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重尋無處
拾伍
重尋無處
公孫鳶與殷露衣一起在他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殷露衣面露緊張與哀戚之色,公孫鳶輕輕拍拍她的手掌,說道:“別擔心,周捕頭和楊公公定能明辨是非的。”
她轉頭去看周子秦,臉上浮起一個勉強的笑容,問:“不知周捕頭和楊公公覺得我們有何嫌疑?”
周子秦趕緊說道:“這個,我和楊公公剛剛也商討過了,其實二位是最沒有作案可能的。因為二位始終都在水榭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又怎麼可能分身去殺人呢?”
黃梓瑕點頭,說道:“只是依例詢問一下兩位而已,你們與齊騰齊判官,是否曾有過什麼交往?”
公孫鳶與殷露衣一起搖頭。公孫鳶說道:“我們之前雖曾來過成都幾次,但也都是應邀過來表演而已。而且我最晚一次來成都也是在五年之前了,露衣更是只在七年前來過一趟,也只到了龍州,並未涉足成都府。我們與齊判官素未蒙面,何曾有過什麼交往呢?”
黃梓瑕說道:“這個我們會遣人去調查的,請兩位不必擔心,官府絕不會牽扯到清白無辜人等。”
“多謝周捕頭、楊公公,”公孫鳶說著,又殷切地望着他們,問,“不知我小妹阿阮的案件,如今可有什麼進展了?”
周子秦頗為狼狽,說:“在查……已經有點進展了,請大娘再等等。”
公孫鳶也不再說話,只帶着殷露衣向著他躬身行禮。
周子秦的妹妹周紫燕,長得一張俏麗的瓜子臉,和周子秦有點相像,身材臉龐都要小巧很多,氣勢卻要威壓過周子秦一百倍。
“哥,你說說看,我准未婚夫就這麼死了,我以後在成都,是不是就成個笑話了?”周紫燕拍着桌子,一臉憤恨。
周子秦捂着頭痛苦地說:“妹妹,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不是在京城也被笑過嗎……”
“所以第二次了,我這輩子估計就嫁不出去了。得了,我還是回京去找我心上人吧!”
周子秦哀求地看着妹妹,希望她給自己一點面子:“現在是官府問話,公事公辦,你給我坐端正點。”
她壓根兒沒理他,只蹺起一隻腳,歪坐在椅子上,一臉不屑:“就你那半桶水,我還不知道嗎?哥,你要是真想把這案子辦好,我給你出個主意,保證所有難題迎刃而解!”
周子秦居然還真的探頭過去,輕聲問:“什麼主意?”
黃梓瑕無語地低頭,假裝自己在專註看前面的各人供詞。
“你去外面發張榜文,就說黃梓瑕是清白的,請她趕緊回來,衙門一群以周少捕頭為首的廢物,等着她救命呢!”
周子秦嘴角一抽:“這樣行不行啊?”
見周子秦還當真了,黃梓瑕只能咳嗽一聲。
他這才回過神,趕緊一巴掌拍在周紫燕的後腦勺上:“給我坐好!官府問話呢!”
黃梓瑕見周子秦是靠不住了,只能自己執筆邊寫邊問:“兇案發生之時,周姑娘在哪裏?”
周紫燕一臉晦氣:“一直待在碧紗櫥之中嘛,哪兒都沒去……真是的,今天晚上我一定會做噩夢的,也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時候死的,不知道我和一具屍體一起坐了多久呀!”
黃梓瑕又問:“齊判官當時在你的身邊,有沒有什麼異常舉動?”
“沒有啊,他就跟我聊了聊公孫大娘的劍舞,給我念了杜甫的詩,就是‘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那首。誰還沒念過那首詩啊,所以我說我也讀過的,別吵到我看劍舞。他有點尷尬,就不再說話了,我還以為他是不敢在我面前表現了呢,誰想原來是死了!”
