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崔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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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之盈在轅門外等候不多時,喬恩寶從營中馳來,喊道:“孫將軍請唐將軍進帳說話!”守兵讓開了,唐之盈隨喬恩寶進了轅門,穿過星羅棋佈的營帳,到了中軍帳前,只見孫牧野立在帳口等着他們。
唐之盈下馬走到孫牧野面前,將他上下打量,笑以馬鞭指道:“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孫牧野抬手往中軍帳一指,領着唐之盈進了帳,自己面東,唐之盈面西,坐定之後,開口問:“唐將軍是來講和,還是宣戰?”
唐之盈道:“我先來談談,若談不攏,只能戰。”
孫牧野道:“將軍要救唐珝,唐珝已經出獄了。”
唐之盈拱手道:“我唐家欠孫將軍一個人情。”
孫牧野問:“將軍為何想殺薛讓?”
唐之盈道:“前年唐薛之爭,孫將軍想必也聽說了?”
孫牧野點頭。
唐之盈道:“唐之彌觸犯國法,已經伏誅;唐璁雖然牽涉其中,但他是為自家伯父奔忙,情有可原。薛讓卻把唐璁從牢裏帶出去,溺死在桃影河。天子眼下,肆無忌憚;手段殘忍,聞所未聞——人從河中撈起時,一身的咬痕,不知是什麼魚什麼獸!我身為父親,見到活生生的兒子變成屍體,體無完膚,面目難認,是什麼心情你可明白?世間的至悲至痛,莫過於此了。”
孫牧野道:“我聽說他關押薛讓半年,還差點把薛讓燒死了。”
唐之盈道:“唐璁有罪,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判罰,薛讓如何動私刑,泄私憤?”
孫牧野不說話了。
唐之盈道:“我無意動亂國家,欺負幼主,只想替兒子討一個公道。只要誅殺薛讓,我立時撤兵,絕不進未離原一步。”
孫牧野還是不說話。
唐之盈見孫牧野有些動搖,便繼續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誰不是人子?誰不為人父?你站在我的立場想一想,薛讓該不該殺?”
孫牧野道:“我沒有親歷唐薛之爭,薛讓做的,我不知道真假,將軍說的,我也不知道真假,我不是判官,不能在這中軍帳里,判薛讓有罪。”
唐之盈臉色變了。
孫牧野又道:“要我站在將軍的立場評判,我做不到,我有自己的立場。我眼中的薛讓,和將軍眼中的不一樣。”
唐之盈道:“願聞其詳。”
孫牧野道:“我曾在夜州戍邊十一年。將軍應當知道,邊塞的戎卒,每人每月都有薪餉,而我是充軍的罪人,自然沒有,別的卒子有,但他們的薪餉常常被拖欠,一月的餉五月發,二月的餉九月發,老兵們說,最長的時候,兩年也沒有發一次。發到手裏也從沒有全數,十文變成八文,八文變成六文,短少的錢,是被上級一層一層盤剝了。卒子們活不下去,只能把武器當鐵賣,去富戶家做勞工。我戍邊的起初兩年,庫房裏找不到一件能上手的兵器,弓弦是斷的,劍鋒是缺的,鎧甲裂成了幾塊,校尉們每月翻山越嶺去郡府州府,要求補充軍需,去了十次八次,才要回幾車兵器,打開一看,箭頭鈍得穿不過葉子,刀口薄得不能切菜。”
唐之盈也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他感同身受,點頭道:“那是國家最艱難的時期。”
孫牧野道:“我在夜州的第三年,情形卻變了。卒子們的薪餉,每月底前必定發放,十文便是十文,八文便是八文,一枚錢也不會少;那些從不肯來邊疆的縣令和府尹都親自到軍堡,把拖欠的軍餉補齊了,把破舊的軍械更換了;又聽說荒廢屯墾的軍堡被整頓,剋扣軍餉的府尹被治罪。卒子們說,這是因為御憲台接管了軍隊的紀律。”
唐之盈明白了孫牧野的意思,他不接口了。
孫牧野道:“御憲台令,先是譚良洲,后是薛讓,是焉軍中最受尊敬的文官。我不認識薛讓,但我親歷過焉軍的變化,不能不尊重御憲台做的事。”孫牧野轉過頭直視唐之盈,堅定道,“國家不能沒有御憲台,御憲台不能沒有薛讓。唐將軍說薛讓有罪,若刑部和大理寺判他有罪,我絕無二話;但是今日,我不會把他交給你。”
唐之盈陰沉沉地看向孫牧野,道:“既然如此,只好刀兵相見了。”
孫牧野道:“將軍自家想清楚,箭一離弦,就不單是與薛讓為敵,還是與聖上為敵,與國家為敵。他日將軍兵敗被俘,少不得背上逆反的罪名。”
唐之盈冷笑道:“孫小兒好生驕妄,你仔細掂量掂量,唐之盈要進原,你攔不攔得住?”
孫牧野道:“打了見分曉!”
唐之盈起身道:“明日打打看!”說完便往外走。孫牧野的親兵早在帳口候着,幾把長矛一攔,喬恩寶道:“將軍,現在就將唐之盈綁去皇城,寧州兵不戰自潰,一了百了!”
唐之盈冷哼一聲,回頭看孫牧野。
孫牧野還坐着,雙手無意識地互按指關節,道:“唐將軍,我還有事要問。”
唐之盈道:“講。”
孫牧野向親兵道:“你們先出帳。”眾親兵收了矛,出去了。
孫牧野卻坐着不吭聲,唐之盈道:“要問快問,男子漢大丈夫,怎麼猶猶豫豫的?”
孫牧野遂問:“你認得我父親?”
唐之盈道:“當年在雲州,他守隴門北,我守隴門南,兩家防區就隔一排胡楊樹,你說認不認得?”
孫牧野又不說話了,只把關節按得啪啪響。
唐之盈大搖大擺回來坐下,道:“小子,你想問你父親的事,又不好開口,是不是?”
孫牧野反問:“念波城一役,你在不在?”
唐之盈道:“不在。隴門失陷,我只剩十來個兵,只好逃回寧州。你父親沒有逃,退守念波城,之後的事,就不必說了。”
孫牧野“嗯”一聲,道:“我原想問問念波城當日的情形。”
唐之盈目光如炬,問:“你在介懷父親叛國之事?”
