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何妨微瑕
捌
何妨微瑕
松花里,傅宅。
傅辛阮十二歲起便名聞江南,各歌舞坊園競相聘她編曲編舞,而且她又沒有媽媽嬤嬤剋扣,是以來到成都之後,便買下了松花里的一間小院,獨自居住。
周子秦到院前撕去門上封條,拿出鑰匙準備開鎖。
黃梓瑕看見門上另貼着一張紙條,上面寫着“我現在紫竹里雲來客棧,務來。”
下面沒有落款,只畫了一隻小小紙鳶。
黃梓瑕還在看着,旁邊的一個大娘出來看見了他們,趕緊上來對周子秦說:“年輕人,這可是官府封的,你扯掉了要吃官司的!”
周子秦扯着自己身上的公服,笑道:“大娘,我就是官府的。”
大娘又趕緊問:“這麼說……是這個案子有着落了?”
“這倒沒有,我們這不是正在查嗎?”
“哎呀,趕緊查啊!這院子裏出了人命案,還一死死倆,我們旁邊人心惶惶,晚上都睡不好覺了呀!”
“行嘞,大娘您就交給我們吧,”周子秦說著,忽然又想起什麼,問,“對了大娘,請教您個事情啊,那位溫陽大爺經常過來這邊嗎?”
“我怎麼知道?這個傅姑娘啊,脾氣古怪着呢!家裏就一個婆子伺候着,每日不出門。我們日常連她的人影兒都見不着,她在這邊住了有一年多了,我都只見過四五面,何況什麼溫大爺呢!但你別說,長得是真叫漂亮,就是一臉薄命相,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模樣就覺得她命不好!”大娘搖着頭,又打量着周子秦,“哎,我跟你說啊,大娘我見的人多了,眼光很準的,比如你吧,我一看你就和我娘家一個小侄女有夫妻相,不如這樣,你給留個地址,我侄女改天來了我叫你一聲,你看好不好呀?”
好容易甩掉這個忽然湊上來做媒的大娘,周子秦開了門鎖,一進門就趕緊把門關上了,靠在門上喘了口氣:“難怪傅辛阮整日不出門,要是被這鄰居逮住了,可不就是一天辰光完蛋了?”
黃梓瑕和李舒白深以為然,安慰了他兩句,到屋內查看去了。
前院是一個小天井,種了兩叢花果,放了幾盆蘭花。堂上供桌上,擺着香爐香器,供奉着一個女子。那女子錦衣玉貌,持劍起舞,衣衫綬帶迎風飛舞,狀若仙人。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持着的劍,是一把顏色暗沉的鐵劍,劍身短而小,並不像一把長劍,更不像是拿來舞劍的器具,反倒像是一把不起眼的生鏽匕首。
李舒白的注意力也在這把匕首之上,低聲說:“你看到那把匕首了嗎?”
“嗯,王爺知道它的來歷?”
“這就是當年太宗皇帝賜給武后,用來制服‘獅子驄’的匕首,後來賜給公孫大娘,並傳給了她的弟子李十二娘。十七年前,雲韶六女進京,公孫鳶當時獻舞所用的,就是這柄匕首,”李舒白說著,目光又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身上,“這柄匕首本是太宗隨身之物,當時是海外送來的寒鐵,鑄成二十四把,唯有這一把被太宗選中,隨身佩帶。傳說海國寒鐵永不生鏽,誰知乍離宮廷,竟會變成如今這樣銹跡斑斑的模樣。”
黃梓瑕說道:“可見傳聞不足為信。”
李舒白點頭道:“所以當時先皇自公孫鳶手中看到這柄匕首之後,大為嘆息,說,當年太宗皇帝摯愛之物,如今竟成這樣,時光荏苒,真是半點不饒人。”
黃梓瑕想起先皇曾被人稱為“小太宗”,最是仰慕太宗風華,再看看畫上女子手中的匕首,想着李舒白父皇的心情,也不禁生出唏噓來。
身後周子秦上好了門閂,跑過來叫他們:“可以開始查看了嗎?”
“先去後面看一看吧。”三人走到後面,見後面小庭中紫薇花正在盛開,一簇簇紫色花朵開得層層疊疊,分外艷麗,掩映着琴閣書房。
他們進入書房一看,裏面陳設着幾個落地書架,上面多是捲軸。黃梓瑕打開幾個看,都是天書般的符號。
李舒白拿去看了,說:“四弦四相燕樂半字譜,這是琵琶曲譜,應該是傅辛阮編舞或者編曲時所用的。另外的那些,想必也是樂譜了。”
黃梓瑕又去看了看,琴譜她還看懂一二,舞譜則一竅不通了,只能先放下。
周子秦在抽屜里找到一疊紙,眼前一亮,趕緊說:“你們看這個!”