黃梓瑕對這個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女孩子也是無語,只能又問:“那麼,在觀舞期間,你是否曾有感覺到周圍的動靜?”
“動靜嗎……”她噘起嘴,仔細地想了想,然後說,“我想起來了,在中途,就是前面飄花瓣,然後不知怎麼好像鬧起來的時候,我看見誰拖了個人,拉到灌木叢邊。然後就是一股臭氣被風吹來。我趕緊捂住臉偏開頭,那時候彷彿覺得坐在碧紗櫥旁邊的齊判官似乎喉口裏‘咕’的一聲……”
“你確定是在那時候?”周子秦激動地問。
“好像是啊,因為我在想,我還有層碧紗櫥遮着,外面這齊騰肯定要被熏死了吧?”
“那麼,你當時偏開頭去看了嗎?”
“沒有呀,那麼臭,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會轉頭去看啊!而且外面的燈都熄滅了,只剩下前面照着水榭的幾盞燈籠,我周身本來就暗,再加上又坐在碧紗櫥內,隔了一層紗,就算想看外面也看不清呀!”周紫燕將團扇抵在自己下巴,皺眉想了想,說,“不過那之後,好像齊判官就真的沒有動過了,我想他肯定是在那個時候死了。”
“沒有任何其他動靜嗎?”
她十分肯定,毫不遲疑:“沒有,反正我沒感覺到。”
周子秦只好說:“好吧,你先去休息吧……總之,齊判官應該是在那時候死無疑了。”
周紫燕站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着他,說:“哥,給你出個主意吧。”
“嗯?”周子秦抬頭看她。
“你還是去找黃梓瑕吧。我看,你這廢物要查明案件,基本是不可能的。”
周子秦愣了愣,然後轉頭看着黃梓瑕,滿眼含淚:“崇古!求你一件事!”
“知道了,”黃梓瑕面無表情地翻過一頁記錄,“我會幫你破掉這個案子,讓你在妹妹之前重樹雄風的。”
王蘊依然是那種意態瀟洒的模樣,臉色雖略有蒼白憔悴,但在此時的燈光照耀之下,蒙了一層朦朧溫暖的光線,更顯得整個人溫潤如玉。
他端坐在他們面前,神情中淡淡一抹笑意:“天色已晚,你們還要管這個案子,真是辛苦了。”
周子秦愁眉苦臉道:“就是啊,何況還是節度府中的判官死去,茲事體大,不儘快破案可不行啊。”
“我當時一直都在原地安坐觀舞,身邊的禹宣與元龍離開之後,身邊雖然無人,但畢竟還有幾位副將和參事,我想應該是所有人都可以為我做證,證明我並未離開過當場的。”王蘊神態輕鬆,對於齊騰的死也並不放在心上。
周子秦點頭,又說:“我當然是絕對相信王都尉的,只是當時場上所有人都看着水榭之中,下面座位席上昏暗,王都尉又坐在最左邊,後面無人,右邊的禹宣和范元龍也離開了,不知隔了三個座位之外,有沒有人注意到王都尉是否站起離開過呢……”
王蘊苦笑道:“這可不好說,畢竟大家都是往前看的,誰會在觀舞的中途往左邊看我是否坐在那裏呢?”
周子秦又安慰他道:“沒事啦,畢竟你與齊判官也並無糾葛。按照常理來說,王都尉沒有作案動機。”
他本來也不在乎,口氣輕鬆,就跟聊天似的:“不知兩位對這個案子有何看法呢?”
周子秦煩惱地說道:“此案目前來看,並未找到有作案時間的人,所以主要的着手點,應該只能是作案動機了。”
“對呀,究竟誰有殺齊騰的理由,全部抓起來問一問,不就行了?”王蘊說著,眼角帶笑地望着黃梓瑕,“不過我應該第一個被剔除出嫌疑人行列吧?畢竟,我剛從京中來,與齊判官沒有任何瓜葛。”
黃梓瑕淡淡問:“不知王都尉到成都府所為何事?”