孫牧野點頭。
唐之盈道:“念波城和你沒關係。你活你自己的,不必背負父親的過錯。”
孫牧野道:“天下人都知道孫牧野是降將的兒子。”
唐之盈擰着眉看孫牧野,許久方道:“別人都罵你父親是叛徒賊子,我卻要和你說,你父親也曾是英雄。”
孫牧野猛地抬起頭來,等着唐之盈說。
唐之盈道:“我最後一次和你父親見面,是西項入侵的前一年,你知不知道那年發生了什麼事?”
孫牧野搖頭。
唐之盈道:“濁沙河泛濫,雲州半境遭了洪災。河堤決口五十餘處,九個縣被洪水沖毀,三十萬百姓流離失所。我和你父親同時奉命抗洪,率軍趕赴濁沙河,修補念波城上游最大的決口。我站在堤壩上指揮士兵,然後你父親來了,他和大家一起背沙袋,搬大石。洪水湍急,眨眼能流數丈遠,沙袋投下去就被沖走,你父親和士兵們跳進水中,築人牆,攔洪水。別的士兵每半個時辰換一撥,你父親下去了就不肯再上來。”
唐之盈凝重道:“他在洪水中站了一天一夜,直到堤壩被堵死,才被拉上來,雙腿已被泡壞了,傷口翻開,看得見骨頭。等我去營地看他時,他們卻已走了,說是趕赴另一個決口。我從此再沒能見到他。”
唐之盈最後道:“我之後也聽說了你父親投降的事,也聽過無數人評判你的父親,但我都不信。我只信我親眼看見的孫崇義。”
孫牧野的強裝鎮定都落在唐之盈的眼裏,他看見孫牧野緊抱的雙拳在微微顫抖,忍不住語聲和善起來:“孫小兒,你父親絕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更不會貪生怕死。別人說你是孫崇義之子,你不必感到恥辱。”
孫牧野道:“那他為何不戰而屈,投降西項?”
唐之盈嘆氣,道:“我當時不在場,不知是怎樣情況,或許他有他的難處,只是外人再不能知道了。”
孫牧野低下了頭。唐之盈起身走過來,在孫牧野的肩上拍了一拍,道:“人生何其妙?昔年我與你父親並肩守土,如今卻要與你拼個你死我活。天明之後,把你的能耐盡數招呼過來,千萬莫讓我看輕了你!”說完大踏步往帳外去,親兵們又呼喝着攔住了,孫牧野卻在帳中道:“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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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之盈回到營地已是半夜,一眾部將都在翹首等他回來,他跳下馬便罵:“兔崽子排兵佈陣有些手段,叫三軍被甲枕戈,明天若開打,多半是場惡戰!”
幾個部將擁着唐之盈要說話,唐之盈卻先開口:“后軍來了多少?再調兩個營來。”
田永歡卻道:“將軍,有客人在中軍帳等候多時了。”
唐之盈問:“誰?”
田永歡回頭看眾將,眾將又看田永歡,最後齊齊看唐之盈,個個神情古怪。
唐之盈疑問:“到底誰來了?把你們一個個嚇成……”忽然汗毛倒豎,壓低聲音再問,“是不是夫人來了?”
田永歡道:“比夫人還厲害,將軍自己去瞧。”說完眾將呼啦啦閃開,讓出了去中軍帳的路。
唐之盈滿腹疑問地往中軍帳去,守在帳口的衛兵一個勁向他使眼色,他也不多問,左手按上腰間橫刀,右手掀開了帳門。
一個籠着黑色斗篷的人影坐在火爐邊,聽見動靜,轉過頭來,唐之盈借火光看清了來客的臉,頓時魂飛魄散,急忙跪下道:“臣唐之盈拜見太后!”
崔太后款款起身,一雙鳳目炯炯有神地看唐之盈,笑道:“唐將軍免禮。”
唐之盈站起來,頗尷尬道:“太后怎麼屈駕來了臣的軍營?”
崔太后道:“我原不該來的。宮中千百人都勸我,如今唐將軍劍鋒指向開元城,我來正如鳥入樊籠,魚投羅網,非但自己難脫身,連涅火軍也只好束手待斃了。”
唐之盈忙道:“臣不敢。”
崔太后道:“我之所以力排眾議,孤身前來,是相信將軍還顧念昔日與先帝的情分。先帝與將軍曾同在寧州抵禦外辱,有同生共死之義,想來不至於為難我們孤兒寡母。”
唐之盈道:“臣發兵為諫,只求處決薛讓,絕不冒犯先帝、聖上和太后。”
崔太后道:“將軍去涅火軍交涉,談妥了沒有?”
唐之盈道:“談崩了。”
崔太後點頭道:“唐將軍之諫,孫牧野不會答應,聖上更不會答應。假使今日唐將軍請誅大臣,龍朔宮准了,明日張將軍、王將軍請誅大臣,龍朔宮準是不準?大焉八州節度使,誰沒有結仇,誰不曾交怨?個個都如將軍舉兵強諫,國家必亂如鼎沸!”
唐之盈道:“太後為人母,應當體諒唐之盈為人父的心情。太后秉公說一句:薛讓殺臣之子,有道無道?”
崔太后道:“我即便此刻將薛讓的頭顱送入將軍的中軍帳,也不能使唐公子活過來。”
唐之盈道:“卻能消我心頭之恨。”
崔太后道:“原來唐將軍押上身家性命,只是為了逞一時之氣。”
唐之盈冷哼了一聲。
崔太后道:“我若是將軍,會思慮更周全些。”
唐之盈道:“請太后明言。”
崔太后道:“逝者不可復生,生者猶道遠。將軍有十萬精兵強將做砝碼,與其為逝者爭虛氣,何如為生者謀實惠?”
唐之盈心中一動,低聲問:“實惠從何而來?”
崔太后道:“只要將軍願化干戈,我何惜玉帛!”
唐之盈又笑了,道:“臣雖不比太后家境殷厚,卻也黍倉豐足,太后縱賜萬金千帛,臣也謝絕不受。”
崔太后道:“官職軍銜,將軍任選。”
唐之盈道:“臣願老死寧州節度使任上,不圖升遷。”
崔太后那細長入鬢的黛眉一挑,問:“將軍只為自己着想嗎?”