他們過去一看,發現是一疊手抄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那字跡與溫陽書房內那半部,一模一樣。
周子秦趕緊翻看這疊經書,發現最後一頁果然寫到“須菩提,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須菩”。
與下文的“提”字剛好接上,又是一樣的字跡。當下周子秦拍了拍手中的經書,說道:“兩人既然在一起,傅辛阮這邊必定會有溫陽留下的東西,這不就是了。”
黃梓瑕點頭,說:“這經書,應該確定是溫陽的無疑。”
“不過一部經書對我們查案也沒用啊。”周子秦沮喪地把經書丟到滿是灰塵的桌上,說,“還要找找其他證據,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殉情。”
李舒白則看着那疊紙張,問黃梓瑕:“你可看出其中不一樣的地方了?”
黃梓瑕知道桌上都是灰塵,他是不會去拿的,所以自己動手翻了翻,點頭說:“嗯,看來是有用的。”
周子秦趕緊搶過那疊抄寫着金剛經的紙,連聲問:“哪裏哪裏?有什麼不一樣?”
黃梓瑕解釋道“:這紙張的四周,留白甚多,我們猜想可能是要拿來裝裱為蝴蝶裝。”
周子秦莫名其妙:“蝴蝶裝怎麼了?挺好看的嘛。”
黃梓瑕也只能放棄了,站起來走到她的衣櫃箱籠之前,打開來細細地查看了一遍。裏面有一兩件男人的貼身衣物,她都拿起來交給了周子秦,讓他拿去和溫陽日常的衣物對比一下。再翻了翻傅辛阮日常的衣服,見如今夏日,她大都是顏色明艷質地輕柔的紗衣,鵝黃淺碧月白桃紅,說不出的活潑盎然。
她站在這一櫃衣服之前,不禁動容,忍不住伸手在各種紗絹綾羅上緩緩拂過,看着它們輕飄飄的顏色艷麗地在眼前洇成一整個春夏的色彩。
正在翻着男人衣服的周子秦轉頭看着她,不由得笑了出來:“崇古,你長得像女人也就算了,還喜歡女人的衣服啊?”
黃梓瑕無語地將櫃門關上,又檢查傅辛阮的首飾盒,說:“一看就知道,你不懂女人。”
周子秦嘲笑她:“咦,說得好像你很懂的樣子。”
黃梓瑕不再理他,打開面前的首飾盒。盒中有許多花釵首飾,除了尋常的花鳥之外,還有蜻蜓蟈蟈等各色別緻簪環,十分可愛。金跳脫玉手環也有好幾個,都被壓在了簪釵的下面。
在首飾的最下面,放着一個單獨的紫檀木盒子。
黃梓瑕將那盒子打開,發現是一隻瑩潤無比的羊脂玉鐲子,在窗外射進來的天光之下,整個玉的表面浮着一層微光,彷彿籠罩着一層薄煙般撩人。
她將鐲子放在眼前看了許久,那玉的顏色似乎可以隨着天光的變幻而流動,裏面可以幻化出無數的形狀。
這樣的稀世珍寶,難怪傅辛阮會將它單獨放在小盒子中,妥善保存。
黃梓瑕將鐲子又放回盒中,問:“之前,公孫鳶來過這裏嗎?”
周子秦詫異地說道:“不可能吧?公孫鳶來的時候傅辛阮已經死了,這邊在驗屍完畢之後就封上了,封條沒有動過的痕迹啊。而且院牆也挺高的,難道她還能飛檐走壁進來?”
“嗯……所以她應該是在傅辛阮死後,才買通了守義莊的老人,進去看了傅辛阮一面?”
“應該是的。”周子秦說。
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看向李舒白,李舒白與她自然心意相通,一下子便知道了她在想什麼:“那個手鐲。”
在傅辛阮死後,公孫鳶還沒進義莊之前,傅辛阮的那個手鐲已經出現在公孫鳶的身邊了。
它如何出現在她的手中,絕對是個值得追究的問題。
李舒白拿過她手中的盒子,取出裏面的這個瑩潤玉鐲,放在眼前仔細端詳着。
黃梓瑕見他的眉頭略微皺了起來,便低聲問他:“王爺認得這鐲子的來歷?”
李舒白轉過頭看她,那鐲子太過瑩透,日光折射在上面,又反射到他的面容上,讓他唇角的弧度似乎在光線的映照下,顯出一種憂慮而詫異的神情。
他低聲說:“這是宮中舊物。”
黃梓瑕頓時愕然。
“而且,是父皇當年去世之前不久,內廷剛剛雕琢出來的。”
他沒有說是誰的,但黃梓瑕知道,先皇年邁之時,身邊最親近的人,唯有鄂王李潤的母親,後來瘋癲的陳太妃。
李舒白知道她必定是想到了,便也微微點頭,說:“宮中之物,卻出現在一個殉情自殺的歌伎身邊,其中原委,必定曲折。”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確定……是那個人的?”