“御林軍要提拔幾位校尉,有三四個是成都人,得調查一下家世背景。本來這並不是我的事,但你們都到成都來了,我一人在京中也十分無聊,算幫個忙,於是便過來了。”他言笑晏晏,說話滴水不漏。
周子秦十分感動,立即拍板說:“王兄,你一定要在這邊多待幾天!過兩天這案子一結,我們幾人到周圍玩半個月,好好領略蜀中山水名勝!”
黃梓瑕默然無語地低頭喝茶,一邊說:“王都尉有心了。時候不早了,我們趕緊先問一問幾位副將吧。”
西川軍幾位副將互相做證,一口咬定當時彼此都在一起,絕對沒有任何人單獨離開過。
“何況我們是武職,齊判官是文職,我們平時雖然有交往,但都是場面上點頭之交,實則沒有任何利益牽涉。就算他沒了,我們之間也沒人有機會升遷,怎麼可能殺人呢?”
成都府的幾位參軍也是彼此做證,他們與齊騰更是關係淺淡,怎麼可能會殺人呢?
樂師們當時在水榭一側,隨時聽從殷露衣的指揮演奏。就算是當中有一段只有笛聲,但其他樂師也都是要等候着的,個個坐在那裏,絕沒有人起身離開過。
奴僕們在水榭另外一邊,包括周紫燕的幾個貼身侍女。十來個人站在那裏雖然有點混亂,但站得都比較緊湊,誰要是走動的話,必定會被其他人發覺。
人證看來是靠不住,而另一個重要的物證,也是毫無頭緒。無論他們在剩下的垃圾中如何一遍遍地搜尋,都沒有任何像兇器的東西。
黃梓瑕又回去仔細觀察了齊騰的屍體一遍,沉吟不語。
范元龍居然還沒走,這回酒倒是好像醒了一些,溜溜達達又湊到她身邊:“楊公公,聽我一句話,兇手就是禹宣!仗着自己長得好看,意圖染指使君千金!當初黃使君女兒就是他勾搭過的,現在又把目標定在了周使君的女兒身上,現在一看周使君要把女兒嫁給齊判官,他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不做二不休,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禹宣啊禹宣,你簡直是專挑使君女兒下手,你忒上進了你!”
禹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自顧自抬頭看天。
他冷淡倨傲的神情讓范元龍頓時暴跳起來,要不是被他身邊的人死死拉住,他肯定就要動手了。
眼看深夜這一場喧鬧一時不會停歇,周子秦站在黃梓瑕身後,束手無策:“這個案件可太棘手了!明知道兇手就在我們一群人之中,任何人都沒有作案的機會不說,而且所有人都在眾目睽睽之下,卻愣是不知到底是誰。而且,就連兇器都找不到!”
黃梓瑕點頭,說:“是很奇怪……”
身後有人給她遞了一杯茶,說:“先喝口茶吧,慢慢找。以楊公公的聰明才智,不過三五日,我相信此案定能真相大白。”
黃梓瑕接過茶回頭一看,正是王蘊笑容溫柔地站在她的身後,之前的兇案和周身那些喧鬧彷彿壓根兒沒影響到他。
見她遲疑了一下,王蘊便給周子秦也倒了一杯,笑問他:“子秦你說呢?本案有楊公公出馬,天下還有誰能出其右?”
“不知道如果黃梓瑕在的話……她會怎麼看。”周子秦捏着茶杯,若有所思。
王蘊笑道:“我相信她和楊公公的想法和做法,應該是一模一樣的。”
黃梓瑕尷尬看了王蘊一眼,低頭喝茶掩飾自己:“王都尉還沒回去嗎?”
