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呼之欲出

十八 呼之欲出

十八

呼之欲出

棲雲閣中空無一人,公主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封存,閣內只剩下空着的床與緊鎖的柜子。

同昌公主的近身宦官鄧春敏領着他們進去,李舒白走到床頭的小櫃邊,讓鄧春敏把抽屜打開。

裏面放着許多零七碎八的小玩意,薔薇水、香薰球、檀木盒等等,因日常侍女們經常打理,雖然東西多,卻紋絲不亂,一件件在抽屜內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只在右邊多了一個拳頭大的空當。

剛好足以容納一隻小瓷狗。

鄧春敏見他們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便說:“也有東西被打包送到旁邊庫房了,我帶王爺去看看。”

九鸞釵離奇消失的那個庫房中,依然是門窗緊閉,一種外界全部被屏蔽的陰涼與蒙塵感。

一排排架子上放着盒子和小箱子,也有被布蒙好的東西,遠遠看去,影影綽綽,就彷彿一個個奇怪的黑影蹲在架子上一般。

“這兩箱子,是公主日常用的東西,都放在這裏了。”鄧春敏又拿出鑰匙開了兩個箱子,說。

黃梓瑕掀起箱蓋,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

李舒白問:“怎麼?”

她輕拍了一下箱蓋,抬頭望着他,問:“王爺可想到什麼了?”

李舒白看着她搭在箱蓋上的手,微皺雙眉,問:“你是指,九鸞釵莫名消失那件事情?”

黃梓瑕點頭,又立即查看箱子周圍,發現四周所有最下一層的箱子,都是放置在青磚地上,唯有旁邊放九鸞釵的那隻空箱子,下面鋪設着些許布條,似乎是怕受到震蕩。

李舒白掃了一眼,便點頭道:“先看看裏面,若沒有那隻小瓷狗的話,大約就可以肯定了。”

他們相處日久,不需要說其餘的話,便已經知道彼此的意思。黃梓瑕將那兩口箱子內的東西翻了一遍,確實沒有找到那隻小瓷狗。

兩人站起走到庫房外,又回到棲雲閣內,看着床頭抽屜內那個少了一塊東西的地方。

“剛好容得下那隻小瓷狗,不是嗎?”黃梓瑕比了一下大小。

李舒白點頭,環顧四周,說:“而要讓它消失,也很簡單……”

兩人不約而同地向窗邊走去,看向下面。

高台之下,合歡花依然在下面怒放,一團團如同絲絨鋪地。

“走吧。”

順着台階走下高台,在棲雲閣窗口的正下面,他們沿着台基查看過去,很快便發現了小小一堆合歡樹的落花與落葉,彷彿不注意看的話,還以為是湊巧被風聚攏在了一處。

黃梓瑕拿起一根樹枝,撥開那堆花葉,看見下面是被人踩進草地的一堆碎瓷片。

素有潔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旁邊袖手旁觀。

黃梓瑕小心翼翼地將碎瓷片挖出來,大大小小,二十八片。她一一裝在手絹內,放入袖中。

眼看天色已經到了午時,回程的車上李舒白髮話:“去把子秦叫來,一起去綴錦樓吃飯。”

黃梓瑕趕緊對車夫阿遠伯說了一聲:“去周侍郎府。”

李舒白指指下面的柜子,問:“裏面那兩個頭骨,還放着?”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不能還給子秦,他要是把頭骨全部復原了,可能會發現死者和王皇后長得很像。可是如果不還給王皇后,又到底該放到哪兒去呢……”

李舒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自尋麻煩。”

她縮着頭不敢看他,點頭認錯:“是,奴婢知錯,奴婢愛管閑事,奴婢無事生非。那麼以王爺看來,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去郊外隨便找塊荒地,挖個坑埋了。”

“……”黃梓瑕默默地把臉轉向窗外,準備假裝自己沒聽到他說的話。

馬車的帘子隨着行走緩緩地飄動,她看到外面已經到了周子秦家,便跳下馬車,跑到門口呼喚門房:“俞叔,你家小少爺今天在嗎?”