“嗯,父皇去世之前,我常去探病。那時她總是親自在病床前伺候他,這鐲子也是她心愛之物,常戴在她手上。我見過的光澤紋路,便永遠不會忘記。”
黃梓瑕點頭,將鐲子交還給周子秦,見他也拿着手鐲翻來覆去研究,便換了話題,問:“對了,子秦,之前不是說傅辛阮在這邊有一個僕婦嗎?後來因為她要成親,所以遣她回家了,如今這個僕婦找到了嗎?”
“哦,早就已經叫人去找啦,據說是漢州人,很近,不幾日就能尋到了。”周子秦說著,又趕緊丟開了手鐲,眉開眼笑地湊近她,低聲說,“據說這個僕婦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花椒雞,香得驚動整個松花巷,到時候我們可以叫她燒了吃吃看!”
周子秦終究還是沒吃到那個香得驚動整個松花巷的花椒雞。
當天下午,去漢州打聽消息的捕快們都回來了,一臉晦氣,怏怏地彙報周子秦:“那個僕婦湯珠娘,在從成都府回漢州的路上,失足墜下山崖,死了。”
周子秦大驚,立即問:“真的死了?屍身找到了嗎?”
“找到了呀,我們到了出事的地方往下一看,下面一個大娘趴在河灘上,身下全是血。小的們恪盡職守,一馬當先,義不容辭把繩子系在腰上,從山崖上爬下去,檢驗了那具屍首。”
“確實是她嗎?”
“確實是的,她的臉雖然已經摔得稀巴爛,但熟人都說她耳後有個大痦子,我們都看到了,右耳後一寸的地方,絕對沒錯!”
周子秦回頭,與黃梓瑕面面相覷:“死了?”
黃梓瑕皺起眉,下意識地又拔下頭上簪子,在桌上輕輕畫了幾條線。
周子秦趕緊在她面前坐下,問:“你想到了什麼?”
她指着那幾條交叉在一起的線條,說道:“一是殉情的原因。兩個人經過種種波折之後,終於在一起的人,為何要殉情?二是書房中那幾頁紙,明明該是他寫來裱作蝴蝶裝誦念的經書,為什麼會放一半在傅辛阮那邊?”
周子秦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們之前說的經書不對勁是說這個!那這第三第四是什麼?”
“湯珠娘之死和鴆毒的來歷。”黃梓瑕說著,手中捏着簪子還在思索,旁邊有個捕快跑進來,心花怒放:“捕頭,捕頭,大事不好啦!”
周子秦給他一個白眼:“大事不好了你還這種表情?”
“是啊,有個死者的苦主上門要說法啦!看來今天不好好勸慰她,我們是不可能脫身了!”
周子秦的白眼轉成了“原來你是白痴”的同情目光。
捕快趕緊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那苦主是個大美人!”
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趕緊站起走到門口一看,果然是個絕色美人,一襲青衣站在衙門之前,全身乾乾淨淨沒有一點裝飾,但那身影站在平凡無奇的街頭,便像是站在陽春三月的花樹之中般,無比動人。
她朝着周子秦盈盈施禮,神情憂鬱:“不知周捕頭今日將我叫來,是不是我小妹的案子有什麼發現了?”
“哦,原來是公孫大娘啊!”他趕緊出門,說,“大娘,我們今日查了一天,頗有收穫,來來來,剛好要找你問一些事情……”
話音未落,旁邊有人輕咳一聲。
周子秦趕緊轉頭一看,頓時蔫了,趕緊垂手肅立:“爹。”
周庠恨鐵不成鋼地給他一個白眼,說:“果真是成都出名的周少捕頭,三教九流各色人物,你倒是交遊廣闊!”
周子秦耷拉着肩膀,在自己的爹面前恭恭敬敬唯唯諾諾:“是,爹說得是,孩兒一定不負爹爹的期望,交遊廣闊,三教九流……”
“嗯?”周庠瞪了他一眼。
周子秦也茫然地看着他,渾然不知自己這句話到底錯在哪裏。
周庠拂袖而去,說道:“逆子!你是要氣死我!”
他身後一人趕緊笑道:“岳父大人請勿生氣,子秦天真爛漫,胸懷赤子之心,這是好事。”
周子秦一看見父親轉身走人,立即吐吐舌頭,拉住他身後人叫他:“齊大哥,你來啦!快來快來,我給你介紹兩個朋友!”
周子秦拉着他進去,看見黃梓瑕和李舒白正在與公孫鳶說話,趕緊說:“王兄,楊小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齊騰齊大哥,西川節度使府中判官。齊大哥,這兩位是……我暫時請來的幫手,王夔王兄,這位是楊小弟。”
齊騰年約三十歲,長相十分端正,笑起來更顯溫和,朝他們拱手笑道:“在下齊騰。兩位是為松花里那個案子而來嗎?”
