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攝魂離魄
拾
攝魂離魄
上山時是三個人,如今他們兩人走下明月山。
山風呼嘯,鳥道盤曲。黃梓瑕與李舒白一路沉默。
他們走到前無屏障的山崖邊,兩人一起回看群山蒼茫。飛鳥橫渡他們面前的青山之間,長空煙嵐橫斜。
見四周無人,聲息俱靜,李舒白才開口說道:“這沐善法師,似乎會天竺的攝魂之法。”
“攝魂之法?”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皺眉,想起他剛剛看着自己時,自己那種如墜夢中的感覺。
“我之前曾見過一個西域胡僧,能用雙眼控制他人,使人如痴如醉,言聽計從——看來沐善法師就是學過這種法門,只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嗯,據說他是遊歷過西域的高僧,不知自西域傳來的阿伽什涅與他是否有什麼關係,”黃梓瑕恍然大悟,點頭道,“我在成都三年,曾聽說過沐善法師佛法無邊的傳說,也曾聽過范節度使的兒子范元龍迷戀歌伎的傳言,只是不曾將二者連在一起關心過。現在看來,或許就是沐善法師以攝魂術改變的范元龍心態。難怪無人懷疑他那個假得如此明顯的泉眼,還有那些所謂的不孝子回頭、潑婦轉性,大約也多是如此。若他將此法用在正理處,畢竟也是好的。”
“但若他當年曾在宮中,做過一些我們所不知曉的事情呢?”李舒白仰望面前橫渡關山的飛鳥,長出了一口氣,“若他與先皇的御筆,與陳太妃的瘋癲,與先皇駕崩時,口中那一條小紅魚有關呢?”
這些足以傾覆天下的秘密,自他口中輕輕說出,在山風之中飄散殆盡,無人知曉。
黃梓瑕望着他的側面,這比千里江山還要悠遠美麗的曲線,讓她一時沉默了。許久,她才輕聲說:“無論如何,明月山就在這裏,廣度寺就在這裏。下一次,我們來見沐善法師時,準備妥當。”
他們一路向北,前往使君府。
在走到岔路時,李舒白卻忽然轉而走向另一邊。
黃梓瑕站在他身後,說:“走錯了。”
“沒有,”李舒白說,“這裏距離晴園不過百步,我們去找禹宣。”
禹宣。黃梓瑕怔了一下,沒想到李舒白會想要去找他。她快走幾步追上他,問:“你怎麼知道晴園在這邊?”
“衙門那裏不是掛着一張成都府全圖嗎,我掃過一眼。”
黃梓瑕無語中——掃過一眼而已,恐怕已經比生活了三年的她還要熟悉成都府了。
晴園內多植梅花桃李,如今是夏末,這些花都不在花期。只有假山下叢叢麥冬開着串串紫色小花,竹籬邊樹樹蜀葵盛開,還有可觀之處。
禹宣正在花圃之間,提着水桶澆水。見他們過來,他朝他們點頭,說:“稍等一會兒,還有幾片花圃。”
黃梓瑕左右張望,問:“守園的李大伯呢?”
“他孫兒生病了,得在家照顧,我答應了替他早晚給這些花澆一次水,”他說著,又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說,“那些澆完便好了。”
黃梓瑕便不聲不響地到水井邊,打了一桶水,要幫他澆水。
李舒白便將她的水桶接了過去,理所當然地幫她提着,只給她遞了個水瓢。黃梓瑕受寵若驚,轉頭看一看他,卻發現他神情恬淡隨意,似乎根本不在意,也只能強裝淡定,接過來他遞來的水瓢,舀起他水桶之中的水,一瓢瓢向著花草澆去。
見他們一個提水一個澆水如此自然,禹宣自己也未覺察到,他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怔怔地看着他們許久,也沒有回過神。
直到黃梓瑕回過頭,問他:“澆多少比較好?”
他才轉開目光,低下頭,說:“多一點,最近天氣炎熱,若沒有大瓢的水澆下去,日中時可能就糟糕了。”
黃梓瑕一邊澆着花,一邊問:“這麼大一片園子,你現在一個人打理?為什麼不拉幾個人幫你?”
他低聲說:“我如今賦閑在家,也沒什麼事情,過來這邊也算打發時間。”
“當初成都府內屬晴園最好,府中冠蓋雲集於此,幾乎日日都有聚會,”黃梓瑕縱目望着園中花草,有點遺憾,“可如今天氣這麼炎熱,估計也沒什麼人來玩賞了吧。”
禹宣點頭道:“如今荷花開殘了,桂花還沒開,天氣又這麼熱,自然無人。不過昨天晚上還有一個曲水流觴會,大家秉燭夜遊,還作了一些詩。”
“曲水流觴?都什麼人來?”
“就是我們那個詩社,很多人都來了……只少了溫陽。”
黃梓瑕問:“這麼說,齊騰也來了?”