“楊公公啊!真是巧了,我家小少爺今天都走到門口了,想了想又說怕你來了找不到他,於是轉頭又回自己院子去了。”

黃梓瑕趕緊說:“那就麻煩俞叔了,幫我叫一聲你們家小少爺,就說王爺等他一起去吃飯呢。”

“哦?好的,馬上!”俞叔立即一溜煙就往裏面去了。

黃梓瑕站在他家門口的女貞子樹下,等了一會兒。

頭頂的花朵開得馥郁濃密,成千上萬的細小花朵壓得枝條低低的。黃梓瑕忍不住抬手想要碰一碰,卻發現最低的花朵自己也夠不着,只能站在樹下,默然凝視着。

她的身後有人伸手過來,將她想碰而碰不到的那枝花折下,遞到她的面前。

她愕然回頭,看見王蘊手持着那枝開得正好的花朵,微笑着站在她的身後。他凝視着她,低聲說:“剛剛在街上看到夔王的車過來了,又見你下來,就過來打聲招呼。”

那枝花一直在她的面前,散發著濃郁得幾乎令人眩暈的香氣。她不知不覺地抬手接過,問:“你已經到御林軍了?”

“嗯,今天第一天。京城這麼大,居然第一天巡邏,就遇到你了,也是緣分。”他微笑着,舒緩從容,“我本來還以為,你晚上出來查案比較多。”

“是啊,還是會經常晚上出來吧,現在你離開了,希望防衛司的兄弟們也能對我網開一面。”黃梓瑕說道。

“別人不說,張行英肯定會親自護送你。”他笑道,轉頭又隔窗向李舒白打招呼,“王爺。”

李舒白向他點頭致意,問:“在御林軍還好?”

“很好,與防衛司一樣。”他笑道,雲淡風輕。

黃梓瑕手中握着那枝女貞子花,覺得心口暗暗湧起一股愧疚的情緒。畢竟,原本在防衛司春風得意的王蘊,如今調到處處掣肘的御林軍,正是因為她一力揭發了王皇后的真實身份,才讓皇帝找到了制約王家的機會。

她將那枝女貞子放入袖中,對王蘊說:“稍等”,然後便上車拿出了那個袋子,交到王蘊的手中,說:“這個……若有機會,你看是不是能送到小施手中。”

王蘊一入手便感覺到是什麼東西,他匆匆對那兩個頭骨瞥了一眼,然後便放到了自己騎來的馬背上,問:“哪裏來的?”

“別問了,總之……我想好歹得有個全屍。”她低聲說。

“嗯,其實我也一直追悔。她的死,與我總脫不開關係。”王蘊說著,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容上,停了許久,才輕聲說,“多謝你了……”

“謝什麼呀?”身後有人跳出來,笑問。

這種神出鬼沒的出場,當然就是周子秦了。他今天穿着青蓮紫配鵝兒黃的衣服,一如既往鮮亮得刺眼。

一手搭在王蘊臂上,一手搭在黃梓瑕肩上,周子秦眉飛色舞:“來來,讓我也知道一下,你們之間的恩怨~”

黃梓瑕迅速甩開了他的手,王蘊也在瞬間將周子秦的那條胳膊拉了過去。兩人簡直是配合默契,讓隔窗看着他們的李舒白都微微挑眉,眼中蒙上了一層複雜意味。

“王都尉送了我一枝花,我回贈了他一點東西。”黃梓瑕說。

李舒白則說道:“蘊之,你也別回衙門了,一起去綴錦樓吧。”蘊之是王蘊的字。

“就是嘛,御林軍那邊的飯簡直是難吃到令人髮指,京城倒數前五!”周子秦立即附和。

於是王蘊騎馬隨行,周子秦上了馬車,幾個人往綴錦樓而去。

“崇古,你跟我說說,回贈的什麼東西啊?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他送你的是花,那你一定也是回贈什麼很風雅的東西啦?”一路上周子秦簡直是聒噪極了,不停地打聽。

黃梓瑕才不想告訴他,那風雅的回贈就是他那兩個頭骨呢。

得不到黃梓瑕的回答就鬱悶地撅起嘴,靠在車壁上瞪着黃梓瑕手中那枝女貞子,“真是的,這花還是我家門口折的吧?這算什麼啊,借花獻佛!”

李舒白目光看着外面流逝的街景,問:“你又怎知,楊崇古不是借花獻佛呢?”

渾然不知自己被人借了兩次花的周子秦一聽這話,反倒開心起來了:“難道說,崇古給王蘊的回禮是王爺這邊拿的?這兩人真是小氣啊,送來送去,送的都是別人的東西!”