黃梓瑕趕緊還禮,李舒白則只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回頭,看見公孫鳶的目光低垂,微有閃爍。她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卻只看見齊騰垂下的袖子中,並無異樣的左手五指。
見她回頭看自己,公孫鳶趕緊問:“我是想來請問,如今……我小妹的案件可有進展嗎?”
“大娘,請借一步說話。”黃梓瑕對她示意道。
周子秦趕緊對齊騰抱歉道:“不好意思啊齊大哥,你先坐一坐,我們要問個話。”
齊騰面上笑容略微遲緩,問:“可是前日松花里那個案子嗎?不是說溫陽與一個姑娘殉情嗎?怎麼又牽扯上這位大娘了?”
周子秦這才恍然想起,說:“哦,對哦,溫陽是不是與齊大哥也認識的?”
齊騰點頭道:“嗯,前幾年陳倫雲牽頭成立了一個詩社,我們都在其中,所以時有唱和。不過上月我們因事不愉快,吵了幾句,他後來還曾寫信給我道歉,沒想到居然……就此陰陽兩隔了。”
黃梓瑕聽着,又着意看了看齊騰。見他始終面帶笑意,一派溫和氣質,但肩膀寬厚,身材高大,看起來十分可靠,也很有男子氣概。
節度使府中的判官,也算是地位挺高了,他卻還如此年輕,而且一點也沒有軍隊裏的那種粗魯習氣,也屬難得。
但她轉念一想,夔王李舒白當初是真正率兵鎮壓過反叛的,王蘊也是王家子弟中難得從戎的,但他們都是一身清貴之氣,哪有武人做派?
公孫鳶被他們帶到隔壁,稍有不安,看着他們模樣凝重,趕緊問:“請問各位,可是這案件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我想請問公孫大娘,你是否真的想讓傅辛阮的案件及早破案?”
公孫鳶的臉色頓時一變,那出塵的身影也微微一僵,遲疑着反問:“請問諸位何出此言?”
“那麼,有些事情,大娘為何不對我們坦誠,偏要對我們隱瞞呢?”
公孫鳶蹙眉,將眼神不安地轉向庭外,避開他們的目光。
黃梓瑕又說:“還請大娘坦誠相告,我們初見時你手中那個鐲子,從何而來?”
公孫鳶垂下頭,默然說:“此事……真是難以啟齒。”
黃梓瑕望着她,輕聲說道:“還請大娘坦誠相告,否則,恐怕我們有心幫你,也是無從下手。”
公孫鳶欲言又止,黃梓瑕又說道:“大娘難道不想早日查明你小妹殉情的真相嗎?若你無法為我們釋疑,我們又如何替大娘釋疑?”
公孫鳶嘆了一口氣,低聲說:“小兄弟,你說得是,我不該隱瞞你們。只是此事……與我小妹之死,我想應該是並無關係……其實我想拿的,並不是這個鐲子。”
她竟隨身帶着那個雙魚的玉鐲,此時將它取出,放在她們面前的桌上,說:“我要找的,其實是一個羊脂玉手鐲,沒有花飾,十分簡潔。”
黃梓瑕頓時想起在傅辛阮的妝奩中發現的那個堪稱稀世珍寶的玉鐲,她略一躊躇,試探着問:“不知那個手鐲,有什麼重要的地方?”
“那手鐲,是長安一位顯貴送給阿阮的,原是他母親的遺物,是以他對它,十分珍視,”公孫鳶低嘆道,“然則阿阮年紀比那人大了許多,她內心並未將對方放在心上,雖因他懇求而收下了玉鐲,但卻心許他人。此次阿阮要成親,在給我修書時也曾提到過,讓我將那個玉鐲代為還給對方,終究是他母親遺物,不可錯付。”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曾說過的話,不由得抬眼看他,兩人心中都是一震。
雖然早猜測這鐲子是鄂王李潤母妃所有,卻未曾想,原來這是李潤親手送給傅辛阮的,而傅辛阮卻對他無意。
但仔細想來,李潤是當朝王爺,而傅辛阮只是一介樂籍,就算她入了王府,將來畢竟要看着李潤迎娶名門世家的王妃。而且她比李潤年長許多,青春韶華逝去之後,有多少男人還能記得自己少年時那些心動與眷戀?
