哦。”
那個男的正在看手機,朝她含混點了個頭。看來這方鴻之是他們的熟人。
“方鴻之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的。”張天娜對那個男人的態度絲毫不在意,繼續對着他說,“寶寶,上次聽你說那個男的家裏做什麼的?不是自己開公司的對吧?給人打工的對吧?”
那個被張天娜叫寶寶的男人順着她的話點了點頭,然後借口吸煙走了出去。
那男的一出去,張天娜對着華年的聲音就變了個聲調,“你可要小心那個樂寶。你知道她幹了什麼嗎?我和上個男朋友好好的,也不知道她使了什麼鬼,不過和她一起喝了個下午茶,過幾天就和我分了手。樂寶這人絕對不是個東西,她以前就想搶我男朋友,我後來好心和她再做了朋友,沒想到她又干出這樣的事情。”
張天娜說這些話時,咬牙切齒得厲害,到最後,華年都怕她把牙齒咬碎了。看來這張天娜算是真恨上樂寶了。只可惜她口齒不伶俐,語無倫次的,罵人都不會。華年斷定這不是個思路特別清晰的人,於是不打算和她啰唆,直接打斷她:“張小姐,這雙鞋一千九百九十九塊,您要的話,我幫您包起來,這個碼子這個顏色最後一雙了,你不要我就給別人了。”
張天娜像看外星人一樣看着華年,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和她說,“鞋子我要了。”
華年歡天喜地地把鞋子包好,肚子裏飛快地計算着賣出這雙鞋子她可以賺多少提成。
末了,華年送張天娜出門。張天娜又說:“你以為她有好果子吃?你去外面問問,她這樣的女朋友,方鴻之多得是,不過新鮮,過幾天就把她扔了,扔塊抹布一樣。”
本來華年一直是算了的,聽到這,她卻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她從小就招人妒忌。”
張天娜果然饒有興趣地看着她,期待這句話後面的秘密。
華年看着她靠過來的臉笑了笑,陡然提高了八度音調說,“你這樣的,只配在角落嫉妒張樂寶。”
張天娜眉毛立刻倒豎了起來,華年把鞋盒子往她手裏重重一塞,轉頭就往回走。
對,樂寶也姓張,她從小就不喜歡這個姓,說是俗氣得很,偏偏姓了這麼大眾的姓。初中時她很羨慕隔壁班一個姓歐陽的女孩子,大家都歐陽歐陽地叫她,聽着便是女主角的樣子。
華年記得樂寶和她說過的,張天娜以前當眾問過她一個問題,你是姓弓長張還是立早章?
樂寶揚着笑容很認真地回答,我姓弓長張。
張天娜掐着嗓子尖叫了一聲,倒霉!怎麼和你這個鄉下寧一個姓?
張天娜家不在上海,卻很會說幾句上海話,她說她本來是上海人,父母是當年去插隊的知青,至於具體去哪插隊,一會黑龍江一會甘肅的,也說不大清楚。張天娜很是為她的這個出身驕傲,“鄉下寧”這三個字是時常要掛在嘴邊。
我們可以不喜歡自己,但不代表其他人可以踐踏。二十三的華年血氣方剛。
二〇一二年的一個早晨,每個光翼集團員工的郵箱都悄悄地收到了一封來自總裁辦公室發出的郵件。光翼總公司投資發展戰略部門面對全公司進行內部招聘。
每天,光翼的員工們都要收到上百封的工作郵件,小到衛生間廁紙的採購大到市值上億的交易,都是通過收發郵件完成。這些密密麻麻的郵件龐雜而又瑣碎,支撐起光翼這個龐大企業的運轉。
喬治在華年來辦公室的第一天,就給了她一個用她名字做前綴公司名字做後綴的郵箱。
怎麼感覺和公司在洞房?華年在心裏想。只是這想法當然是不敢說的,因為喬治當時正在嚴肅地教她來公司以後必須遵守的第一原則,那就是要隨時確認郵件。
所有的工作都要通過郵件交接,否則到時候沒犯錯也是錯,喬治告誡華年。
華年諾諾點頭。她是後來才漸漸明白這些郵件的好處。發出去的每封郵件都是你無法磨滅的痕迹,它能讓每個人工作時職責劃分清楚,錯誤難以推卸。華年一直感謝喬治第一天就對她鄭重告誡,讓她懵懵懂懂不明就裏時就養成了這個習慣,這個習慣在以後多次幫她渡過難關。