禹宣點頭,說:“是,他還在水中撈了條小魚回去,說自己還要養一條呢。”
“小魚?”黃梓瑕與李舒白頓時都抓住了這要緊的字眼,表面不動聲色,互相卻對望了一眼。
“嗯,齊騰喜歡養小魚。他以前也曾養過一條小紅魚,還買了個瓷瓶在裏面養着,到處帶出去跟人炫耀,說這是阿伽什涅,稀世罕見,與夔王爺的那條一樣。”
李舒白淡淡說:“阿伽什涅十分稀有,他那條是真的嗎?”
禹宣給花朵澆着水,低頭說:“這我倒是不知,但沐善法師說是的。”
黃梓瑕忽然想起,早上他與齊騰見面時,齊騰曾問過他,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那時禹宣的表情,震驚到扭曲,幾乎令人覺得可怕。
所以,黃梓瑕給蜀葵一瓢瓢澆着水,緩緩地問:“那麼,你知道齊騰那條小魚……現在哪裏去了嗎?”
禹宣突然默然,停頓片刻才他看着黃梓瑕,見她的面容平靜,眼神直視自己,他才勉強深吸一口氣,低聲說:“不知道……反正已經很久沒看見了。”
“大約什麼時候不見的?”黃梓瑕又問。
禹宣想了許久,臉色略有蒼白:“大約就在……使君府出事之後。”
黃梓瑕“嗯”了一聲,若有所思。李舒白見她握着水瓢不動,便自她的手中接過,澆水去了。
剩下黃梓瑕與禹宣立在蜀葵花影之中,日光將花影斑駁地映在他們的身上,光與影輕輕搖曳,在他們之間驟明驟暗。
黃梓瑕覺得心口湧起一陣輕微的疼痛,於是她便將頭轉開了,向著李舒白走去。
而禹宣似乎為了解除那種尷尬,也低聲說:“因為我記得,在那之前,大家曾開玩笑說,齊騰的外號別叫寒月公子了,叫養魚公子得了……但那之後,那條魚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也沒人再開那個玩笑了。”
黃梓瑕停下腳步,只覺得心裏有些什麼不對勁的東西,便回頭問:“齊騰外號寒月公子?”
“是,齊騰字涵越,諧音如‘寒月’,而溫陽來了之後,好事者便起鬨道,溫陽對寒月,真是天生一對,因此大家開玩笑時,多叫他寒月公子。”
黃梓瑕思忖着,慢慢說:“說起來,齊騰的運氣真是不錯。我查過檔案,他去年還鬱郁不得志,在范將軍手下做個排位頂末的支使,可從今年開始便得了范將軍青眼,如今一路青雲直上,短短數月竟已被提拔為節度使判官了!”
禹宣點頭,說:“是啊,誰能想到。”
“他升遷速度這麼快,不知是否有親戚助力?”
“或許吧,但我不知道。”禹宣說道。
最後一片花圃,種的是一大片月季花。被一夏烈日晒得蔫蔫兒的月季花,枝葉稀疏,只有一兩個枝頭無精打采地掛着幾朵顏色慘淡的花。
“這月季的品種非常好,還記得今年春季之時,一朵朵月季開得有碗口大,形色香俱佳,”禹宣一邊澆水一邊說,“我記得,齊騰最喜歡這花。”
黃梓瑕隨口問:“齊騰喜歡月季?”
“他喜歡所有鮮艷漂亮的花朵。而溫陽最討厭月季、牡丹、繡球、蜀葵這些色艷花大的。”
黃梓瑕立即想起溫陽的書房中,那一幅繡球蝴蝶。
她慢慢點頭,又問:“不知溫陽與齊騰,平時關係如何?”
禹宣想了許久,才緩緩說:“沒什麼來往。”
“和你呢?”黃梓瑕遲疑了許久,終究還是問,“這兩人中,你與哪個人交往較多?”
禹宣轉開臉,開口說:“齊騰救過我,溫陽和我研討過書法,但他們兩人……對我而言,都是路人。有他們也好,沒有也好,都沒有改變。”
黃梓瑕便追問:“齊騰救過你,是怎麼回事?”
“義父母去世之後,我曾想不開,齊騰剛好經過,救了我。”他不願多提,只一筆帶過。
這冷淡疏離的話語,卻讓黃梓瑕呆愣在那裏,她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抽去了力氣,許久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
良久,她才幹澀地問:“你……為何呢?”
“我……受不了,只想逃避……”他將頭轉向一邊,低聲說,“此生此世,我已經嘗過一次親人離散的悲痛,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
黃梓瑕只覺得眼睛灼痛,心裏面有種劇烈的酸楚,在緩慢地沸騰流淌,令她幾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李舒白看着她失控的淚眼,怕她就此痛哭失聲,便低聲說道:“時間不早,子秦還在衙門等我們。”
黃梓瑕點頭,仰頭長長呼吸,讓自己的眼淚消去。
禹宣見她要走,又低聲問:“溫陽這案子……與義父母的死,是否有關?”
“在成都府,能拿到鴆毒的人,絕對不多。而有鴆毒又能接近使君府的人,更是稀少,”黃梓瑕說著,又搖搖頭,說,“但也只是同為鴆毒而已,我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其實,還有一個關聯,便是他送給自己的鐲子。但黃梓瑕想了想,還是選擇了忽略這句。
禹宣慢慢地說道:“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麼?”