“真相尚未大白,回去也是無心睡眠啊。”他在欄杆上坐下,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黃梓瑕無語了,只能對周子秦說:“我們先回去休息吧,今晚看來是無法有什麼進展了。”
“要回去了嗎?”王蘊姿態從容地站起身,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我也正要回節度府,你我可以同歸。”
黃梓瑕默然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溫柔,一副坦蕩蕩的模樣,又無法拒絕,只能跟着他出了使君府。
她的那拂沙被救回來之後,如今傷勢尚未痊癒,所以她騎着馬,盡量小心,溜溜達達地出了使君府。
王蘊的馬也走得十分慢,兩人並轡而行,嘚嘚的馬蹄在成都府靜夜的街道上輕輕回蕩。
天空無月,寂夜無聲。王蘊回頭看她,她低垂的面容在暗夜中看不分明,唯有她的目光一轉,如同水波在暗夜中閃動,他才感覺到她看向了自己。
黃梓瑕端詳着他被黑暗隱沒的面容,忽然覺得心中一動,記憶中有些東西被猛然掀起,就像泛起暗黑的漣漪,在她的心口湧起黏稠而不安的驚懼。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忽然“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怎麼啦?”王蘊催馬來到她身邊,關切地問。
黃梓瑕跳下馬,仔細看着馬匹身上的傷勢,說:“好像那拂沙的傷勢還未痊癒,我這才騎了多久,它就顫抖了,還是讓它休息吧。”
“要回使君府換匹馬嗎?”王蘊問。
黃梓瑕搖搖頭,說:“都出來挺遠了,等一下就到節度府了。”
王蘊見她在下面牽馬走着,想起了之前在長安的夜色之中,她在街上走着,而自己在旁邊騎馬與她一起走回去的情景。他不由得笑了出來,在馬上開玩笑地俯身伸手給她,問:“要不……上來和我一起?”
她抬眼看了一下他,居然悶聲不響地抓住他的手,真的翻身躍上了他的馬背,坐在了他的身後。
王蘊自己反倒怔了怔,詫異地回頭看她,卻只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她的神情隱藏在黑暗之中,只有聲音輕輕傳來:“最近變故叢生,我好像真的有點兒累了。”
“那麼……我帶你回去吧。”他說。
黃梓瑕沒出聲,他感覺到她應該是點了點頭,然後輕輕用自己的手圍住了他的腰。
在這樣的暗夜之中,就像是恍然如夢。長久以來遙遙以望的女子,坐在自己的身後,柔順地抱住自己,讓自己帶着她回家——這不像是真實的,倒像是一場午夜之中的幻覺一般。
可是她的手明明就在自己的腰間,夏日的衣衫輕薄,她的肌膚熱氣都似乎能隔着衣服透過來,傳到他的身上。她的呼吸那麼輕微,微微撩起一絲他散落的頭髮,在他的脖頸之上輕輕掠過……
就在王蘊一時恍惚之際,她的身體忽然向旁邊一傾,彷彿猝不及防,她的手往旁邊一移,重重按在了他的左肋。
他悶哼一聲,雖然控制得極好,只有輕微的聲音,但她顯然已經聽到了,她的聲音也變得冷淡起來:“王都尉受了傷?傷在左肋?”
王蘊默然咬牙,低聲說:“前幾日隨西川軍進山查找夔王蹤跡,誰知遇上了流竄的刺客,受了點傷。”
黃梓瑕點點頭,說:“原來如此……”
話音未落,她的腳又忽然往前一踢,剛好就踢在了他腳上另一個受傷的地方,他頓時痛得渾身一哆嗦,忍不住低低呻吟了出來。
趁着他忍痛時身體一低,黃梓瑕放開他的腰,迅速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翻身上了自己的那拂沙,撥轉馬頭,退離了他。
他們彼此勒馬,站在街的兩旁。拐角處的街燈照在他們的身上,溫暖的一種橘黃色,但黃梓瑕在夏夜的風中望着面前的王蘊,覺得身上冒出了微微的寒意。
王蘊暗暗咬一咬牙,臉上浮起一抹看似自若,實則艱澀的笑意:“怎麼了?”