唐之盈聽她話中有話,便試探道:“太后此言何意?”
崔太后道:“昔日唐之彌為相,唐將軍為將,文武輔國,唐門聲望何其隆盛?如今唐之彌傾倒,唐家子弟多遭株連,只剩將軍一人獨撐,現在將軍不扶持自家子弟,唐門高楣重檐,將軍一根獨梁能支多久?”
唐之盈萬沒想到這一層,他眼珠轉了兩轉,問:“崔太后願助唐家子弟?”
崔太后道:“將軍有心,我必成全。”
唐之盈火速將族裏的兄弟子侄都盤算了一遍,心中有了底,回稟道:“唐之彌長子唐瑜,受父親株連,削職為民,實在冤屈。”
崔太后道:“只要將軍退兵,國家立即起複唐瑜,官封原職。”
唐之盈問:“還做開元府少尹?”
崔太后反問:“將軍認為呢?”
唐之盈笑了,傲然道:“世人都知唐家七世五相,鳳閣事就是我唐家事,唐瑜該襲父親之職,重回鳳閣。”
崔太后一邊搖頭一邊笑了,笑容頗意味深長。
唐之盈又沉了臉,道:“太后不允?”
崔太后道:“我把朝中事說與將軍明白:如今做宰相,首要應付兩人——一個孫牧野,一個薛讓。孫牧野正邪難分,薛讓忠奸難辨,將軍認為以唐瑜的資歷,能降伏哪一個?”
唐之盈想了一想,不能回答。
崔太后道:“此二人降伏不住,坐宰相之位如居沸鼎之中,於他何益?將軍若心疼子侄,不該出此下策。”
唐之盈冷笑道:“我們降伏不住,難道崔衡降伏得住?孫牧野大鬧朝堂的事,已經傳遍八州了。”
崔太后道:“崔衡無宰相才,我自明白。宰相位有人能坐,卻不是崔衡,也不是唐瑜。”
唐之盈追問:“是誰?”
崔太后自省失言,一笑掩過了,又道:“話不說遠,將軍考慮得如何了?我以開元府少尹一職,換國家安定。”
唐之盈又開始權衡利弊得失,一時猶豫未決,忽聽帳外道:“唐將軍,西邊有軍情!”
寧州之西便是項,唐之盈立刻道:“進帳說話!”
田永歡進帳稟道:“西線三郡皆遣使來報,西項在暗地調兵,都是往兩國邊境處移防。”
唐之盈罵道:“破戎兒反應倒快!”
崔太后道:“前有王師攔路,後有西項窺伺,將軍與誰交戰,都是兩敗俱傷。縱然將軍不惜生命,卻要苦了寧州將士和百姓。我還有一事告之:將軍的檄文傳遍全焉,各州節度使今日都在集結軍隊,是助王師還是助將軍,或者趁火打劫,我也未知。天下是安是亂,全在將軍一念之間,將軍慎思慎行。”
唐之盈咬着牙,討價還價道:“少尹是副職,當之無味,太后許我家正職,才好商量。”
崔太后慨然應允道:“我回宮便令鳳閣下旨,任命唐瑜為正四品開元府尹,悉掌皇城政令。我與將軍約,兩年為期,期滿察驗唐瑜政績,能勝任則留,不能勝任則去,如何?”
唐之盈當即行禮道:“太后一言九鼎,必不失信。”
崔太后盈盈笑道:“唐將軍可放心回宗山城了。”
天明后,王師三軍在原上布好陣勢,孫牧野正沿邊界檢視昨夜築成的深壕,斥候卻飛馬來報:“孫將軍,唐之盈退兵了!”
將信將疑的孫牧野策馬越過邊線,在寧州境內馳行數里,爬上一座緩丘眺望,果然看見寧州軍駐地空空如也,草浪靜靜翻卷,彷彿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3
隋唐以來,天下世家,以趙郡李、博陵崔、范陽盧、滎陽鄭、太原王門第最高,五家自恃族望,世代內約姻親,不與外族為婚。幾世幾劫之後,五姓已不復當年尊赫,卻還循舊矜古,不肯輕易許女他族。太后崔昀,便是博陵崔氏女。
衛鴦二十歲時,因聽說崔昀才情卓越,便央父親出面提親,父親又托宰相唐景的娘子去崔家傳話探風,崔家一嫌衛家不在五姓之內,二嫌衛鴦母族非華夏,三嫌衛鴦狡戾,當即婉拒了,父親不死心,想與崔家見面詳談,崔家又回絕。
話傳到衛鴦耳里,他大怒道:“我衛家坐擁天下三百年,我父親是當朝太子,豈能受這等羞辱!”當下領着兩千部曲,將崔府團團圍住,在府門前的閥閱下堆滿了薪柴。
崔家人聽說閥閱要被燒,只好出門交涉,衛鴦以長槍指着崔家人,道:“崔家上下個個聽好:如今天下掌權的是哪家哪姓?我衛家抬你們,你們便是尊姓望族;我衛家不抬你們,彈彈手便教你們去做田舍漢!唐末黃賊之亂,多少世族大姓被流民農奴滅了?當年盧家何等驕狂,非金碗不食,非玉杯不飲,黃賊進城,舉家流亡,在鄉間討得一把粗粟飯,一家人搶成一團!你崔家又是多少年才緩過氣來?沒有天子家安邦定國,哪有你們矯飾賣弄的時候?休在我面前充什麼門閥清流!”
衛鴦一聲令下,幾個士兵手持火把走近閥閱,衛鴦道:“崔家若還不肯嫁女給我,我立時燒了這兩根閥閱,看看是崔家刻在木頭上的祖宗厲害,還是無名小卒手中的火把厲害!”