她捨棄了王府妾侍,選擇了年齡相當的平民妻室,除了感情之外,也算是冷靜而自然的選擇。
只是,估計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即使她不貪妄,不騖遠,最後也還是落得了與自己選擇的那個人,共赴黃泉。
公孫鳶抬手支着面容,以手掌掩住自己眼中的淚,顫聲說:“我來到成都府之後,前往松花里尋找阿阮,卻不料未進巷口便聽見喧嘩聲,巷子中站滿了議論紛紛的人群。我趕緊打聽,原來是傅宅的女子夜間與人死在一室,如今官府的人剛把屍體抬走……我當時震驚悲慟,不知我的小妹為什麼忽然會在這最幸福的時刻死去,只能站在那裏放聲痛哭,完全不知所措……”
即使在此時,公孫鳶說起當日情形,那種悲苦茫然依然令人動容。她氣息不穩,喉口噎住停了好久,才勉強又開口說下去:“也不知哭了多久,有人在我身邊問我,為什麼要在這裏哭。我抬頭一看,是個僕婦模樣的人,她說自己叫湯珠娘,是這邊傅宅的僕婦。我便問她是否能進去看看阿阮住過的地方。她卻搖頭指着進出的捕快衙役們,說官府正要查封呢,她也是前些日子被阿阮遣回家的,這次是回來拿自己的東西而已。”
周子秦趕緊問:“所以你就請她幫你悄悄取出那個鐲子?”
“是……我想,若是阿阮的東西都被查封的話,這鐲子的來歷萬一被追究,恐怕送鐲子的那位貴人也會遭受口舌,再者阿阮信中也曾托我將鐲子還給那人,於是我便給了那個僕婦一些錢,讓她如有機會,幫我去妝奩中悄悄取一個白玉鐲子……”
“結果她拿回來,卻是這個鐲子,而不是你想要的那個,對嗎?”黃梓瑕看着那個雙魚玉鐲,輕嘆道,“你小妹的妝奩,我們也看到了,其中金銀首飾甚多,僕婦又哪裏知道你想要的是哪一個鐲子呢?”
“是……可當時官府催促那僕婦離開,所以我也沒辦法讓她回去換了,只好拿着鐲子離開……好歹,這也是阿阮的遺物,如此瑩潤光潔,必定也是她日常喜歡戴的,所以僕婦才將這鐲子拿給我。”
“大娘,你這樣可不行哦,官府查案,你卻還擅自買通別人,拿走死者的東西,真是大大不妥。”周子秦搖頭道。
公孫鳶點頭道:“是,我知道不妥,可……對方能喜歡我小妹,這份情誼已經讓我們感懷在心,何苦又橫生枝節,讓他受人指摘呢?”
黃梓瑕慢慢說道:“子秦,這樣沒什麼,想必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子弟,擅自將傳家寶送給了傅辛阮。公孫大娘為人家門風着想,在她去世后歸還鐲子,雖不妥當,但也不算什麼大錯。”
聽楊崇古的話是周子秦發自身心的習慣,替美人辯護是周子秦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他立即原諒了公孫鳶擅自取走死者東西的行為,說:“這個我知道,而且傅辛阮殉情之時,公孫大娘尚且身在成都府外呢,她第二日才進城的,我相信大娘與傅辛阮之死並無關係!”
得了他的諒解,此事便算揭過了。
黃梓瑕低頭看着桌上那個被僕婦偷出來的玉鐲子,下意識地伸手將它拿了起來。
玉鐲沁涼潔白,雕鏤通透。本不太通透的玉石,中間被挖空之後,便顯得異常瑩透,波光如水。
這極盡心思的雕工,終究造出一對完美的小魚,互相銜着對方的尾巴,親親熱熱,糾纏不休。
她一時黯然,神情恍惚。
李舒白的目光,從這個雙魚玉鐲上緩緩上移,落在黃梓瑕的身上。
卻見她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將這個鐲子往周子秦那邊推了一推,示意他收好,低聲說:“這鐲子……與此案有關,就交給衙門保管吧。”
只這輕輕一個動作,卻讓他心口堵塞着的那些東西瞬間冰消瓦解,豁然開朗。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唇角露出了一絲微彎的弧度。
周子秦將那個雙魚玉鐲拿起來,隨隨便便地打了一眼,說:“這鐲子也挺好看的,而且看起來也是主人的心愛之物,你看,養得這麼潤——咦,這鐲子的裏面,還有一行字。”
他將鐲子平舉到眼前,緩緩轉動着查看裏面所刻的字,輕聲念了出來:“萬木之長,何妨微瑕……這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垂下眼,慢慢地喝着杯中茶。茶水已經冷了,一線冰涼直下喉口,刺入胸中,苦澀的一種意味。
李舒白聲音平靜,說道:“萬木之長,便是梓樹。”
“哦,梓……瑕……”他又驚又喜,問,“梓瑕?黃梓瑕?這麼說,這是黃梓瑕的舊物嗎?”
公孫鳶疑惑看着他,不知誰是黃梓瑕。
李舒白與黃梓瑕都當作沒聽見。
周子秦欣喜若狂,也不管這東西是本案有關物事,直接就將這個鐲子揣在了懷中,一邊還伸手護着,仰天大笑:“萬萬沒想到啊,黃梓瑕戴過的玉鐲如今就在我手上!從今天開始我要夜夜抱着它睡覺,誰也不許碰它一指頭!誰敢動它我就和誰拚命!”