黃梓瑕死死盯着他,在此時的靜夜之中,流過他們身邊的風都帶着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意味。
她聲音極低極低,卻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原來……是你。”
王蘊目光與她對望,臉上的笑容又顯得淺淡從容起來:“對,是我。”
黃梓瑕想起暗夜山林之中,他看着自己與李舒白的親密舉止時,那種意味深長的複雜眼神;想起自己喂他吃魚肉時,他問自己為什麼對他這麼好時的神情;想起自己威脅他的時候,他說,這麼好看的女子,為什麼要裝扮成宦官……
她心亂如麻,夏夜風聲凌亂,呼嘯過成都府的大街小巷,自他們身邊川流而過,似乎永不止歇。
而王蘊遙遙望着她,那一直溫柔的面容上,笑容漸漸淡去,他凝視着她,那目光深暗而幽杳,直刺入她的心口。
她咬一咬下唇,問:“為什麼?你奉了誰的命令追殺我們?你又為什麼要接下這個任務?”
王蘊催馬向她走來,他的聲音,似乎被夜風傳染,也變得冰冷僵硬起來:“如今你這匹馬受不起長途奔襲,你逃不掉的,還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黃梓瑕勒馬後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我還想問你一句話。”
“說。”他冷冷地佇馬,站在她面前一丈遠的地方。
“在山林之中,夔王已經看破了你的身份,卻幫你隱瞞了,而你也幫助我們最終離開了。那麼後來,你又為何要在客棧再度暗殺我們?在身份已經泄露的時刻,再組織一次暗殺,你覺得這樣明智嗎?”
王蘊冷冷一笑,問:“那麼你認為呢?”
“因為,第二次暗殺的佈置者,不是你——或許,根本就是來自兩股勢力,”她目光清冷地望着他,彷彿是洞悉,又彷彿是悲憫,“而你身後的人,在明知道夔王已經知曉你身份的時候,卻還組織起第二次暗殺,成功了倒好,不成功的話,你便是替罪羊,唯有身後的勢力,無論成敗都坐享漁人之利……”
“你不需要如此挑撥離間,”他打斷她的話,冷冷地說,“只是因為我當時受傷了,所以暫時不再過問此事。至於其他人如何執行的,與我無關。”
黃梓瑕又說道:“王爺當時在林中那樣處置,自然便是已經放了你一條生路。何況你也是奉命行事,只要你指認幕後真兇,自然不會追究你的過錯……”
“你不必再拖延時間了!”王蘊撥馬向前,直撲向她,“黃梓瑕,我不會再讓你回到他的身邊!哪怕毀了你,我也不願看到你在別人身邊活得稱心如意!”
黃梓瑕卻將馬匹往後一撥,轉身就向著後方疾奔而去。
只有一丈的距離,那拂沙雖是萬里挑一的大宛寶馬,但畢竟大病初癒,反應稍微遲緩。而王蘊胯下的馬雖比不上她的,卻也是千里良駒,一縱身就橫在了她的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黃梓瑕卻再度撥轉馬頭,向著後方奔去。
王蘊再度催馬向她躍去,卻只聽得“嘩”的一聲又“砰”的一聲,馬鞍陡然一歪,他從馬上直摔了下來。
幸好王蘊反應極快,在地上打了個滾消去勢頭,才沒有受重傷。但他原先的傷口在這樣的撞擊之下,頓時綻裂開來,胸口的衣襟被些微的血跡染出斑斑紅點來。
他將目光轉回自己的馬身上,看見被整齊割斷的馬鞍,才驚覺原來她剛剛坐上自己的馬時,早已動了手腳。
還未等他起身,黃梓瑕早已從馬上撲下,將手中那柄魚腸劍抵在他的喉口——這柄劍,在宴會開始前她放在了那拂沙身上,從那拂沙身上下來時,她假裝檢查馬的身體,其實悄悄地收在了袖中。
他仰卧在地上,胸口劇痛,全身無力地望着面前的她。
仿如山林之中那一場戲重新上演,在無人的寂靜深街,她又再度將他制住。
“黃梓瑕……我終究不是你的對手。”他憤恨又無奈地望着她,喃喃說道。
黃梓瑕將手上的魚腸劍偏了偏,免得誤割到他的肌膚:“王都尉,在山林之中,我們迫於形勢,所以將你放走了。但如今你又再度落在了我的手中,不如現在請你跟我坦白一下吧,到底,你幕後的人是誰?”