可惜他的挑撥毫無用處,早已熟知他性格的李舒白和黃梓瑕都把目光投向窗外,假裝沒聽到。

一路上簡直憋壞的周子秦,到綴錦樓點了一堆菜還是沒恢復元氣,趴在桌上等菜時苦着一張臉,十足被遺棄的小狗模樣。

黃梓瑕也不哄他,讓夥計打了一盆清水過來,然後討了些魚膠和糯米粉混合,弄成粘稠的半固體。

周子秦趴在桌上看着她,有氣無力問:“崇古,你幹嘛啊?”

黃梓瑕將袖中的碎瓷片拿出來,倒在水盆中,小心地一片片清洗起來。王蘊也站起來去幫忙,說:“小心割到手指。”

李舒白在旁邊冷眼旁觀,並不動手,也不說話。

周子秦則來了精神,抓了一片洗乾淨看着,問:“這是什麼?”

“公主府中發現的一個碎瓷器,你猜是什麼?”黃梓瑕一片片洗凈,鋪在桌上。

周子秦手中拿着的正是小狗的耳朵,他翻來覆去看着,說:“好像是一個瓷制的小玩意兒……小貓還是小狗之類的。”

“應該是只狗。”說著,她將洗凈的碎瓷片依次粘好,周子秦頓時忘記了沮喪,幫她拼湊尋找着瓷片。

當一個完整的小瓷狗出現時,夥計剛好開始上菜。

三人對着那隻小瓷狗吃完飯,魚膠已經幹了,整隻小狗粘得十分嚴密。周子秦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研究了一下,然後肯定地說:“這東西,要買還真有點難。”

王蘊也拿去看了看,問:“不就是個普通的小瓷狗嗎?我小時候似乎也玩過,怎麼會難買。”

“王爺在宮中長大,我就不問了,崇古,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這種小瓷狗?”周子秦又問。

黃梓瑕點頭,說:“似乎也有印象,小時候應該見過。”

“對,這種小瓷狗,十年前,在我們小時候簡直是風靡一時,但是近年來已經很少見了,別的不說,如今我幾個哥哥的孩子,都沒有這種東西。”周子秦很肯定地說,“而且這種瓷的東西動不動就被孩子磕壞碰壞,我敢保證,這種東西現在肯定已經很稀少了。”

“這種小瓷狗?多得是!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西市專營小玩意兒的小店鋪內,老闆一開口就給了周子秦一個巨大打擊。

不過周子秦的臉皮非比尋常,一下就把這事丟到了九霄雲外,興緻勃勃地跟着老闆進庫房去,幫他搬出了一大箱這種小瓷狗出來。

老闆打開箱子,裏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小瓷狗,分上中下三層,足有七八十個。第一層已經缺少了幾個,並未放滿。

黃梓瑕蹲下來,發現所有小狗幾乎都落了灰塵,唯有第二層一隻小狗頂上沒有灰塵。她抬手將它取了出來,放在手裏看着,一邊問:“老闆,這種十年前的陳貨,你還不扔掉,難道還有人買嗎?”

“是啊,十年前江南那邊運來的,京城很流行啊!但後來不時興了,那家瓷窯也倒閉了,這東西就壓根兒沒人要了。不過說來也湊巧,上月還有人來問,我找了找居然還積壓着一箱,就又拿出來了。這東西啊,大約整個京城就我這邊還在賣了。這不,除了上月賣掉那一個之外,就只有你們來問了。”

黃梓瑕手中掂着那個小狗,問:“上月來買的是誰啊?難道是像我們這個歲數的,要買一個小時候玩具的?”

老闆笑哈哈地接過周子秦給他的錢,說道:“哪兒啊,就是車馬店的那個老闆錢關索嘛,四五十歲的人了,還來買這種東西,你說好笑不?”

周子秦轉臉對着黃梓瑕,用口型說:“又是他。”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也用口型說:“果然。”

周子秦又鬱悶了:“你早就知道了?又不告訴我!”

“這不是第一個告訴你了嗎?”黃梓瑕和他一起走出那家店時,安慰他說。

周子秦頓時爬出了沮喪的谷底,他開心地捧着小瓷狗回到綴錦樓,放在他們面前:“猜猜誰在那家店裏買過小瓷狗?”

李舒白眼都不抬,隨口說:“錢關索。”

周子秦被這三個字又打落回谷底,他含淚回頭看黃梓瑕:“你不是說第一個告訴我嗎?”