“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能與宮廷扯上關係,拿到鴆毒。”
黃梓瑕立即問:“是誰?”
“齊騰。”
別說黃梓瑕,就連李舒白都立即警覺,問:“齊騰與宮中人有接觸?”
“這個我倒不知道,但前幾日琅邪王家那位王蘊來了……”他說到這個名字,不免看向黃梓瑕。
而黃梓瑕正在情緒低落之際,所以只是神情略微閃爍,然後便靜等他說出下面的話。
禹宣遲疑了一下,然後又說:“前日,齊騰帶他過來拜訪我。我才知道,原來齊騰的母親姓王,論起來,他是王蘊的遠房表哥。”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自言自語:“王家……”
王皇后便在宮中,若有心的話,自然可以接觸得到。
李舒白在旁沉吟片刻,只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她,眼中卻是更為複雜的神情。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王蘊到成都府找禹宣,當然不可能是為了朝廷或者王家什麼事,唯一的原因,只有一個了。
想必當時的情形,會十分尷尬吧。
黃梓瑕也不知自己到底心裏什麼想法,只覺亂得沒法理出頭緒來,也只能仰頭望着高不可攀的藍天,長長出了一口氣,對禹宣說:“多謝你告訴我此事,事關重大,我先去衙門找周子秦商量一下。”
“稍等一下。”禹宣將水桶和水瓢等都拿到園門邊的小屋,歸置好後跟着他們一起出來,說:“我也想去,聽一聽此案的進展。畢竟,你說這個案子,或許與我義父母一案有關。”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李舒白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三人便一起出了晴園。
黃梓瑕想着今日沐善法師的事情,遲疑着,終究問:“禹宣,我問你,你知道沐善法師或許會……攝魂術的事情嗎?”
禹宣皺起眉,愕然問:“什麼?”
“或許你不信,但剛剛在他的禪房,他確實想要從我這邊探究什麼,”黃梓瑕靜靜地看着他,端詳着他臉上的神情,說,“成都府的百姓都說沐善法師佛法無邊,普度眾生——可其實,這些所謂的神跡,或許都只是他攝魂術的力量。”
“攝魂術……”禹宣張口想要說什麼,但卻又停在了那裏,一動不動,靜靜地,只有呼吸漸漸沉重起來。
李舒白見他呆愣在當場,便說道:“攝魂術是西域傳來的一種術法,據說武后時期曾有妖人入京,可以在看人一眼之時,便讓那人不由自主地癲狂,也有宮人被他迷了魂,暗夜潛入武后寢宮,企圖行刺,幸而武後身邊的上官婉兒抓起一把匕首,拋擲而去擊殺了刺客,才護得武后安全。後來狄公狄仁傑破解重重疑團,揭露了妖人攝魂術,事情敗露之後,那西域妖人企圖反抗,被亂箭射死。自此之後,似乎就沒再聽到世間還有誰會攝魂術了。”
黃梓瑕點頭,對禹宣說道:“是,而沐善法師,似乎就是箇中高手。所以,雖然沐善法師尚無劣跡,但你日後與他交往,也可多加註意,免得為他掌控。”
禹宣默然點一點頭,卻不說話。他臉色蒼白,此時日光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的肌膚似乎帶一點透明的瑩白色,格外鮮明。
他不聲不響,跟在他們的身後許久,然後終於出聲叫她:“阿瑕……”
黃梓瑕回頭看他。
他欲言又止,那蒼白的面容上,滿是猶豫遲疑與后怕。許久,他才說:“我之前曾和你說過,我有個東西,想要請你看一看。”
黃梓瑕點頭,問:“是什麼東西?”
他指指南邊不遠,說:“就在我書房之中,若你現在有空,可以隨我來。”
黃梓瑕看向李舒白,見他點了一下頭,而禹宣見李舒白首肯,什麼也沒說已經轉身,向著自己的宅子走去。
成都歷來多俊才,為激勵士子上進,各縣鄉都有獎勵。成都府學子考取舉子之後,官府會分派宅邸,並每月供給銀錢,以資勸學。
禹宣未到十九歲便成為成都解元,風頭一時無兩。雖然黃梓瑕的父親十分不舍,但還是讓他到自己分到的宅邸中生活——可能也是因為,父親覺得女兒畢竟有未婚夫,長到十五六歲還與禹宣感情親密,總是不好。
官府為禹宣修建的住宅,在城東涵元橋旁。門前垂柳小桃夾岸而栽,如果在春天來的話,會是非常美好的景緻。
黃梓瑕不記得自己曾多少次來到這邊,輕叩門扉。但她知道自己是世上除了禹宣之外,最熟悉裏面佈局的人——從大門進去,是粉牆照壁,後面天井狹窄,挖了四五尺見方的一個小池,裏面睡蓮長得蓬勃,如今夏末,應該正是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池后,便是堂屋。左右廂房,抄手游廊。再後面就是後院了,三間房打通,書房與卧室都連在一起,只用書架隔開,一屋坦蕩開闊。
她曾笑他說,這麼小的宅子,不如還是偷偷回使君府住吧,只一個他住過的薜荔院就比這裏開闊精緻。他卻卧在榻上,用書蓋在面上遮住日光,聲音沉沉地說:“我這樣的出身,今生今世能有片瓦存身已經是大幸。這裏很好,人生在世,即使王侯將相起居睡卧又能佔地幾許?”