崔家人見衛鴦不可理喻,個個義憤填膺,道:“你縱把崔府全燒乾凈,崔氏一族也只殉家,不嫁女!”說完,都走回府中,將府門嚴嚴實實關上了,又在門下自堆薪柴,向衛鴦示決心。
眼見家宅內外鬧個不休,崔昀走到父親面前,從容道:“若崔家滿門遭難,他依舊可以將女兒奪去,那時女兒無娘家倚恃,不知將為奴還是為婢。不如應了這樁婚,女兒尚是明媒正娶的嫡夫人。他縱然蠻橫,到底是皇家子孫,自有皇家約束,女兒不會受委屈。”崔昀意志決然,家人幾番勸不回頭,只好出門向衛鴦允了婚約。
成親當日,衛鴦喜氣洋洋地抱着大雁、騎着大馬去崔府迎親,崔家的婚車卻早在府門前候着了,於是衛鴦領着婚車回東宮,到了宮門前,侍娘挑開車簾,攙新娘子下車,待崔昀從車中下來時,在場的侍娘、儐相連同衛鴦,都驚在當地,目瞪口呆——崔昀不佩花鈿,不着禮衣,不施粉黛,卻戴了道家的二儀巾,穿了道家的褐布袍,活生生一個出塵脫俗的女道士。
眾人不知所措,便轉頭看衛鴦,衛鴦疾步到崔昀面前,低聲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崔昀道:“我曾立誓,若不能遇情投意合之人,寧願出家入道。我來君家,非我本意,等同破誓,只好遁入道門,免得天尊降罪,禍及君家。”
衛鴦耍橫道:“我就是你的意中人!”
崔昀昂然道:“約期一年,若走不進我的心,你自另娶,我自另嫁!”
張口結舌的衛鴦和坦然自若的崔昀行了合巹禮,梳了合歡發,算結了夫妻。只是崔昀婚後還是每日食素戒葷,清修靜養,莫說許身衛鴦,連話也沒和他說幾句,衛鴦又惱又急,可那是入了宗進了廟的妻子,實在不好動武,只能萬般遷就。
婚後不久,崔昀隨衛鴦離開開元城,先去平州討逆,後去章州抵禦東洛。她待字閨中時,愛慕的是文質彬彬的士子,瞧不起鄙俚淺陋的武人;可她在軍營待久了,親眼見到將士們沖堅毀銳、視死如歸的英勇,彘肩斗酒、長歌當哭的豪邁,心意卻悄悄變了。東洛入侵時,是她的丈夫擋住了東洛前進的鐵蹄,她縱然是鐵石心腸也難免融化,終於脫下道袍,換上石榴裙,又在中軍帳內把石榴裙解掉了。她隨丈夫征伐數年,直到衛鴦就任寧州節度使,生活安定下來,才有了衛熹。崔昀生衛熹時難產險些送命,衛鴦憐惜妻子辛苦,不願她再受罪,於是只有衛熹一子,夫婦視若珍寶。而衛鴦駕崩之後,照顧衛熹的重任,便落在了崔昀一人肩上。
4
崔太后勸退唐之盈后,並沒有回開元城,而是領三十餘名驍禁衛離開寧州,橫穿未離原,直向東去。五十日後,過了章州,進入皖州樂陵郡,一路且問且行,沿白鳶江岸,經三江口,再往南行八十餘里,終於到了碧溪村。
正是晚春黃昏,崔太后一行牽着馬走過田壟,近了村莊。村頭的榆樹結了一串串未熟的榆錢兒,兩個童子在樹上摘,五六個童子在樹下看,趕羊的老丈揮着鞭兒路過,口中大聲呼喝,不知是吆羊還是叱童子。崔太後過了青石板橋,命驍禁衛一隊往村東去,一隊往村中去,自己和兩侍衛往村西去。
夕陽大半沉入了小溪盡頭,一溪碎金漣漣鋪開,崔太后一邊賞景,一邊打聽,漸漸離炊煙人家遠了。走了約半個時辰,只見一棵楊柳下坐着一個頭戴竹笠的老翁,正凝神入定,臨溪垂釣,一名驍禁衛問道:“請問老丈,可見過端木先生?”
老翁聞言,掀了竹笠轉頭看,那驍禁衛一見竹笠之下的皓首銀須,齊行禮道:“端木先生!”
崔太后見是端木拙,也笑道:“端木先生,別來無恙?”
端木拙放下漁竿,要向崔太後行臣禮,崔太后命驍禁衛扶起了,端木拙道:“天恩眷顧,臣安然如故,太后可好?聖上可好?”
崔太后嘆道:“先生心中明白,若是好,我哪裏敢來驚擾先生。”
端木拙道:“臣雖遠居偏僻,也聽說了唐之盈欲反,太后智略絕倫、隻身退兵的事。”
崔太后道:“唐之盈是一時之憂,風波雖定,卻還有長久之患,我再不知如何應對。”
端木拙道:“太后請講。”
崔太后道:“國家無賢相。”
端木拙道:“崔衡寬濟良善,可謂之賢。”
崔太后道:“寬過則常妥協,善過則如懦弱,崔衡先屈從於薛讓,后受制於孫牧野,朝令夕改,反覆無常,失信於諸臣。如今朝中以薛讓得勢,軍中以孫牧野權重,崔衡無力制約。”
端木拙問:“太后想制約薛讓和孫牧野?”
崔太后道:“是!”
端木拙再問:“薛讓是能臣,景桓二帝兩代重用,太后竟不能信之?”
崔太后道:“薛讓有治國才,不能不重用;有擅權志,不能不防範。薛讓獨掌天下刑名,少帝不能左右,百官噤若寒蟬。天下都知薛讓的志向,是要弱皇權、分相權,可他的權勢又有誰約束?”
端木拙暗自認同了,又道:“孫牧野是桓帝託孤之臣,太后也不信任?”
崔太后道:“孫牧野在朝上自比董卓。”
端木拙一驚,道:“何至於此!”
崔太后便將當日朝堂之事說給了端木拙。
端木拙道:“孫崇義叛國事,是孫牧野之逆鱗,謝成不該觸其怒。”
崔太后道:“孫牧野是叛將之子,身世不純,對少帝老臣屢有越禮之嫌,將來若起反心,我恐少帝真要重複漢獻帝舊事!”
端木拙便陷入了沉思。崔太后與驍禁衛不敢驚擾,便靜默等待。直等夕陽隱跡,天邊只殘留幾抹紅霞,端木拙方道:“太后既來問計老臣,老臣自當直言:應對薛讓,弱權為上;孫牧野只可安撫,不可打壓。”
崔太后道:“我千里迢迢而來,並不為討先生的計。”
端木拙大感意外,問:“那太后此來為何事?”
