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桂香
寢閣窗扉大開,盛長寧指尖觸碰到的窗檯冰涼。
遙遙遠望,檐廊邊掛着六角宮燈不知何時被宮人取下,點燃,映着火光,襯得燈罩琉璃剔透。
再瞧了眼天邊的暮色,星光黯淡,盛長寧撫上窗扉的指尖驟縮,纖細的手指指骨畢露。
秋闈已過,江南的凍頂烏龍也該進京供奉了。
窗柩被輕輕合上。
沈臨之,別來無恙啊。
………………
初秋的風不算涼寒,吹得清淡又涼薄,只能將將把巷尾茶攤的旗幟給撩起半角,連帶着卷落一地桂花瓣兒,帶起的風都透着閑適,攤邊吃客閑閑有着懶意。
只是即便驟降風雪,京城卻也能有萬人空巷的景觀——今日是秋闈放榜之日。
九月放榜,多選寅、辰日支,以辰屬龍、寅屬虎,取龍虎榜之意;又因時值秋季桂花盛開,還稱桂花榜。
還未至時辰,張榜的巷道已然圍了一圈兒人,外圈的大多是背着書簍、身着褐衣的書生,低低私語聲傳來,卻並不敢說太大的聲兒。
不遠處有人看着,忍不住嗤嗤笑出聲兒:“你瞧,興兒,這些人真是有趣!”
說話的人以手撐着頭,懶懶地倚着,身子幾乎都要癱在面前那張嗑掉了漆的木桌上。
如若不是那張皮色生得俊朗無雙,渾身衣着也穿整得貴氣,險些要教人把他當做什麼街頭地痞。
被他喚作興兒的侍奴,聽了他這話霎時臉色惶恐,他張望着四下,還是拉拉自家公子的袖口,語氣誠懇又哀求。
“公子……奴求您了!您收斂些罷……”袁興壓着嗓兒,面色不安又為難。
沈約覷他一眼,順着他的餘光看去,果不其然,因着他方才那句嘲諷之言,茶攤上坐着的茶客皆投來了不善的目光。
興許不忌憚着他的身份,他們就要衝上來揮拳頭了。
沈約瞅了他們好幾眼,心裏掂量了下,萬一這些人真要打他,袁興這小身板能替他擋多久?
左右思量着,沈約慢條斯理地理了下衣襟,綉着銀絲線的青袍被他撩起,他抬起腿,便要離去,待他散懶地邁了好幾步子,袁興這才“哎哎”地回神,匆忙地起身也要跟着走。
一旁盯了他們已久的店家頓時皺了眉,一個箭步衝上去攔下人來,粗聲粗氣的:“怎的?公子要吃白食?”
袁興:“……”
天邊的日頭不似夏日璀烈,隱沒在如綿白雲間,氣候正是宜人的涼爽,沈約從后腰間摸出來一把摺扇,“嘩啦”一劃開,扇頁上是他前兩日布案落的筆,橫趄豎仰。
後頭袁興趕得緊忙,他喘吁吁地哀求:“公、公子,等等奴,您這是要去哪……”
他這後半句話被巷邊的鑼鼓掩蓋,在沈約耳邊吵嚷嚷地迴響的,是那群酸臭迂腐的書生,興奮又激動的高呼。
無趣無聊。
沈約抬起狹長的長眸,眸光微動,飄忽在前面窺得恢宏面貌的楚宮,他每走一步,碧瓦朱檐,層樓疊榭就一寸寸地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像囚牢。
沈約唇角的笑意未泯,他偏偏頭,捻起袖彎間的一片花瓣,未湊至鼻間便嗅及一陣桂花清香。
他笑:“去娶個媳婦兒。”
………………
江南沈家有兩位公子。
沈家長子沈臨之才名遠播,不過他是妾生子,只是後來那妾室扶正,他這嫡出的血脈倒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些。
沈臨之得兄長器重。
盛長寧垂斂長睫,思罷,纖細的手指捏着筆毫,在泛黃的宣紙上勾勒兩筆。
至於這沈小公子么……
盛長寧不知想到了什麼,拎着筆遲遲未落下,纖毫凝下的墨滴墜在紙上,暈染一片。
爾後,她氣性般地落下重重幾筆。
沈子邀。
沈家二公子,可不止是在江南有名,其浪蕩不羈、還生性乖戾的“美名”,大楚百姓想來是無人不知了罷。
“公主,您怎麼了?”
又翻出兩張宣紙的元兒看着她氣紅了臉,眼裏不由泛起疑惑之色。
怎的寫幾個字兒,公主還能生起氣來……
盛長寧收起氣惱的神色,端起一邊涼透了的茶水,灌了大半盞她才稍稍冷靜下來。
話說回來,沈子邀到底是原配所出,性子還是頗能討巧的,又得着沈知府的寵愛,沈臨之完全和他比不得。
所以,他方能這般……臭名昭著,還沒被沈家趕出去。
盛長寧第一次這般充滿惡意地想。
裹着清雋的風慢慢吹着,盛長寧重新靜下心來,有些脫漆的筆桿一下一下地敲着案台,原先想着的事不覺拋至腦後。
元兒輕輕放下手裏的宣紙,為她磨起墨硯來,聽着筆桿敲打聲,元兒忍不住地朝心不在焉的盛長寧瞅了好幾眼。
………………
盛長寧和沈子邀有仇。
她自認為是不共戴天的那種。
彼時盛長寧還頗負盛名,恰逢東宮太子妃誕下小郡主,她急忙忙地帶着阿南去宮外挑禮物,好快些去見她的小侄女兒。
宮外景象紛迭,引人耳目,勾地盛長寧挪不開雙目,只覺得哪哪都好,就是不大適合送給稚子。
盛長寧不常出宮,也不知送嬰童玩戴的瓔珞項圈、銀手鐲這種物件兒在哪能買,她好不容易定下心來,從那噴火的雜技中挪開眼,又陷在了那一串兒沾着糖漿的糖墩兒里。
最後還是阿南肅着臉來喚她,把她帶去了一處店閣內,隔着幕籬的鮫紗,她能看清來往的皆是姑娘、婦人。
也沒看清那店家的名兒,就被阿南帶了進去,盛長寧這才知道,原來在宮外也有特製首飾的地兒,木架上格框成排,置放着簪釵、步搖、耳璫……
盛長寧看的歡喜極了,宮外的物件兒雖比不得宮中所制,但勝在色彩鮮艷,又形態別緻。
當即,她便看中了支累絲嵌紅寶石雙鸞點翠釵,隔着雙鶴銜花的木櫝盒,盛長寧恪禮地沒私拿起來,阿南瞧了正欲詢問價位,哪知一隻手騰空而來,直直往盛長寧盯着的木櫝盒子而去。
那隻掐着點翠釵的手漂亮得不可思議,五指勻稱而纖細,在盛長寧一晃而過時,她能看見手背上肌膚雪白,露出青而淡的脈絡顯眼,從指尖蜿蜒至微凸的腕骨。
無瑕得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