那天,收到這封總裁辦公室的郵件起初對華年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每個國慶五一春節,每個光翼的員工都會收到來自總裁辦公室發來的問候郵件,遣詞工整,語氣誠懇,讓人愉悅。以至於華年收到這封內部招聘郵件的時候,腦子的第一反應便是又要過節了。但馬上她就意識到這不是一封節日問候,這是比放假更讓人腎上腺素飆升的事,這是一封來自光翼唯一直接隸屬於總裁辦公室的部門——戰略投資部的招聘啟事。
戰略投資部要招人這個事情,不出一個小時,就成了辦公室的熱議話題。
“戰略投資部有什麼特別?”華年問于成龍。
“那是個高級別的部門。”于成龍回答。
于成龍的辦公桌離華年的辦公桌距離十二米,是喬治一個月前新招的視頻剪輯師。于成龍比她大兩歲,上海人,準確地說,上海普陀區人。于成龍的回答華年並不滿意。每個部門對於他們部門來說好像都是高級別的。然而,她還是對於成龍微笑。她喜歡于成龍剛進去部門時對她的自我介紹。
于成龍說:“上海分為黃埔區人,靜安區人,普陀區人,閘北區人……我不上不下,普陀區人。”
“為什麼?”華年問。
“這你都不懂,”于成龍做出吃驚狀,“也難怪,你不是從小在這生活,我這可是在這裏水深火熱長大的。在我們這,以前分上只角和下只角的說法,上只角的人看到下只角的人,那簡直是要頭仰到天上去的。當然,最了不起的就是老法租界那一帶的,那簡直是宇宙的中心的中心。”
上和下又在這裏分出了天地。
于成龍的這番話讓華年斷定他是個有趣的人。華年大笑,于成龍也大笑。他並不知道,他嘴裏輕描淡寫的“出生地”這個詞讓華年打了個激靈。隔壁辦公室一個平頂山來的小夥子,只是因為一嘴平頂山味的普通話,他在被硬生生嘲笑了幾個月以後,遞了辭呈。他走了之後半年多,華年還在懷念他那一手漂亮的美工活,每次幫華年美化策劃案,連邊框的稜角都會幫她調整好。
也經常有人問華年是哪裏人。華年出生的那個小城,因為自帶土豪氣息,每次被人問起她的出生地時,她的答案立刻便能換來人們意味深長的目光,富二代啊。富二代?華年閉起眼睛,又是那夢裏纏繞着她的一雙雙猩紅的吃人的眼睛。怎麼來打工?有人這樣問。媽媽說要出來歷練下,華年每次都這樣笑着回答。住哪呀?也有人這樣問,你們那的人可把上海的房子都買光了。我要靠自己啦,華年又是笑着回答。這樣含混着也是好的,總比別人被血淋淋扒開的好。
上和下分出了天地,里和外卻是分出了一個世界。
于成龍作為一個上海普陀區生人,小時候據說是出生在經過改建如今已經十分繁華的長壽路,只是他們家經過動遷,搬到了大華,幸運的是,雖然長壽路離大華半小時車程,大華總也還算屬於普陀的。
于成龍剛進公司不到兩個月,就開始每天偷偷給華年送早餐。樂寶時常來問華年感覺怎麼樣。華年說她哭笑不得。她從小就沒有太多的少女心,對着兔子形狀的奶黃包泰迪圖案的甜甜圈,難免有些不知所措。
“誰問你這個?”樂寶打斷華年,“我問你他這個人怎麼樣。”
“我覺得他長得十分白。”華年想了半天才回答,樂寶差點撕爛她的嘴。
可于成龍真的長得十分白,他不算特別高,也不是特別好看,可是因為他非常白,所以看起來很乾凈。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見過這樣一類人,你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的長相,要想找一個詞準確地形容他們,那就只能用乾淨這個詞。這種乾淨涼颼颼的,像清晨剛刷完牙留下的薄荷味,像小時候剛洗完澡抹上的痱子粉,像夏天午後被雷陣雨洗過的天空。這種乾淨讓人十分舒服,是秋天你走在街上遇到的第一陣風,一下子就能把你夏日的濁氣吹走的那陣。
“聽說于成龍買好婚房了。”樂寶說。
“然後呢?”華年問。
“兩室兩廳,內環內。”樂寶說,“你沒聽到辦公室里所有沒結婚的都在討論這個內環有房男?”