現在想來,他們之間,確實是從他搬出去之後,開始變得疏遠的。她忙於各種案件,他忙於聚會講學,經常十天半月見不到面,即使時時寫信互通,也只能讓他們更加感覺到那種疏離。
那時他對她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她生氣極了,彷彿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被推翻,從此再無驕傲立足的憑藉。兩人第一次發生那麼激烈的口角,她跑回去發誓再也不見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輕輕敲開了她的窗,遞給她一枝桂花,下面一個盒子。
桂花香甜的氣息讓她整個閨房都陷入馥郁,而盒子中的那個手鐲讓她一夜的鬱悶委屈都化為了無形——
那裏面放的,正是他們商量了許久之後,定下來的樣式。兩條互相銜着尾巴的小魚,就像他們一樣,相依相偎,永不分離。
黃梓瑕沉默地想着往事,跟着禹宣往裏面走。
繞過粉白照壁,穿過開着睡蓮的天井,後堂是他的書房與卧室,三間大屋毫無阻隔,打通之後,只以書架和博古架隔開。
禹宣走到書桌前,伸手將抽屜拉開,從所有東西的最下面,抽取出一封信,交給黃梓瑕。
黃梓瑕見那封信上沒有收信人,也沒有落款,完全空白。她抬手接過,詢問地抬頭看他。
他慢慢地說:“某一日,我從齊騰家回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几案上……多了這一封信。”
黃梓瑕將未曾封貼過的這個信封打開,發現裏面只有薄薄一張雪白素箋。
她將素箋抽出,攤開仔細閱讀上面的熟悉字跡——
十數年膝下承歡,一夕間波瀾橫生,滿門唯余孤身孑立於世,顧不願手上淋漓鮮血伴我殘生。所愛非人,長違心中所願,種種孽緣,多為命運捉弄。他生不見,此生已休,落筆成書,與君訣別,蒼天風雨,永隔人寰。
黃梓瑕看着這一紙素箋上的淋漓墨跡,這略顯散亂的字跡讓她的後背隱隱冒出一絲冷汗,整個人彷彿呆了一般,站立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
因為這字跡,這般熟悉,讓她覺得這一個個字,幾乎如同一個個可怕的怪獸,正向著她顯露出最猙獰的面目,要將她的魂魄意識全都吞吃進去——
這是,她自己的字。
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熟悉的,她自己的字。
她只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的汗毛,都直豎起來;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冒出針尖一樣的冷汗;她的呼吸不暢,讓她的身體瑟瑟發抖,臉色也在瞬間轉為灰白。
禹宣望着她,慢慢地說:“我認得這字跡……我想,你必定也認識。”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着,企圖讓自己胸前狂涌的那些血潮平息下來。可是沒有用,無盡的恐懼,在一瞬間籠罩了她的全身,讓她無法抑制,幾乎要轉身逃離,逃開這撲面而來的暗黑巨浪,逃離這即將吞噬掉她的可怕深淵。
整個頭顱內嗡嗡作響,她丟開這封信,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拚命地想要讓自己恢復一點理智。
她抬起頭,瞪着面前的禹宣,一字一頓地問:“這是什麼?你的意思是……”
他凝望着她,眼睛一瞬不瞬,聲音低沉而沙啞:“我的意思是,在你提醒我注意沐善法師的時候……或許,你自己之前也曾見過沐善法師?”
誰知道呢?
他們面對的,或許是真,或許是假,或許是半真半假。
至少,她確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寫下了這樣的信,又如何送到了他的案頭,最後,又怎麼會把這封信忘掉。
在她提醒禹宣的時候,殊不知,自己也有一些記憶中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之中,留下自己也未曾覺察過的痕迹。
黃梓瑕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陽穴,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喘息聲。
而禹宣望着她,低聲叫她:“你……不記得嗎?”
黃梓瑕用力咬牙搖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張素箋飄然落地,輕如棉絮,無聲無息。
一直冷眼旁觀的李舒白,撿起那張素箋,端詳着上面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的這幾行字,默然看了一遍,緩緩開口問:“這是梓瑕寫給你的?”
禹宣避而不答,只站在那裏,望着黃梓瑕。
黃梓瑕卻點頭,慢慢說道:“這字跡……是我的。”
禹宣默然閉上眼,重重點了一下頭。
李舒白打量着上面的字體,緩緩說道:“學衛夫人楷書的,天下人極多,為何覺得這信便是你的?”