“沒有幕後人。我聽從的只是自己的心。”王蘊的目光冷淡地定在她的身上,冰冷如刀。這一刻他那種春日般溫煦的風度已經完全不見,取而代之是冬日般的冰寒。他的聲音,也帶着冰冷的意味,深深地刺入她的心中。“這次離京的時候,有人送我一句話。他說,有些東西,你不顧一切想要得到的,卻終究落在了別人手中,那麼,還不如毀去了來得痛快。”
黃梓瑕抓緊了魚腸劍的柄,她的手指骨節握得太緊,甚至顯出一種青紫的痕迹,可她卻彷彿沒有任何感覺。她只一動不動地望着王蘊,就像望着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就像望着一座開滿鮮花的園林瞬間失陷於兵火,一切美好的印跡蕩然無存。
“黃梓瑕,你可知道,我有多麼恨你,”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語調冷得不帶一絲感情,“你侮辱了我,侮辱了整個琅邪王氏,你讓我和我的家族成為整個天下的笑柄,你說——我怎麼甘心,看着你好好活下去?”
黃梓瑕反問:“為了報復我,你竟會扯上夔王?”
“哼……”他卻沒有回答,只冷冷地轉開目光,抬頭望着夜空。
“就算你是真的恨我,真的想殺了我,但你的第一目標,還是夔王。而我只是你順帶想要殺死的人,不是嗎?你背後的勢力,才是這次暗殺的開端。”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直視着他,毫不遲疑地問。
“我想殺你,岐樂郡主也想殺你,我們一拍即合,僅此而已。”他依然只這樣說。
黃梓瑕還要逼問,卻聽到身後有人淡淡地說:“崇古。”
黃梓瑕回頭,看見一條人影站在繁星之下,清致而優雅,挺拔而偉岸,正是李舒白。
她依舊以魚腸劍抵着王蘊的脖頸,叫他:“王爺……”
“你不要胡亂揣測,”逆光的星空之下,她看不清李舒白的表情,只看見他的一雙眼睛,倒映着星光,帶着一種幽暗的輝光,“蘊之是我好友,更是琅邪王家的長孫,王皇后的堂弟,左金吾衛的都尉,他不可能會是刺殺我的人。”
黃梓瑕正要開口,但在接觸到他目光的一剎那,她陡然驚覺,明白過來。
她放下自己手中的魚腸劍,將它還鞘放回自己懷中,低聲說:“是,我多心了……還請王都尉不要介懷,不要怪我唐突衝撞。”
王蘊慢慢地坐起來,看着她不說話。許久,他的目光又轉到李舒白的身上。
李舒白平靜地說道:“蘊之,崇古單純無知,不諳世事,你切勿責怪。”
王蘊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許久,才低聲說:“不敢。”
李舒白便不再說什麼,只走過來,伸手給他。
王蘊握住他的手,慢慢站了起來,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強自按捺住心中的鬱悶,向著他一低頭賠罪:“王都尉,請恕奴婢太過掛心王爺安危,以至於錯怪了您。”
他一抬手制止住她,慢慢地越過她,向著節度府內走去。
黃梓瑕跟着李舒白走到居處。
節度府內西院,新清掃過的院落,正堂是李舒白,左右兩個廂房是黃梓瑕和張行英。
“很晚了,你今晚又這麼累,早點休息吧。”李舒白對她說道。
黃梓瑕站在原地,踟躕片刻,才說:“請王爺降罪。”
他神情如常,回頭看她:“何罪之有?”