華年搖搖頭,其實自從她到這個辦公室之後,她與這整間辦公室的女性相處就不是特別融洽,特別是從於成龍開始給華年送早飯之後。辦公室里的那群大齡少女們已經掩飾不住對她的恨意。各種捉弄她的小把戲層出不窮。馬克杯里的口香糖,經理辦公室里的小紙條,印錯頁數的資料……
她們看華年沒有一處是順眼的,她有空就寫PPT很討厭,她每日午間背的英語單詞很討厭,她開會時固執己見的傲慢態度很討厭,她看人時候總愛睜大的那雙眼睛很討厭……其實也並不是所有人都討厭華年的這雙眼睛。很偶爾她也會聽到別人對她這雙眼睛的誇獎。她的眼睛和陳老闆長得非常像,銳利的眼角、深凹着的眼窩,自然便長成了憂鬱而又沉靜的形狀。每次照鏡子,她總是嫌棄自己這雙長得過於冷淡的眼睛,看着是與年紀不匹配的老成。華年總對着鏡子練習微笑,可嘴角笑開了,眼睛卻還是冷的。在這點上她十分羨慕樂寶,她笑起來時眼睛便是彎彎的月亮,帶着濃濃的酥醉開的蜜意,暖洋洋的。樂寶卻很愛誇華年的眼睛,她時常捧着華年的臉說怎麼長了這麼好看的眼睛,電視裏北方冬天還沒有結冰的湖面都沒有你眼睛好看,好想剜了去,裝在我的眼睛上。
樂寶,要不是樂寶,她怎麼也熬不過這三年的,華年總這麼想。樂寶和她們關係很好,馬克杯的口香糖樂寶幫她洗,經理辦公室里的小紙條樂寶偷偷幫她藏起來,印錯頁數的資料樂寶幫她重印……
于成龍給華年送了兩個月早飯後,開始約她出去吃飯。華年十分猶豫,如果讓人們知道了這事,還真不知道是怎樣天翻地覆地一陣鬧。樂寶卻十分支持華年和于成龍在一起出去吃飯,她特別嚴肅地在她們一起出去吃飯前找華年談了次話。
“你必須去。于成龍是我們辦公室整層樓條件最好的。你想,嫁了他,上海的戶口,上海的房子,一次性就搞定,以後你就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樂寶說。
華年聽到安穩這兩個字,不知道為何,心裏雖然有些怵,卻又覺得這個詞對她竟是有些吸引力的。外婆的嗓門再大,外公以前有時還是會一邊揮着毛筆寫字一邊對她說,安安穩穩一輩子最好。安穩是一種什麼感覺?是不是早上我給你烤麵包你給我煮咖啡的感覺?是不是噩夢時會有人溫柔地把她叫醒的感覺?是不是什麼都不幹也不怕餓死的感覺?是不是被逼到牆角后還有條退路的感覺?
“你知道人是會被嘴說死的,特別是我們辦公室里的那些嘴。”華年說,她還是猶猶豫豫的。
“杜華年!你想男人了!”樂寶卻斬釘截鐵,她看穿華年輕而易舉。
華年紅了臉。樂寶敲她的頭:“這個時候還談什麼說死不說死,讓她們說去,你現在不要,回頭就被她們搶走了。”
“可是……”華年還要說話。
“沒有什麼可是的。”樂寶惡狠狠打斷華年,“你想啊,你和于成龍,我和方鴻之,我們以後就可以四個人出來doubledate,我們可以一起去吃飯看電影旅行。”
華年立刻就被這個惡狠狠的樂寶打動了。所有顧忌的念頭通通消散,華年一直幻想的幸福便是這個場景,她和樂寶帶着各自愛的男人,她們一起過幸福快樂的像童話結尾般的生活。當天晚上,她就和于成龍出去吃了飯。
于成龍帶她去了富民路上的一家泰國餐廳。富民路盤亘在上海的心臟地帶,兩旁風格各異的大小酒吧餐廳,來來往往各種膚色的老外,裝點着這裏充滿異域風情。那的餐廳很貴,連湘菜都很貴,老外都去那吃飯,湘菜館也都是老外,華年聽樂寶說。方鴻之以前帶樂寶去那的湘菜館吃過一次飯。
泰國餐廳有一個漂亮的院子,院子的木門雕着妖嬈的異國圖騰,漆成艷麗的緋紅色,院子裏種着各式熱帶花草,滿目都綠瑩瑩的,又點了濃濃的熏香,這熏香的味道甜絲絲的,混着風中似有若無的花香,和于成龍凝望着她笑的眼睛一起,融化成了一個記憶里綿綿難忘的夜晚。華年想起樂寶以前和她形容過的上海男孩子,那樣矛盾的,敢當著你面表白的大膽的,看着你的眼睛卻又有那樣柔軟着,捧你在手心上呵護。于成龍就是這樣的,看你的眼睛是膽大妄為的登徒浪子,可又有一種從身體最深處生出的柔弱氣息,這種氣息從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蔓延開,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軟糯糯的,像個糯米糰子。
華年和他說話時刻注意,壓低聲音,垂下眼睛,生怕嚇到他。華年一直想找個和陳老闆類型截然相反的男朋友,陳老闆阿諾德·施瓦辛格似的,華年就偏偏要喜歡賈寶玉,所以不管是外表上還是骨子裏,于成龍都正好符合這個要求。
“你知道我媽為什麼給我取這個名字?”于成龍問華年。
“不就想你考上重點考上名牌進個外企娶個美妞生個乖孫么?”華年笑。
“杜華年!”于成龍大叫。
華年笑起來,她覺得于成龍和樂寶一定合,他們倆一樣,假裝生氣時都愛連名帶姓地這麼叫她。
那頓飯以後,華年便和于成龍經常一起出來吃飯,他並不小氣,但華年很硬氣,他請兩頓,華年必定請回去一頓。
過了一個月之後,華年和于成龍去看了場電影,正式宣佈戀愛。
華年問于成龍:“以後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于成龍回答:“聽你的。”
華年又問:“你會隨便泡妞嗎?”
于成龍回答:“以前會,以後只泡你。”
“和其他女人多說一句話,我就滅了你。”華年摸摸于成龍的頭。于成龍笑:“我等着你的滿清十大酷刑。”
于成龍不大會油嘴滑舌,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