黃梓瑕低聲說道:“因為……我每個‘頁’(頁)字,自小便將中間兩橫少寫,雖然自己知道,但每次下筆都改不過來,只能再補充一橫,所以,總有添筆的跡象……”
那上面的三個“頁”字,一個“顧”(顧),兩個“願”(願),都是如此。
“可,我的字跡,我的作為,可我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黃梓瑕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取乾淨了。她扶着旁邊的椅子,慢慢地坐下,茫然說道。
“這是你,在案發之後,送給我的第二封信,”禹宣靜靜地說,“在義父母去世、你逃離成都府之後,我某日從齊騰家回來,卻發現它放在書房的桌上。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你如何送給我的,但我想,這是你自承罪行,要與世訣別的意思。”
李舒白仔細推敲着信上的內容,淡淡說:“看這封信的措辭,是有與世訣別的意思,但自承罪行我可沒發現。”
禹宣沉默,而黃梓瑕則用喑啞的聲音問:“手上淋漓鮮血,難道不算?”
“此信疑點甚多,待我們推敲一下,再下結論吧。”李舒白神情平靜地將信箋原樣折好,放回信封之中,聲音比表情更波瀾不驚。
禹宣不聲不響,只望着面前的黃梓瑕,聲音喑啞道:“這信,我藏在此處半年多,未曾示人。今日交予你,若你真的認定自……認定黃梓瑕無辜,請你繼續查下去,給我,也給自己一個解釋。”
黃梓瑕懷揣着那封信,跟着李舒白回到成都府衙。
剛到衙門,周子秦早已坐在裏面,一手捏包子,一手捏着那個雙魚鐲子看着,滿面生輝。
黃梓瑕感覺到那封信的折角彷彿在刺着她的肌膚,讓她覺得又窘迫,又無奈。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正在出神之中,他突然湊到她的耳邊,輕聲問:“你說,什麼時候告訴他真相比較好?”
黃梓瑕聽出他話中戲謔的意味,那壓在胸口的大石,在他的調侃面前,似乎也隱約放下了一點,讓她不由自主地回嘴道:“下輩子!”
“什麼下輩子?”周子秦耳朵尖,已經聽到了。他站了起來,向他們走來,“哎,你們太慢了,我都等你們好久了。”
李舒白掃了他手中的鐲子一眼,問:“什麼事等我們?”
“傅辛阮那個僕婦湯珠娘,她的屍體已經找到了,幾個相熟的人也都從龍州找過來了,我們趕緊去查一查呀!”
周子秦一手玉鐲一手包子,邊吃邊往外走。廚子探頭看見,趕緊喊他:“捕頭,捕頭!這邊還有米糕,你再拿個?”
“哦,米糕我喜歡!”周子秦心花怒放,趕緊把鐲子往懷裏一塞,接過那個米糕拿着。
“子秦,好早啊。”旁邊有人笑道。
周子秦轉頭一看,原來是齊騰,他手中一疊文書,顯然是來府中商議事務的。他忙把剩下的包子往口中一塞,拱手道:“齊大哥!”
“你這什麼習慣,這麼髒的手還吃米糕。”齊騰嘲笑道,抬手就拿走了周子秦手中的米糕,卻又不吃,只看着周子秦的手,說,“全都是米糊糊,你就這樣去查案?”
“哦……”周子秦眨眨眼,還看着他手中的米糕,齊騰卻隨手將米糕丟到了旁邊污水溝之中,然後到旁邊舀了一勺水,說:“來,洗手。”
周子秦頓覺丟臉極了,趕緊說:“我……我自己來……”
“好啦,你都快是我大舅子了。”他說著,不由分說兩三勺水潑下去,直把周子秦的手洗得乾乾淨淨,才放過了他,將水瓢一丟,說,“子秦,女人用的東西多骯髒你可知道?上面全是你看不見的頭油脂垢!我就有個朋友,時常拿着個相好的手環睹物思人,結果有一次沒洗手就吃果子,上吐下瀉差點沒要了命。後來才知道這手環是相好的在當鋪收的,是那些無良該殺的從浮屍上脫下來的,你說這種東西還放貼身,還拿着邊看邊吃,能不出事?”
周子秦乾笑,隔着衣服摸了摸那個鐲子:“齊大哥,我這鐲子……可新了,保證不是浮屍上來的……”
“總之要多加小心!我下午空了,帶你去明月山沐善法師那邊弄一桶凈水,給你這鐲子好好凈化一下!”
說著,他重又抄起那疊文書,往衙門內去了。
周子秦朝着他的背影吐吐舌頭,低聲嘟囔:“之前怎麼沒發現,這又是一個潔癖呀……”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那個被丟到污水溝中的米糕上,若有所思地抬起頭,與李舒白目光正相接。
黃梓瑕知道這種事他是絕對不可能做的,只好苦着一張臉,點了一下頭。
三個人往外走時,黃梓瑕忽然“哎呀”一聲甩着腳,鬱悶地說:“踩到狗屎了。”
周子秦關切地問:“沒事吧?”