公孫鳶以帕子按着淚痕未乾的眼角,遲疑地問黃梓瑕:“周捕頭……他沒事吧?”
“哦,沒事,”黃梓瑕頭也不抬,捧着茶慢慢地說道,“他不抽風的話,就不叫周子秦了。”
今天是個大好日子,周子秦心情大好的時候,簡直是澤被蒼生。
“阿卓!把近日查案的幾個人都趕緊叫來,大家辛苦了,今晚我請客,大伙兒喝酒去!”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跟着周子秦往衙門旁邊街上走,一見到周子秦炫耀的那個玉鐲子,更是每個人都驚呼:“對啊,這就是當初黃姑娘戴過的,而且是她最喜歡的!”
後面李舒白、黃梓瑕、公孫鳶實在受不了周子秦興奮的聒噪,選擇了落後他們兩丈。
一群人落座,等看見公孫鳶,頓時個個眼都直了,尤其是幾個年輕捕快,覺得坐在她身邊都是倍兒有面子,為搶座位都差點打起來,酒一上來時,更是忙不迭湊上來敬酒獻殷勤。
公孫鳶喝過他們敬的酒,致謝說:“我幾個姐妹的孩子和你們差不多大,但你們比他們可乖多了。”
捕快們臉都青了,打量着面前的美人:“大娘貴庚啊?”
“快四十了。”她面不改色地說。
除了黃梓瑕幾人,眾人紛紛痛苦地捂住臉轉向一邊。
周子秦苦笑着說道:“其實公孫大娘此來,也是為了她的小妹。各位近日在調查的那個殉情案,那個女方,正是她的小妹。”
成都前捕頭郭明,因周少捕頭周子秦奉旨過來做捕頭,所以他如今轉成了馬隊隊長,雖然降了半級,但俸祿給升了一級,還是比較實惠的,所以也十分開心:“哦,那個女方啊!她不是個樂籍家嘛,長得可真漂亮!就算服毒之後全身發青,還是跟玉雕美人似的,那身段,那臉龐……”
說到這裏,他看了公孫鳶一眼,才忽然想起,趕緊問:“這麼說,她就是大娘您的……小妹?”
公孫鳶點點頭,眼中卻已經泛起淚痕,她站起來,轉而向眾捕快敬酒,說:“我小妹阿阮綺年玉貌,卻早早香消玉殞,真是可憐。我心知小妹秉性堅強,又苦盡甘來,斷然不可能尋死,請諸位大哥小弟憐惜我小妹,替她申冤!”
郭明及一眾捕快都忙不迭地應了,郭明這個大鬍子最為動情,連說:“大娘請放心,如果你小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我們兄弟一定儘力!如今少捕頭還請到王兄、楊小弟兩個幫手,我想有他幫助此案告破指日可待了!”
阿卓卻在旁邊嘆了口氣,低聲說:“要是黃姑娘在的話,這案子絕對沒問題。可如今……我看一點頭緒都沒有……”
黃梓瑕默然低頭,悄不作聲地吃飯。
正在把玩手鐲的周子秦卻眼前一亮,趕緊把鐲子塞回懷中,問:“你們口中的黃姑娘,應該就是黃梓瑕吧?”
郭明見阿卓不吭聲,便替他答道:“當然是了!她可是我們成都人人敬服的女神探哪……”
“趕緊給我說說,黃姑娘是怎麼樣的?長得怎麼樣?和那張通緝畫像上的像不像?平時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顏色?喜歡什麼花?喜歡玩什麼東西看什麼書?”周子秦趕緊揪着眾人詢問。
“黃姑娘長得很美!雖然沒有公孫大娘這樣的風姿,但是她那種清麗脫俗的容顏,也是頂出色的美人!”
“那幅通緝畫像,還是有點像的,畫得很漂亮,”阿卓說到這裏,抬頭一看黃梓瑕,然後呆了呆,又說,“說起來,黃姑娘和這位楊兄弟……依稀約莫似乎彷彿感覺有點像。”
黃梓瑕明知自己易了容,但聽他這樣說,還是無語地側了側臉,有點尷尬,一言不發。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不由自主地微微而笑。
郭明抬手給了阿卓頭上一個爆栗:“胡說八道!楊兄弟和黃姑娘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一個是京中來的神探,一個是……是如今九州緝捕的兇犯,哪裏會像啊?”
阿卓摸着自己額頭,縮着脖子不敢說話了。
郭明趕緊向黃梓瑕道歉,然後嘆了口氣,悶聲不響地低頭喝酒去了。
席間的氣氛頓時沉悶下來,無論周子秦怎麼讓大家多說說黃梓瑕以前的事情,都沒有人開口了。
誰都不能不想起,他們的黃姑娘,如今已經是四海緝捕的重犯。她的罪名,是毒殺全家。
李舒白回頭看見黃梓瑕低頭不語,睫毛覆蓋住眼睛,眸光暗淡。他從席上給她夾了一片蓮藕放在碗中,對她說:“即使墮於淤泥之中,但人人盡知蓮藕其白如雪,其甘如梨。待到被洗盡污泥的那一日,才見分曉——不知你可喜歡吃?”