崔太后肅然道:“我為請端木先生東山再起,回朝為相!”
端木拙道:“崔衡是先帝託孤之臣,先帝駕崩才三月,太后豈能背棄遺命?”
崔太后道:“先帝駕崩,我自主宰變通。”
端木拙又道:“崔宰相可是太后的親兄長。”
崔太后道:“我是少帝母親,為了少帝江山穩固,粉身碎骨亦不惜,何惜一兄長!”
端木拙只好跪下道:“老臣年邁腐朽,不足托以大事。”
崔太後上前扶起端木拙,道:“端木先生一生品行無瑕,百官信服,薛讓亦十分敬重;先生久隨先帝征戰,三十年運籌決勝,算無遺策,功績卓著,涅火軍上下愛戴,有先生在,涅火軍先聽命於先生,后聽命於孫牧野。普天之下,相位唯先生能坐!”
端木拙拒道:“太后折殺老臣。老臣獨子亡於戰場,家中老妻染病,幼孫孱弱,全賴臣一人照顧。臣今年七十有二,眼昏耳聵,言語不清,家事已力不從心,更擔不起國事。”
崔太后道:“先帝與先生情同父子,少帝之事,何嘗不是先生家事?”
端木拙依舊推辭道:“太后恕罪,臣命不久矣,只願老死碧溪,不願客死他鄉。”
崔太后輕輕嘆氣,不說話了。不多時,天際由紅轉青,只見泥陌盡頭,一個村婦匆匆而來,先遙呼了一聲“端木先生”,見到幾個陌生人在,又不肯近前。
端木拙問道:“黃家大娘,有何事?”
那村婦看了看兩個戎裝禁衛,遲疑不答。
崔太后微笑道:“這位大娘若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直說給端木先生。”
那村婦便道:“端木先生,你家夫人和小公子被一群武士硬扶上馬,往村外去了。”她指着驍禁衛道,“就是這般裝束的武士!”
端木拙聞言,瞳孔大睜,長須抖動,怒道:“先帝也不曾以臣老妻幼孫為質!”
崔太后一邊做出強人所難的事,一邊卻又顯出謙卑的姿態來,她徐徐肅拜,兩名驍禁衛忙勸道:“太后尊貴,勿讓泥塵玷污衣裳。”
崔太后坦然道:“先生為先帝之師,等同先帝之父,亦是崔昀之父,崔昀拜父,理所當然。如今崔昀擅自請夫人和小公子去開元城,實屬不情之請。道路險長,倘若在路上有半分差池不幸,崔昀只好償命以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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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龍朔宮中連發三道聖旨:升崔衡為正一品太傅,改任尚書令;任命端木拙為宰相;任命唐瑜為開元府尹。舉國訝然。正月初五,唐瑜又接到一道聖旨:即刻進宮面聖。
唐瑜在龍朔宮前下馬後,走進正儀側門,隨兩名宮人徒步往章和殿去。章和殿在龍朔宮之西,是天子讀書和小憩的地方,與集賢殿只一牆之隔。唐瑜曾在集賢殿做校理官,卻從未進過章和殿。夏深日照,唐瑜走過影壁,只見兩株國槐樹蔭濃郁,染綠了一個方正小巧的院落,慈眉善目的端木拙正袖手站在槐樹下等着他。
唐瑜上前行大禮,道:“端木老師。”
端木拙笑眯眯地扶起唐瑜,道:“唐鳴玉,我許多年不曾見你了。”
唐瑜道:“有五年了。”
端木拙道:“上一次見面是在集賢殿吧?我為學士,你為校理官。”
唐瑜道:“是。後來唐瑜調任開元府,老師又辭官回鄉,從此沒能再見。”
端木拙道:“集賢殿一百六十士子,唐鳴玉最少年。時人皆贊你才俊,我卻常常為難你,但凡你校勘的典籍,我定逐行過目,有一句出錯必責,有一字疏忽必罰,你會不會心中還在怨我?”
唐瑜道:“現在不怨了。”
端木拙笑道:“言下之意,當時確是怨的。”
唐瑜道:“老師對眾人皆慈愛,獨對唐瑜嚴詞厲色,唐瑜心中有過委屈。”
端木拙道:“我當時不對你說明,如今卻可以直說了,我對你嚴厲,實是受人之託。”
唐瑜惑道:“受誰之託?”
端木拙道:“受你父親。”
唐瑜一凜,怔在當地。
端木拙道:“你十七歲進士及第,十八歲入大焉史館為國家修書,你父親擔心你年少得志,沾染驕傲自滿的習氣,所以私下囑託我,要時常敲打你,磨你的心性。”
唐瑜如夢初醒,這才明白了父親的拳拳愛子之心,回想起父親的音容笑貌,心情便低落了下去。
端木拙以手撫唐瑜的背,引着他往殿中走,安慰道:“如今回頭看,你父親卻低估了你。你始終謙和虛心,又勤勉聰明,正是國家需要的棟樑之材。我等已是鐘鳴漏盡,現在是你們年輕人揮灑施展的時候了。”
說罷,他領着唐瑜走進正堂。崔太后坐於御榻之右,正端着茶杯凝神思索,見二人進來,轉頭低聲向侍女道:“聖上午睡醒了沒有?若醒了,就請他來。”侍女去了。
唐瑜向崔太後行君臣禮,崔太后頷首應了,端木拙和唐瑜分而坐定。
崔太後向唐瑜道:“多日不見二郎,向來可好?”
唐瑜道:“謝太后惦念,唐瑜無恙。”
崔太后又問:“三郎出獄了,他身體也還好?”
唐瑜道:“瘦了一些,精神還不太足。”
崔太後面露歉意,道:“三郎是小孩子脾性,誰想到先帝竟也似小孩子一般,兩頭牛犢兒賭氣,平白生了這許多事。”轉頭命侍女,“昨日東瑤進貢的荔枝,給唐三郎送一籃去;今兒中午吃的金栗糕和五生盤滋味極好,叫御廚依樣再做了,一起送去。”侍女應了,唐瑜再致謝。
崔太后又笑道:“三郎還不曾娶妻,我倒知道有家女兒,家世和相貌都配得上,要不要我做一回媒?”