黃梓瑕囁嚅道:“如今局勢未明,我……不應該將一切先暴露在外的。”
李舒白看着她不安的模樣,唇角卻浮起一絲笑意,說:“你也是擔心我再遇到第三次暗殺,所以才有點急躁,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道:“可在之前,我真沒想到,會是王蘊……”
“就是因為他才麻煩。”李舒白想了想,示意她進自己所住的房間。
兩人在床前矮榻上相對跪坐,李舒白從自己身上取出一個紙袋,從裏面抽出那張符紙,遞到她的面前。
黃梓瑕看着上面的六個字,除了第三個“孤”字之上尚留着那個血色紅圈之外,其他字上,都已經泯失了痕迹。
黃梓瑕仔細觀察那個“廢”字,卻見紙面如常,哪還有之前淋漓的血色痕迹。
李舒白從容道:“之前,在我們身在客棧遇險之後,我曾確認過這張符紙,那上面的‘廢’字,依然被紅色圈定,沒有變化。”
“這麼說,就是在進入節度府之中的這幾日,它才發生變化的?”黃梓瑕將這張符紙遞還給他,皺起眉頭。
李舒白說道:“豈不是很奇怪嗎?”
他們說著這樣詭異的事情,口氣卻都十分輕鬆。他將符紙放回紙袋之中,又說:“因為途中不便,所以我沒有再將它放在重重鎖盒之中,而是選擇了隨身攜帶。近日西川軍帶回了我隨身的物事,於是我又重新放回那個圓形小盒內,沒想到,立即便起了變化。”
黃梓瑕低頭思忖,不言不語。
李舒白見壺中茶水尚熱,便親手給她斟了一杯,聞過氣味又觀察過顏色,這才交給她,說:“節度府的茶葉還不錯。”
黃梓瑕捧着茶杯,心口泛起一絲傷感。在他替耽於遊樂的皇帝接管朝政的那一刻起,恐怕處處防範,面對無數的生死轉折了。
李舒白見她面露這種神情,反倒安慰地笑了笑,給自己也斟了一杯啜了一口,說道:“其實也沒什麼,難道範應錫不怕我在他的府中出事?既然我在他這邊,他必然得負責任的。”
黃梓瑕點頭,還在想着什麼,卻聽到他又輕聲說道:“有時候我想,也許我這一生當中,唯一享受到安逸平靜的時刻,就是和你一起在山林中逃亡養傷的那幾日了。”
黃梓瑕睜大眼睛,愕然望着他。
“雖然,我們狼狽不堪,命懸一線,但唯有那時候,彷彿整個世間所有一切苦痛與疑懼都消失了,我人生中的過往和未來也都不重要了。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樹蔭下一直往前走,葉間透下來的陽光投在我們身上,一個個燦爛的光點,絢爛華美,微微跳動……”
他在燈下專註望着她,宮燈的光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他們的周身泛着閃爍不定的光線,隱約朦朧,營造出一種近乎於幻覺的虛浮感。而比光線還要令黃梓瑕覺得虛幻的,是李舒白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輕響着——
“十三歲,我的父皇去世,皇上登基之後,我便長久地處於不安定之中。幾個年長的兄弟,全都無聲無息地莫名死去了,除了尚在稚齡的三個弟弟,年紀較大的,已經只剩下我。那時我每天都想着,是不是,下一個就輪到我了。”他輕輕說著,凝望着燈燭跳動的芯焰,青灰色之外包裹着一層溫暖的橘紅,在輕微的氣流之中,緩緩搖曳着。這暖色的光籠罩在琉璃盞之上,原本遺落在馬車上的那條阿伽什涅,在燈光與琉璃光之中,安安靜靜地沉在底部,也不知是醒着,還是睡着。
“三年多前,龐勛於徐州叛亂,我自請出去平叛。當時朝廷能讓我帶走的,唯有數千老弱。可我當時卻一點都不害怕,我想,或許這也是我解脫的一個機會……”