“沒事,幸好是乾的,我去水溝邊蹭一蹭。”
說著,她跑到污水溝邊去了。周子秦在後面喊:“快點,我等你。”
“別等了,我們先去馬廄吧。”李舒白逕自往前走。
周子秦往後看了看,也只好跟着他走掉了。
黃梓瑕走到污水溝旁,站在那邊假裝蹭鞋底,打量着四下無人之時,抓起地上一根樹枝,扎住那個米糕,將它舉了起來。幸好這米糕掉到了一塊石頭上,還沒有被水融化掉。
她到旁邊撕了片白菜葉子,將那個米糕包住,捏在手中晃到馬廄,和李舒白、周子秦會合。
滌惡還在養膘中,揚揚得意地吃着豆子欺負着其他馬。那拂沙在它旁邊養傷,卧在草堆中,一雙大眼睛四下張望着。
李舒白和黃梓瑕雖已易容,但怕被滌惡聞出氣味來,故意走到對面馬廄,挑了兩匹劣馬。
他們騎着馬經過街道時,一條兇惡的瘦狗從巷子中衝出來,向著他們狂吠。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黃梓瑕立即將那個米糕連白菜葉子丟了出去。那隻狗聞了聞,幾口就連着外面的白菜一起吃了下去。
周子秦說:“這種惡狗,我才不給它喂東西吃呢!”
黃梓瑕說:“我正差條狗,準備逮着它有用。”
“什麼用啊?”
“狗的嗅覺十分靈敏,訓好了能幫助查案。我看這條狗的模樣,應該是最好的細犬。”
周子秦立即轉頭吩咐身後人:“阿卓,趕緊給我逮住它!”
所以,等他們來到義莊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四個人,一條狗。
看守義莊的老頭兒一看這條髒兮兮的瘦狗,頓時笑了:“少捕頭,要養狗您跟我說呀!我家裏的狗剛下了幾條,比這東西可好看多了!”
“你不懂了吧?一看這種狗的模樣,就是最好的細犬!”周子秦拽了拽狗繩,將它系在了門口。
老頭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在門口和這隻狗大眼瞪小眼許久,才喃喃自語:“這東西還細犬?絕對的土狗一隻嘛!”
周子秦幾步跨進義莊,看見屋內停着一具被白布蒙住的屍體,幾個捕快正在談天說地,旁邊站着幾個滿臉晦氣的中年男女,應該就是湯珠娘的親朋了。
“來來,快點都來見過周少捕頭!”捕快們吆喝着,給周子秦一一介紹,誰是鄰居,誰是子侄。
周子秦先將自己的那個工具箱打開,戴上薄皮手套,查看湯珠娘的傷勢。她確系墜崖而亡,摔得手足折斷,腦袋血肉模糊。那張臉也是稀爛,只有耳後那個痦子,準確地揭示了她的身份。
“這是她墜崖后,身上所攜帶的東西。”捕快們又遞上一個包裹。
周子秦隨手翻了翻,見包裹內只有幾件換洗衣服,一堆散錢,其他什麼東西也沒有。他把東西一丟,說:“看來,確實是在行路時不小心,墜崖而亡了。”
黃梓瑕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是什麼時候死的?”
“昨日上午,大約是……卯時左右吧。”
卯時。黃梓瑕立即想到了昨日卯時,在路邊被那匹急馬撞下山崖的張行英。
“對了,子秦,我聽說近日因夔王遇刺,所以成都府到漢州的山道都有西川軍把守着,百姓進出甚為麻煩?”
“是啊,那條路商旅不絕,如今西川軍禁止任何人騎馬或者坐馬車出入,步行進出的人還要搜身,百姓正怨聲載道呢。”周子秦說著,又想起來一件事來,說,“不知道張二哥到漢州了沒有。唉,張二哥真可憐,天下之大,茫茫人海,要找滴翠何其難啊!”
黃梓瑕蹲下去查看着湯珠娘的傷口,見她連後腦都跌破了,真是慘不忍睹。她站起轉身問周子秦:“想知道張二哥如今身在何處嗎?要不要我告訴你呀?”
“我才不信呢!”周子秦不相信,哼了一聲:“難道你有千里眼順風耳,能知道遠在漢州的張二哥一舉一動?”
黃梓瑕對他一笑,說:“愛信不信。我不僅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而且還知道他右手脫臼,正在客棧熬藥……”
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你說什麼?張二哥受傷了還在客棧熬藥?”
“別急呀,也不是替自己熬藥,沒那麼嚴重。”她說著,又翻看着湯珠娘的包裹,細細地查看衣服的花紋樣式。
周子秦急得跳腳,只好轉而拉住李舒白的衣袖懇求:“王兄,王兄,你就跟我說說吧,怎麼回事?”
李舒白望了黃梓瑕一眼,說道:“你中午跟着我們走,就知道了。”
“你們,你們……真是急死我啦!”
看着周子秦跟熱鍋上螞蟻似的團團轉,黃梓瑕不由得對李舒白一笑,給了個“幹得好”的眼神。
湯珠娘早年喪夫,如今尋過來的就只有她一個侄子,兩三個鄰居。
一個鄰居是收拾得挺整齊的瘦猴兒,手上還戴了個金戒指,笑得一臉難看:“小人是松花里的里正。湯珠娘本來也是成都府的人,十七歲嫁到漢州去了。我婆娘和她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說她老公死得早,日子挺難的,隔三岔五幫人家打短工賺點錢。後來那個傅娘子放出聲來說要找人伺候,我就對我婆娘說,那娘子看起來人不錯,應該好伺候的,月錢也多,事情也少,你問問湯珠娘,要是想去,我給介紹。”
“這麼說,湯珠娘是你介紹給傅辛阮的?”