“他自己猜的。”黃梓瑕攤開手,表示無能為力。

“可是,可是就算錢關索最近買了一個小瓷狗,也不能說公主府中碎掉的這隻,就和他買的那只有關啊!何況,小瓷狗和公主這個案件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有極大關係,可以說,公主的死,就靠這隻小瓷狗了。”黃梓瑕說著,小心翼翼地包好兩個小瓷狗。

王蘊在旁邊看着她忙碌,含笑開口問:“崇古,上次你們連夜去調查的那個孫癩子案件,現在又進展怎麼樣了?”

“那案子……沒有進展啊。”周子秦趴在桌上,無精打采地說,“大理寺決定以錢關索藉助修理管道便利、從下水道鑽出殺人來結案,但此案還有大堆疑點無法解釋。”

王蘊問:“比如說,我當時聞到的零陵香嗎?”

“嗯,當然。”周子秦認真地點頭。

李舒白則在旁邊問:“什麼零陵香?”

王蘊解釋道:“當晚我在街上巡邏時遇到了他們查案,便也一起進去看了看。現場其餘的我倒是不懂,但零陵香的氣味,我是能辨識的,王爺也知道我對於此道略知一二。”

“你是京城香道第一人,若說略知一二,那誰敢說登門入室?”李舒白示意他不必自謙,又問,“孫癩子家中果然有零陵香的氣味?”

“是啊,在那樣的地方聞到,我也十分詫異。不過混合了各種氣味的零陵香,十分之難聞,至今令我難忘就是了。”王蘊想到當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苦笑道。

周子秦問黃梓瑕:“你看我們是否應該再去一趟孫癩子家?”

“嗯,目前這三樁案件中,我唯一還有疑問的,也便是這個了,只要揭開孫癩子為何能在這樣嚴實防備的家中被殺的原因,我相信,本案就可以結束了。”

李舒白又想起一件事,說:“楊崇古,你拿夔王府的令信,去把呂滴翠保出來。”

黃梓瑕訝異地看着他,感激地點頭,說:“是。”

如今錢關索才是最大的嫌疑人,滴翠雖然與前兩案有涉,但大理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如今有夔王為這樣一個平民女子出面作保——何況李舒白還身兼大理寺卿——先回家再等候審理時傳喚,自然沒有問題。

周子秦唉聲嘆氣,說:“滴翠真是的,等此案完結的時候,她保准有個混淆案件的罪名,到時候杖責絕對免不了。”

王蘊在旁笑道:“這怕什麼,到時候王爺對崔少卿說句話,他對管杖責的人使個眼色,不就過去了。”

“我這麼正直的人,哪懂得你們這種手段啊!”周子秦拍着腦袋哀嘆。

王蘊見黃梓瑕已經走到門口,便站起來說道:“我也正要回御林軍去了,與楊公公順路,便一起走吧。”

“我也去我也去!”周子秦跳起來,“我得趕緊去討好着滴翠,她做的菜實在太好吃了!”

三個人一起下樓去,只剩下李舒白一個人站起來,到窗邊朝下看了看。

興奮的周子秦在黃梓瑕的左手邊跳來跳去,不斷指手畫腳說著什麼。

王蘊在黃梓瑕的右手邊走着,偶爾側過臉看一看她,臉上帶着慣常的笑容。

李舒白站在那裏,目送着他們出了西市。盛夏的日光下,整個長安都煥發出一種刺目的白光,令他的眼睛覺得不適。

景毓和景祐站在他身後,兩人都不知他為什麼忽然轉過身來,再也不看外面一眼。

在西市門口商量了一下之後,三人決定兵分兩路。周子秦跑去普寧坊告訴張行英這個好消息,王蘊與黃梓瑕先去大理寺。

黃梓瑕對王蘊說了聲:“我先到旁邊看看”,便特地拐到呂氏香燭鋪看了一眼。

呂老頭兒依舊在店後面,他又製作了一支巨燭,與被炸毀的那支一模一樣,只是還未繪好花紋與顏色。

黃梓瑕在旁邊看着他,也不進去,也不說話,只冷靜地看着他。他年紀已經大了,六十來歲的老人,傴僂着腰,眯起已經渾濁的眼睛,專心致志地繪製上面的龍鳳與花朵。

這麼熱的天氣,他手上一個鐵盆,裏面分隔開數個格子,分別盛着各種顏色的蠟。因怕蠟凝固,他還時不時貼近旁邊的火爐,在火上將蠟液烤一烤。

熱氣蒸騰而上,他滿身大汗,穿的一件褐色短衣全部濕透了,卻依然認真地貼着蠟燭畫著,一絲不苟,近乎虔誠。

王蘊看看他,又看看黃梓瑕,低聲問:“怎麼了?”