黃梓瑕聽着他的話,忽然想起他曾對自己說過的,和雪色、小施的初遇。那時他孤身直入虎穴之中,去斬殺龐勛手下潰亂的兵卒,她聽到時曾經想過,這樣冒險是否不智。然而現在想來,卻忽然明白了,那個時候他的心情。
其實,前往徐州,他一開始並不是想要找一個崛起的機會,而只是想要找一種自己可以接受的死亡方法吧。
然而,他一戰成名,六大節度使效忠於麾下,凱旋迴朝的那一天,就是他權傾朝野的開端。
“回來后,我重新受封夔王,榮耀一時,但日子也過得並不安生。我時刻面對着兩股勢力,成為一方推出的犧牲,也成為另一方的目標。有無數的人,希望我消失在這個世間。”他說著,眼神幽暗晦暝,抬起手輕彈琉璃盞。裏面些微的漣漪盪起,小魚輕輕甩了甩尾巴,然後又伏在了水底,不為所動。“我的身邊,出現了無數的謎團,時時刻刻都在警戒着我,無人知道我心急如焚,活在謎團之中。我曾以為,今生今世,我便一直都活在這種無盡的神灼心焦之中,直到那一天……你出現了。”
他放開琉璃盞,那雙晦暗的眼睛之中,不知什麼時候落了明亮的星子,倒映着燈光的影跡,在輕輕搖曳。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的身影也在他的眼中隨着燈光,微微搖曳起來。
黃梓瑕覺得自己緊張極了,似乎是怕自己被那明亮的星子吸引進去,從此再也沒有存在的憑藉;又似乎是怕任性脫離了他的目光之後,自己會就此迷失,再也找不到明亮的方向。
所以,她任由自己胸口的心跳得劇烈至極,直到身體灼熱,再也沒辦法控制那種心旌搖曳,才用力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我……十分慚愧,未能為王爺分憂,至今也還未幫您揭開您身邊那些秘密……”
“一個能改變朝野的秘密,怎麼可能是朝夕之間破解的?”他緩緩搖頭,低聲說,“我花了多年時間,也沒有任何成效,何況你剛剛接觸不久。”
“但我……”她凝視着他的面容,忽然在心裏下了大決心。或許是此時暗夜的風與燈光迷失了她的矜持,她伸出手,輕輕覆住了他的手背,認真地說,“我一定會陪在你的身邊,將這個秘密,揭示出來。我不會再讓你失陷在迷霧之中,我會幫你驅走所有障眼的浮雲,讓你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命運。”
她說得這麼認真,彷彿是誓言一般。
她沒有對他說,在那一夜,他垂危昏迷之際,她曾經在心裏想,她豁出一切賭定跟隨的這個人要是消失於世了,她從此在世上再沒有依憑,再也沒有為自己的家人翻案申冤的機會……那,自己活着,又有什麼意義呢?
但她想,有些事情,何須說出口呢,他一定是明白的。
李舒白在燈下凝視着她,那張一向平靜如水的面容上,唯有目光在瞬間流過無數的複雜情感,歡欣、悲哀、感傷,甚至還有一點遲疑的惶惑。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手微微地動了一下,似乎在不自覺地收緊。她這才一低頭,發現自己剛剛太忘情了,手竟然僭越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她頓時窘迫又緊張,趕緊抬起自己的手,準備收回來。
就在她的手指一動之際,他翻轉過手掌,將她的手緊緊地握在了掌心之中。
燈光明亮地流瀉在他們的周身,萬籟俱寂的靜夜,沉睡的小魚,唯一的聲音,只有外面流逝的風,還有他們彼此血脈的跳動,急促而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