“正是呢。可沒承想這才轉過年來,怎麼就出事了……唉,為了這事,我和我婆娘也是懊悔不迭。大家都說那宅子有問題,連死兩個人不說,如今連湯珠娘也死在外頭了,這可不邪門兒嘛!”
黃梓瑕又看向他身後人,那女人矮胖富態,正耷拉着頭扯着手中的手絹。“這是您家裏人?”
瘦子趕緊點頭:“我婆娘,湯珠娘是她以前鄰居。”
黃梓瑕便問她:“湯珠娘在那邊做僕婦,有對你們提起過什麼嗎?”
那女人顯然是剛剛被湯珠娘的屍身嚇到了,用手絹抹着眼睛,聲音也不順暢了:“沒有,逢年過節她倒是常拿着東西過來看我們,說是多謝我們給介紹了這麼個好地方。據說……據說那傅娘子性情脾氣十分溫和,吃穿用度都給湯珠娘也算一份,銀錢也從不剋扣,家裏也沒什麼事,就是日常洒掃、一日三餐。”
“她是否提過,傅娘子的家中客人來往?”
“沒有……當時傅娘子托我們找人,就說必得嘴巴嚴實的,想必珠娘也是她訓誡過的,所以從來不說這些。再說……再說她一個樂籍女子,家裏來往什麼人,我們又怎麼好打聽呢?”
黃梓瑕將這夫妻二人打發走,又問下一個。
這是個面色蠟黃的中年女子,繫着青布圍裙,頭上綰了個髻,插着一支蒙塵的銀簪子。她顯然十分少見這樣的場面,局促得手都不知放哪兒:“我……我是漢州田家巷的,住珠娘斜對門。她十七歲嫁到那邊,我們年紀差不多,住得又近,算起來,我得叫珠娘嫂子。”
“珠娘最近有回田家巷嗎?對你說過什麼?”
“她前月回來過,一派喜氣洋洋,說她伺候的那個娘子要成親了。我隨口說那種人能嫁什麼正經人,結果她卻說是頂好的婚姻,對方雖然結過一次婚,但沒兒沒女的,人又年輕,家世又好,娘子能嫁給他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了。”
“她提到過對方的情況嗎?”
“沒有……珠娘伺候的什麼人,我,我又管她做什麼?而且我們也沒說幾句,珠娘的娘家侄子就過來了,我趕着回家燒飯,沒承想……這就是珠娘我和最後一面了……”
見她慌裏慌張話都說不順暢,周子秦便示意她先下去,讓湯珠娘的那個侄子過來。
湯珠娘的侄子名叫湯升,年約二十齣頭,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臉上那笑容跟顏面抽筋似的,怎麼看怎麼討厭,。
“我那姑姑啊?沒錯兒,前月我是見過她,跟她說了我要成親了,讓她多給點錢。結果她就只給我摸了兩千錢,嘖……”湯升甩着手中荷包,一臉鄙夷,“去正經人家做僕婦尚且說起來不好聽呢,現如今她還伺候個揚州的妓女,臉都丟大了!要不是看在她說要給我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的分上,我都不想跟她見面。”
黃梓瑕問:“打一對銀簪是怎麼回事?”
“就昨天的事,她跟的那個妓女不是死了嗎?她收拾好東西出門時,我正回家呢,剛好在巷子口遇見了——我家就在旁邊雙喜巷。”
黃梓瑕點點頭,知道就是湯珠娘的娘家。
“她看見了我,就把我叫住了,在自己的包裹里掏東西,說是有東西要給我。我還以為什麼好東西呢,就站住了等着。結果她掏了半天,我都看見她拿出半個荷包了,又塞了回去,說,還是我先帶到漢州去,給你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吧。我還以為是真的,等回過頭一想,這可不是誆我嗎?成都府的銀匠鋪子成百上千,她有錢幹嗎到漢州去打,擺明了捨不得,哄我呢。”
黃梓瑕停下筆,將自己記下的又看了一遍,問:“你姑姑湯珠娘當時說的是,‘還是我帶到漢州去,給你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
“對,沒錯,”湯升點頭,“我回來后翻來覆去想了幾百遍,一個字都沒錯!越嚼巴越覺得假。”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姑姑平時,和你們說過什麼嗎?比如傅娘子交往的人、她日常的生活之類的?”
“沒有,她嫁出去都幾十年了,回娘家也就是看看我祖母。如今我祖母老了,跟個泥塑木雕似的,說什麼都聽不見,她也就每月給祖母塞點小錢,除此之外,回家幹啥?”
湯珠娘看起來過得不怎麼樣,其他親戚連屍體都不來認,侄子就馬馬虎虎看了幾下屍體,然後說:“估計是了。哎,她夫家沒人了嗎?怎麼要我們娘家收屍啊?”