唐瑜謝絕道:“三郎早有意中人了。”
崔太后便轉向端木拙道:“可見我沒有做媒人的命。先前想給二郎說衛家女兒,被回絕了;眼下想給三郎說崔家女兒,又被婉拒了。”
端木拙應和而笑,道:“如今的年輕人,都愛自主覓良偶,不願尊長牽紅線。”
崔太后又向唐瑜道:“唐二郎,我還有一個人要交給你,你再推辭,我可不依了。”
唐瑜問:“是誰?”
崔太后便向殿外一指,道:“我的孩兒,大焉的天子。”唐瑜向殿外一看,宮人們簇擁着衛熹來了。
衛熹進了殿門,端木拙和唐瑜要拜,崔太后卻止道:“二卿先慢行禮。”端木拙和唐瑜站住了。
崔太后道:“大焉自古先尊師,后尊君。端木先生是先帝之師,先帝每見,必行見師禮,少帝當從之。”
於是衛熹先向端木拙行了師生禮,端木拙再向衛熹行君臣禮。
崔太后又向衛熹道:“我還為陛下請了一位老師,請陛下再行拜師大禮。”說罷,向唐瑜一指。
唐瑜這才明白崔太後為何召自己進宮,忙止住要行禮的衛熹,向崔太后道:“稟太后:凡帝師者,無不鴻儒碩學,器識顯於當世,名望彰於四海。唐瑜才德疏,資歷淺,文無著作,政無成就,不值得以天子託付。”
崔太后道:“可我向端木先生咨問,誰能為帝師,端木先生言:唐瑜能任。”
端木先生有心鼓勵唐瑜,遂道:“唐鳴玉出身藏書之家,十七歲殿試名列一甲,又曾在集賢殿修國史,士子們一生求索的成就,鳴玉都已做到了,何必自謙?我深知鳴玉真才實學,品端性和,可為天子良師。”
崔太后亦道:“不但可為良師,更可為益友。二郎比聖上只年長几歲,更懂他的心思,更合他的天性,我找遍全焉,再找不出比二郎更適合的帝師人選了。”轉向衛熹道,“陛下,願不願唐瑜做陛下的老師?”
衛熹看唐瑜,和自己先前見過的人都不像——既不像父親的部將們粗獷,也不像朝中的大臣們老成,更不像家中的侍奴僕婢們卑恭——他的目光溫文不迫人,風度嫻靜如君子,就像親切的兄長一般,於是道:“願意。”
崔太后與端木拙齊笑,崔太后道:“那陛下該行拜師禮了。”
平常人拜師當稽首,但衛熹是天子,於是只長揖,唐瑜無法,只能長揖回禮,道:“陛下、太后、宰相器重唐瑜,唐瑜敢不盡心竭力,以報殊遇。”
崔太后道:“從今往後,請唐先生為聖上講讀經典,傳授聖賢之道。首要煉心性,其次正德行,再次通曉古今興亡,最後熟諳治國理政。先生不能一日免教,陛下不能一日棄學。唐先生,我今日把孩兒託付與你,十年之後,你要還我一個明君!”
6
不日,唐瑜敕封為帝師的公文傳遍了大焉各部各州,御憲台也收到了。薛讓把那捲竹簡翻來覆去看了半天,眉頭越擰越緊。唐瑜和自己有殺父之仇,崔太后扶持唐瑜匡佐天子,顯然不是一個好兆頭。
連月來,薛讓未下滄山一步,卻彷彿和崔衡、唐瑜、孫牧野、唐之盈都過了一遍招。唐珝最終沒有上滄山,薛讓無疑輸了這一局,他原先以為只消對付崔衡,而意外殺出的孫牧野、唐之盈和崔太后,卻把局面攪得失了控。薛讓大意失算了,他決定蟄伏於草,靜觀其變。
薛讓將竹簡捲成筒,放入保存公文的木櫃,負着雙手走出門去,直辨堂內法官進進出出,都向他打招呼:“台令去哪裏?”
薛讓道:“天氣不錯,我去山頂晒晒太陽。”他離了直辨堂,卻並未往山頂去,而是半道折去了山後。
無蠹齋前,雜花生樹,杜若在溪邊浣衣,卻時時回頭看草地上的修兒。修兒會走路了,卻走不穩,他穿着淺黃的短衣,像只小鴨兒,搖搖擺擺攆一群雞仔玩耍,雙手一拍一拍,咿咿呀呀地出聲,杜若教他念:“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修兒不會念,只含糊地和:“歸、歸、歸。”忽然看見了溪對岸的薛讓,頓時笑逐顏開,張開雙臂,踉蹌着向薛讓奔去。
薛讓走上了小竹橋,修兒也到了橋下,他想上橋,卻左足絆到右足,摔趴在地上,他立刻抬頭看薛讓,以為薛讓會和母親一樣,過來將自己抱起,薛讓卻一動不動。
修兒趴在地上不起身,轉頭看母親。杜若要過來抱他,薛讓卻朝杜若擺了擺手,杜若不解地站住了。
薛讓居高臨下俯視幼兒,道:“自己站起來。”
修兒聽不懂。
薛讓繼續道:“自己站起來。”
修兒見薛讓不抱自己,母親也不來抱,他便自己嘗試用力,先顫顫巍巍蹲住了,再晃晃悠悠站直身子,雖說蹌了兩步,但總算立定了。修兒看薛讓,薛讓對他一笑,他復開心起來,又向薛讓走去,然而竹橋的斜坡對幼兒而言還太陡,他再次摔倒了。
修兒再仰看近在咫尺的薛讓,用眼神向他求助。
薛讓依舊道:“自己站起來。”
修兒漸漸聽懂了這五個字的意思。
他知道不會有人上前相助,只好自己雙手撐地,拱起身子,想徑直站起,誰知手一松,腰未挺直,又撲在地上,他急得冒汗,帶着哭腔道:“阿娘!”
杜若心疼,小跑過來,薛讓卻再次伸手止她,道:“不要抱。”
杜若無奈地搖搖頭,看修兒。修兒險些要哭,卻聽見薛讓提高聲音道:“自己站起來!”