黃梓瑕抬眼望他,輕聲說:“是。我……喜歡的。”
眾人聽他們說著蓮藕,都不解其意,只顧喝着悶酒。只有一個捕快低聲嘟囔道:“話說,我昨天還見到禹宣了。”
“那個渾蛋,真是枉費了黃姑娘對他的一片心意!”年紀最輕,對黃梓瑕最為崇拜的阿卓悻悻地罵道,“黃使君一家對他恩重如山,黃姑娘更是和他多年相知,沒想到使君一家遭難之後,卻是他第一個懷疑黃姑娘,並將她的情書進呈給節度使范將軍。范將軍之前的子侄犯事,就是黃姑娘揪出來的,你說節度使能不坐實了此事嗎!”
“阿卓!”郭明打斷了他的話,使了個眼色,“酒沒喝多少,你倒先說醉話了!范將軍他高瞻遠矚,我們小小捕快懂個屁啊,聽話做事就行!”
阿卓只好閉了嘴,卻還是一臉憤恨。
周子秦卻比阿卓更加憤怒,拍着桌子問:“禹宣是這樣的人?這渾蛋還有臉躲在成都這邊?”
“他?他春風得意,之前還被舉薦到京中國子監,據說當了學正。不過近日又回來了。”
周子秦頓時愣住了,喃喃問:“國子監學正禹宣?”
“對啊,難道捕頭在京中見過他?”
“何止見過,簡直就是……”周子秦訥訥無語,實在無法把自己仰慕的那個清逸秀挺、溫和柔善的禹宣,和這個人品齷齪、背棄黃梓瑕的禹宣連在一起設想。
黃梓瑕卻問:“話說回來,黃梓瑕當初出逃時,能順利逃出天羅地網,想來也是多承好心人救助。否則,你們成都這麼多捕快兵馬,怎麼會讓她順利逃出生天?”
郭明趕緊說道:“絕對沒有!我們都很認真地遵命去搜捕了!真的!衙門所有人手白天黑夜搜了好幾天!”
“那麼,想來也是她命不該絕了,”見他欲蓋彌彰,黃梓瑕也便笑着舉杯說道,“無論如何,我先敬各位一杯。”
席上氣氛彆扭,一群人吃着飯,各懷心事。一片沉默中,唯有周子秦偶爾嘟囔一句:“我得去找那個禹宣看看,弄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郭明又忽然想起什麼,問:“對了,齊判官,禹宣當初中舉之後,官府分撥給他的宅邸,好像就在您府邸旁邊?”
齊騰的笑容有點不自然,手中捏着酒杯說道:“是啊,禹兄弟與我住得頗近。但……他性情孤高,不喜熱鬧,是以我們平時交往較少,也並不太了解。”
他說的自然是真話,黃梓瑕與禹宣之前那般親近,但對於這個齊騰也沒有任何印象,若是禹宣的熟人,她肯定是見過的。
黃梓瑕笑着向他敬了一杯酒,說:“節度使府中如今沒有副使,判官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齊判官年紀輕輕便被委以重任,想來必定才幹出眾,范將軍青眼有加。”
“哪裏,運氣好而已。”齊騰笑道。
周子秦將齊騰的肩膀一摟,說:“齊大哥你別謙虛啦,我爹千挑萬選的女婿,能差到哪兒去?要是一般的人,我爹也捨不得把女兒嫁出去!”
黃梓瑕微有詫異,問:“原來齊大哥即將為使君府嬌客?”
“哦哦,忘了跟你們提了,我妹妹紫燕,與齊大哥商定年底成親。”周子秦說著,又看齊騰一眼,搖頭笑道,“哎呀,大哥一下子變成了妹夫,這事兒我到底是佔便宜了還是虧了?”
郭明等人又趕緊起鬨,一群人爭着給他們敬酒,席間總算又熱鬧起來。
一頓飯吃完,月上中天。
周子秦與各位捕快紛紛安撫了公孫鳶,許諾必會儘早給她一個交代。
眾人散了,各自回去。
周子秦送黃梓瑕、李舒白回客棧,三人踏月沿街而行。
黃梓瑕問:“子秦,那個齊騰,年紀多大了?”