“她夫家要是有人,別的不說,房子早被收走了,還等得到現在?”周子秦說。
湯升眼睛一亮,問:“房產沒人收?”
黃梓瑕面無表情地說:“無子無女者,子侄若替她辦妥喪事,可繼承房產。”
湯升立即說道:“她是我姑母,我身為她的侄子,為她辦一場喪事那是義不容辭!”
“那好,你備齊棺槨,擇好墳地。出殯下葬之後,到衙門來拿房契地契。”
把湯升送出門之後,周子秦問黃梓瑕:“我朝有這樣的律令?”
“沒有,”黃梓瑕搖頭道,“但是你看到沒有,一聽說還有房產,‘我那姑姑’就變成‘姑母’了。”
周子秦鬱悶道:“想個法子讓他雞飛蛋打最好。”
“得了,漢州小巷一間破房,去掉喪事花費之後,大約也就抵得過一對銀簪子。”黃梓瑕說著,又將今日眾人說的話看了一遍。
周子秦已經急不可耐了,問:“這下你有空了吧?趕緊給我說說,張二哥怎麼樣了啊?”
“別急,直接帶你去看你不就知道了?”黃梓瑕說著,將自己手中寫好的檔案收拾好,合上。
李舒白卻在此時伸手將它拿了過去,翻開來仔細看着她的字。
是他熟悉的字,簪花小楷,清秀娟麗,卻因為總是急於速度,在下筆行文時,有一種倉促的落筆與收筆。
李舒白微微皺眉,目光掃過那些筆跡時,不由自主顯露出一種冰冷的意味。
黃梓瑕低聲問:“怎麼?”
他將那檔案冊交給她,低聲說:“關心則亂,牽扯到你的親人,果然你就無法保持冷靜了。”
黃梓瑕皺眉,翻開自己的本子又看了看。
而周子秦已經在那裏問:“什麼?這個案子牽扯到誰的親人?不是那個湯升的嗎?”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隨口說:“正是。”
黃梓瑕則還在翻看着自己所寫下的東西,強自壓抑着自己的震驚,可目光中的不敢置信,終究還是泄露了出來。
她腳步慢了下來。
李舒白回頭看她,停了一下,終究還是走到她的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低聲說:“到使君府的時候,再對一對。”
她勉強點點頭,彷彿逃避般,將手中的冊子合上了。
幾個人走出義莊,門口那隻又臟又瘦的丑狗精神一振,跳起來就沖他們狂吠。
黃梓瑕看了看天色,又看看狗,有點詫異。
李舒白在她耳邊低聲說:“真沒想到,你也有預料出錯的時候。”
黃梓瑕白了他一眼,說:“我說過了,我就是養條狗替我做幫手查案,僅此而已!”
幾個捕快騎着馬,牽着一條丑狗招搖過市,令人側目而視,有人看着那條狗,暗地竊笑,還有人對着周子秦大笑:“周少捕頭,這條狗犯了什麼錯啦,要被你們一群捕快押着遊街示眾?”
“切,捕頭我養條細犬幫助破案,你們什麼眼色?”
“原來捕頭的細犬長得跟土狗一模一樣?”
“哈哈哈……看這泥巴裹滿全身的樣子,你看得出真面目嗎?說不定洗乾淨后真的是條細犬呢?”
“這要是細犬,我把那整條狗給活吞了!”
等到了街角處,那個二姑娘正在賣羊肉,一看見這條狗,就給丟了塊小肋骨。那條丑狗樂不可支,直接狂奔過去,牽着它的周子秦差點沒給它拉倒了,幾個踉蹌被它拖到羊肉案前,收腳不及,頓時咚的一聲狠狠撞在肉案上,整個人跪了下去。
二姑娘手提着大砍骨刀,好笑地看着他:“周少捕頭,何須行此大禮呀?”
周子秦捂着酸痛的鼻子,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二姑娘,不是早跟你說過了,不要當街賣羊肉嗎?好歹……好歹別離路中心這麼近啊!”
二姑娘面不改色,拉起獨輪車往路邊挪了兩三尺,然後譏嘲地問:“就算我避到這邊,難道你就不會拜倒在我面前嗎?”
周子秦苦着一張臉,說:“至少……不會在你的石榴裙下跪得這麼情真意切。”
二姑娘扯扯自己的破舊裙角,翻他一個白眼,抓起一塊更大的骨頭往前面一丟:“去!”
丑狗頓時樂不可支,瘋狂地往前急竄,原本就趴在地上的周子秦被它拖着,在街上直接臉朝下滑行了足有兩丈遠,才終於抱住了一棵樹,將它狂奔的步伐給止住了。
在滿街人的嘲笑聲中,周子秦氣憤地把手中的狗繩解開,摸着自己磨破的手肘和膝蓋,衝到二姑娘的面前,狠狠一拍肉案:“你!”
二姑娘抄着砍骨刀,不咸不淡地看着他:“我?”
周子秦看看刀子,再看看二姑娘白凈的肌膚、清秀的面容,嘴巴張了張,然後訥訥地舉起手,往後退了一步:“我……我就是想說,以後你賣羊肉,就擺在這裏很好,不會擋住行人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