修兒在兩人的注視下,努力摸索怎樣站起來:先撐地,再屈膝,蹲實了,兩手張開,穩住身子,慢慢站直雙腿。
薛讓笑了,修兒卻不敢動了,薛讓走下橋,俯身向修兒伸出雙臂,修兒卻後退一步,躲開了,杜若跑過來抱起修兒,修兒將頭枕在母親的肩上,再不看薛讓一眼。
薛讓收回了雙臂,見橋邊的長命菜長得茂盛,便隨手摺了幾枝。杜若一邊哄兒子,一邊向薛讓道:“台令有一個月沒來看修兒了。”
薛讓將長命菜的葉子摘在手裏,問:“有籃子沒有?”
杜若道:“在廚下,我去拿來。”
薛讓自去廚下拿出一個籃子來,坐在無蠹齋前的木梯上,將菜葉一一摘下,放進籃子,問:“蛋還有沒有?”
杜若道:“還剩四五個。”
薛讓道:“我改天去山下買些來。”
杜若應了,又道:“台令幾時去皇城?”
薛讓問:“什麼事?”
杜若道:“修兒上月滿兩歲了,我卻沒給他做新衣裳。”
薛讓道:“我明天去。要幾尺布,什麼色,還要別的什麼東西,一併寫在紙上給我。”
杜若便將修兒放在薛讓身邊,並排坐了,自己去了書房。薛讓一邊擇菜,一邊看修兒,修兒看了看薛讓,卻垂下頭。
薛讓見他睫毛疏長,臉頰圓鼓,遂找話問:“你叫什麼名字?”
修兒奶聲奶氣道:“修兒。”
薛讓問:“我叫什麼?”
修兒道:“薛台令。”
薛讓道:“薛台令凶不凶?”
修兒道:“凶。”
薛讓問:“薛台令壞不壞?”
修兒道:“壞。”
薛讓再問:“薛台令煩不煩?”
修兒道:“煩。”
修兒似乎並不明白問話的含義,總撿最後一字回答,薛讓試探問:“薛台令好不好?”
修兒道:“好。”
薛讓又問:“薛台令和氣不和氣?”
修兒道:“和氣。”
薛讓再也掩不住嘴邊的笑意。杜若拿了一張紙出門,薛讓把一籃菜交給杜若去洗,自己看那單子,要了四尺藍布,三尺白布,一隻布老虎,薛讓見那筆落有方,因問:“你讀過書?”
杜若微笑道:“薛台令,杜若在宮中是封賢妃的,從前上呈平帝的奏章,常常是我批複呢。”
薛讓道:“那修兒不愁先生了。”
杜若道:“是,待他長大一些,我便教他念書寫字。”
薛讓道:“四歲《千字文》,五歲《三蒼》,六歲《字林》,七歲《爾雅》,八歲學禮,九歲學詩,十歲學史。”
杜若笑着咂舌,抱起懵懂的修兒,問道:“那十歲以後呢?”她看修兒的目中又是憐愛,又是期盼,玩笑道,“十歲以後,咱們去考狀元!”她彷彿已見到了兒子長大成人的時刻,憔悴的臉上有了光彩。
薛讓道:“太陽落山,我先回去了。”
杜若每次留他用飯都被拒,也就不挽留他了,只道:“台令自去,得空時,常來看看修兒,台令總是十天半月不來一次,修兒都快忘記你了。”
薛讓道:“知道了。”看着修兒問,“會不會說再見?”
修兒便朝他揚小手,道:“再見。”
薛讓一笑,轉身走了。他平日步伐慢條斯理,今日卻健步如飛。他比杜若更迫不及待地盼着修兒長大,而他對修兒的期望絕不是狀元。薛讓已拿定主意,在修兒懂事以後,要親自做修兒之師,教他一門更高深、更顯赫的學問。
帝王之道。
7
翌日,薛讓去開元城買了東西,傍晚才回山,李昱早在直辨堂門口站着了,見到薛讓,便迎了過來。
薛讓下馬問:“什麼事?”
李昱道:“中獄甘懷恩求見台令,說有驚天的機密,只對台令一人說。”
薛讓便拴了馬,往中獄而去。
甘懷恩已在中獄關了半年。薛讓當初氣他和唐之彌站隊,扣留自己的上疏,以致衛鴦被蒙蔽,自己險些命喪大理寺,便將他打進滄山中獄。既已入獄,薛讓的氣也就消了,從此對甘懷恩不聞不問,生死隨意。甘懷恩從皇帝親信淪為階下囚徒,日日粗衣糲食,夜夜擔驚受怕,獄卒們並未對他動大刑,他卻已經半死不活了。這日上午,他忽然求生慾望迸發,便扒着牢房的木欄大呼大叫,說有驚天秘密要供述,獄卒來問時,他道:“事關重大,只能說與薛台令,台令不來,便讓這秘密隨我進棺材!”獄卒一邊冷笑“你還指望有棺材躺?”一邊走了。
甘懷恩抱着一線希望等待薛讓出現,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不知是獄卒沒有稟報薛讓,還是薛讓把他的話當了耳旁風。一天過去,牢房暗了,甘懷恩失望地探看牢房外,木欄看不清了,走道也看不清了。
可是晦暗的走道遠處,彷彿有兩點紅紅的微光,射進房來。甘懷恩盯着那微光辨別,不知為何物,他揉了揉眼,爬過去,頭擠進木欄縫隙細看。似乎,那裏有一個人形影子。
甘懷恩忽然醒悟過來,兩點微光竟是人影的眼睛!他嚇得血沖頭頂,尖叫一聲,躲進牢房深處,急速喘了兩口氣,冷靜下來后,想了想,又爬到門邊,再對上那雙眼睛,輕聲問道:“是、是薛台令來了嗎?”
薛讓知道自己被發現了,便陰森森走了過來。一個獄卒打開牢門,一個獄卒點燃火把,一個獄卒搬進椅子,薛讓進門坐了,左腿蹺在右腿上,看着甘懷恩不開口。
甘懷恩雞皮疙瘩嚇了一身,臉上猶討好道:“台令在暗地看老奴做什麼?”