“將滿三十了。”周子秦抓抓頭髮,頗有點無奈,“真是氣死人,我爹初到蜀地,自然要與節度使搞好關係的。齊騰數年前曾娶過親,但妻子過世已久,范大人知道我妹妹還在閨中,便說齊騰是他左膀右臂,正要尋一門好親事。你想,節度使這樣說,我爹還能怎麼樣?便叫人拿了生辰八字對一對,沒想一下子就合上了,大吉大利!這親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李舒白若有所思,低聲說道:“太阿倒持,無可奈何。”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是指節度使勢力太大,連使君都為之鉗制。但周子秦卻不解,只眨了眨眼睛,然後又笑道:“不過我妹妹也不吃虧。我妹被人退婚後,在京城那是肯定找不到良配了,所以我爹才千里迢迢帶她來這裏呢,還不就是為了嫁一個不明底細的人,糊裏糊塗娶了她?”
黃梓瑕頓覺其中肯定有無數內幕,趕緊問:“為什麼會被退婚?”
周子秦明知道此時街上空無一人,卻還是要東張西望一下,看看周圍確實沒人,才低聲湊到她的耳邊,說:“她認識了教坊中一個男人,打得一手好羯鼓,被他迷得神魂顛倒,還親手給對方做香囊,結果被人撞見,傳了流言……唉,家醜不可外揚,你們可千萬保密啊!”
黃梓瑕點點頭,說:“那也沒什麼,不過一個香囊而已。”
“總之我爹是差點氣死了。我上頭的哥哥們啊,如今個個在各大衙門任職,升遷平穩,可家中偏偏出了我和紫燕這樣的不孝子女,真是家門不幸啊,哈哈哈……”
告別了周子秦,黃梓瑕和李舒白回到客棧。
天色已深,他們準備各自回房,只站在院子中略略聊了幾句。
“接下來,你打算如何追查下去?”
“在我們理出的幾條線中,那個僕婦湯珠娘已死。殉情案發之後,我們要找她,她便立即死了,想必其中定有問題。明日應遣人立即前往漢州,尋訪與她熟悉的相關人等,看看是不是能從她日常的蛛絲馬跡中找出點什麼,破解兇手殺害她的原因。”
李舒白點頭,又說:“以前在使君府做事的人,基本都還在,但卻並無異常,看來沒人能從你家血案之中獲利。鴆毒的來源與下毒的人,查起來範圍必定又要加大,難度不小。”
黃梓瑕點頭,抬頭望着墨藍色的夜空。斜月當空,銀河低垂,一空星子明燦若珠。
這成都府的深夜,與她當初出逃那一夜,一模一樣。
家人去世的那一日,她被誣陷為兇手,倉皇逃出成都府。那時長空星月的光華暗淡,她看不見自己的前路,唯有一意北上,希望能在京城抓住一線渺茫的機會,為家人和自己申冤。
但其實,那時她心中,是深埋着絕望的。她並不信自己真能找到願意幫助自己的人,也曾在幽暗的山路之上茫然流離,以為自己的人生將會就此埋葬在黑暗中。
誰知如今,她竟能在身旁這個人的幫助下,再次返回成都,追尋真相。
她的目光轉向李舒白,看着他沉默的側面。微垂的睫毛覆住他的眼睛,輕抿的唇角始終勾勒冷淡的線條,然而只有黃梓瑕知道,在他這冰冷的表面之下,隱藏着的那些不為人知的東西。
不然,在她狼狽不堪地被他從馬車座下拖出后,明明可以將她毫不留情驅逐出去的他,為什麼會願意接受她的交換,帶她到成都追尋真相呢?
他彷彿也感覺到了她的注視,目光微微一轉,看向她這邊。
兩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了。
黃梓瑕看見他幽深不可見底的目光,只覺得那目光直直撞入自己的胸口最深處,讓胸膛中那顆心跳得急劇無比。
“早點休息吧,明日我們要尋訪的範圍,可能會比較大,你可要注意寢食。”李舒白輕聲囑咐她。
“嗯,王爺也是。”她點頭。
兩人正要各自回房之際,外面忽然傳來砰砰的聲音,是有人亂拍外面大門,在這樣的深更半夜,幾乎驚起了半條街的人。
店小二和衣睡在櫃枱內,正是睡夢香甜流口水的時候,被門外人打斷了好睡,端了一盞油燈就要出去罵娘。誰知燈光一照到外面,他頓時什麼聲兒都起不來了,只訕笑着問:“客官,您住店?”
那人聲音嘶啞,焦急說道:“我這朋友受傷了,你趕緊給開一間房吧!”
黃梓瑕聽這聲音熟悉,趕緊往外走。李舒白亦陪她走出,說:“張行英怎會帶人半夜投宿這邊?”
只見外麵店堂一燈如豆,照在剛進門口的張行英身上。他緊摟着一個衣衫破爛的人,面色焦急,臉帶血瘀。
他身材十分高大,又是這般可怕模樣,難怪小二壓根兒不敢阻止他,只賠着小心勸他:“這位客官,看你朋友受傷很重啊,我看你還是找醫館去吧。”
“醫館……哪裏有醫館?”他問。
小二還沒來得及回答,李舒白已經低聲叫了出來:“景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