薛讓似答非答:“我有時奇怪,你們這些閹人是怎麼活的。”
甘懷恩賠笑道:“大多數時候,也和常人差不多。”
薛讓道:“可與常人差得遠。你在宮中衣蟒腰玉,家中肉山脯林,何等窮奢極欲?常人哪裏比得上?”
甘懷恩慌忙磕頭道:“老奴認罪!老奴的家財悉數上交了,一文都不曾留。”
薛讓道:“你那時當真舒心嗎?”
甘懷恩止住磕頭,不解道:“台令的意思是?”
薛讓道:“我說你們這樣的廢人,到底過得舒不舒心?我往常冷眼瞧你們,一個個吆東喝西,好不威風,可是仔細想想,你們又做不成男人,想睡個女人都不行,常人都能享受的,你們偏享受不到,到底活得有沒有意思?你晚上如何過的?”
甘懷恩一張臉全僵了,他揣摩薛讓的臉色,見薛讓一本正經,不似開涮,遂囁嚅道:“所以……所以我們晚上只好濫杯貪樂,聊以慰藉……別人看我們窮奢極欲,殊不知……不知我們心裏也苦。”
薛讓道:“醉了就能排解了?”
甘懷恩道:“……稍作排解……”
薛讓道:“醒來不還愁?”
甘懷恩崩潰了,近似哀求道:“薛台令,老奴請你來,是有正經話要說。”
薛讓換了右腿蹺左腿,道:“說來聽聽。”
甘懷恩道:“只能和台令一人說。”
薛讓向幾名獄卒道:“你們先出去。”於是獄卒們都走了。
甘懷恩道:“這是老奴原本萬死不敢說的大事,實在因為逼入絕境……”
薛讓不耐煩道:“要說快說。”
甘懷恩道:“老奴想用這個秘密,換一個自由身,薛台令答不答應?”
薛讓道:“先說秘密。”
甘懷恩道:“此秘密和先帝有關!”
薛讓道:“直講來!”
甘懷恩問:“大焉發兵滅北涼的起因,台令知不知道?”
薛讓想了想,道:“北涼屠殺焉軍五千降卒,所以復仇。”
甘懷恩跪行到薛讓的椅前,身子貼近薛讓,降低聲音道:“老奴卻知,這五千降卒不是涼軍殺的!”
薛讓皺起眉頭,上下打量甘懷恩。
甘懷恩道:“台令莫用這眼神看老奴,老奴沒瘋。”
薛讓問:“那你說,是誰殺的?”
甘懷恩道:“是先帝!”
薛讓又開始打量甘懷恩。
甘懷恩急赤白臉地辯白:“這是老奴親耳聽見的!白鳶江一役,先帝重傷,他半夜做噩夢,夢見五千降卒來索命!老奴當時就在先帝的榻邊,聽得清清楚楚,先帝口口聲聲道:‘我不但要收復舊土,還要征服列國,只有借你們之命,打復仇之旗,才能師出有名,覆滅北涼!’”
薛讓的脊背開始發寒,一把拎起甘懷恩的領口,道:“是先帝燒糊塗了,還是你燒糊塗了?”
甘懷恩顫抖道:“老奴賭咒發誓!當日尚藥局何司醫說了,先帝的傷不打緊,九十日後便能痊癒,可先帝做了此夢之後,醒來便自哭命不長久,急召端木拙和孫牧野來囑咐後事!台令不信,去找何司醫旁敲側擊問一問。”
薛讓放開了甘懷恩,問:“先帝做夢時,還有誰在場?”
甘懷恩道:“只有老奴在場。”
薛讓在椅子上坐了半晌,道:“知道了。”便起身要走。甘懷恩急了,一把抱住薛讓的腿,求道:“老奴出賣先帝,只求台令給一條活命,放老奴出獄!”
薛讓順手從腰間抽出鞭子,朝甘懷恩腦門打下,喝道:“放開手!我看不得閹人這奴顏婢膝的樣!”
甘懷恩哭着放開了,道:“老奴曾得罪台令,是老奴該死,求台令寬宏大量,放過老奴,老奴若能出去,必定遠遠找個窮鄉僻壤苟活餘生,絕不礙台令的眼。”
薛讓冷笑道:“誰能證明你說的是真是假?胡亂捏造幾句話就能出獄,你想把我當猴耍?”說完鞭子在臂上一纏,逕自出了牢門。
甘懷恩絕望地喊道:“有一人能證明我的話!”
牢門口身影一閃,薛讓轉了回來,問:“誰?”
甘懷恩道:“本朝重臣!”
薛讓回到牢房,把牢門關上了,重在椅子上坐好,道:“你最好不要唬我。”
甘懷恩道:“此人非但知道先帝殺降之事,他、他還親自參與了!”
薛讓俯身低喝道:“名字!”
甘懷恩咬咬牙,吐出了三個字:“孫牧野!”
薛讓緊問:“哦?”
甘懷恩道:“先帝帳中託孤之時,對他說了一句話,老奴半個字也沒聽漏。”
薛讓道:“講。”
甘懷恩道:“先帝說‘墜雁關外,是我負你,我自贖罪,你自釋懷!’”
薛讓有些喘不過氣,遂長長地深呼吸,他盯着甘懷恩,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最後道:“好好好,好一個甘懷恩!”說完在甘懷恩肩上拍了一拍,再次起身走了出去。
甘懷恩又開始哭天搶地,求道:“台令饒命!台令饒命!”
薛讓在走道上大聲吩咐獄卒:“好生招待甘懷恩,莫讓他出半點差池!”話音未落,人已走遠了。
8
十日之後,薛讓和兩名親信縱馬到了墜雁關。滅涼以後,北涼四州划入焉的版圖,雄關已形同虛設,薛讓一行悄無聲息出了關門,再往北走十餘里,到了當年涼軍駐紮的營寨,他向附近的鄉民打聽,尋到了營寨後方的俘虜營。
四面斜坡,中間一個半里方圓的平地,便是大焉雍州兵投降之後被殺的地方。兩年過去了,營地已長滿青草,興許因為五千人命埋葬於此,那草地格外生機盎然,只是呼嘯而過的風聲依舊凄厲,好像試圖揭發草地之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