黃梓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低聲說:“沒什麼。我在想,滴翠今日出獄,要不要告訴她父親一聲。”

“父女相聚,天經地義,不是么?”王蘊說。

黃梓瑕便與他一起進了店中,對着呂至元說道:“呂老丈。”

呂至元眯起眼看了看她,也不知認出她了沒有,口中只含糊不清地說:“哦,是你。”

“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女兒呂滴翠,今日要從大理寺出來了,你要過去看她嗎?”

呂至元手停了一下,又去畫自己的蠟燭去了:“出來了?出來就好了,差點以為她要連累我呢。”

黃梓瑕知道這老頭兒脾氣,也不再說話,只站在店后那支巨蠟前看了看,說:“快完工了啊。”

呂至元壓根兒沒理她,他對閹人不屑一顧。

王蘊則看着店內另一對花燭,叫黃梓瑕道:“崇古,你來看看。”

那對花燭有一尺來高,造型奇特,一支如龍,一支如鳳,每片鱗片和羽毛的顏色都各不相同,光紅色就有深紅淺紅丹紅玫紅胭脂紅等各式,老頭兒調出的各種顏色,簡直令人讚歎。而他雕的蠟燭形狀更是絕妙,這對龍鳳栩栩如生,氣韻流動,龍鳳的頭上各頂着一根燭芯,在蠟燭上還裝飾着無數銅片制的花葉、鈴鐺,在這陰暗的店內簡直五光十色,流光溢彩,讓人想見這對花燭點燃后該如何光彩奪目。

王蘊見這花燭這麼精巧,便回頭問:“老闆,你這蠟燭賣嗎?”

“不賣。”他一口回絕。

王蘊脾氣甚好,碰一鼻子灰也只能笑笑,說:“嗯,這東西往店裏一擺,就是最好的招牌。”

他們往外面走去,清風吹過,那蠟燭上的鈴鐺輕晃,花葉銅片交相敲響,聲音清脆,如仙樂入耳。

黃梓瑕不自覺地又回頭看了那對花燭一眼。

王蘊站在她的身旁,忽然低聲說:“你若喜歡的話,以後我們成親時,也可以讓他做一對這樣的花燭。”

黃梓瑕聞言,只覺得心口猛地騰起一股混雜着窘迫驚愕的熱潮,讓她的臉頓時通紅,那通紅中卻又夾雜着一種冰涼如針的尖銳刺痛,直刺入她的四肢,讓她身體連動都不能動。

王蘊瞧着她身體僵硬的模樣,便笑了笑,那笑意是勉強而又包容的,他的聲音也是溫柔一如既往:“當然是開玩笑的,那還要等你家的案件真相大白呢,是不是?”

她也不知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

面前這個人,明知道她的名聲已經如此敗壞,有關於她的傳言中,總有一個禹宣的存在——可他卻刻意忽略了。

許久許久,她才用乾澀的喉音應道:“是,等我家的冤案,真相大白的時候……”

彷彿被自己的話提醒,她在這一刻,彷彿猛然清醒過來。

黃梓瑕,在你父母親人去世的那一刻起,你不是就已經發過了誓,這塵世的一切,永遠不能再影響到你。你將拋棄所有的溫柔纏綿,斬斷全部牽絆挂念,只為了父母的血仇而活嗎?

禹宣,王蘊,都不是她目前需要考慮的東西。

所以她抬頭朝着王蘊笑了笑,聲音略帶沙啞,但語氣十分平靜:“王都尉開玩笑呢,我一個王府宦官,這輩子,能與誰成親?”

王蘊怔愣了一下,然後也自嘲地笑了出來,說:“對……是我不該開這樣的玩笑。”

他們離開了香燭鋪,又到不遠處的錢氏車馬店看了看。車馬店的掌柜一看見王蘊,趕緊迎出來:“哎喲,王都尉!今天大駕光臨,實在有失遠迎了!”

錢氏車馬店與京城防衛司做過幾樁大買賣,自然是熟悉的,幾個人將他們迎進店內,煮茶水弄果子一陣忙。

王蘊止住他們,說:“只是路過看看而已,不用忙了。”

“唉,王都尉,真是對不住啊,您看,我們錢老闆這一進去,我們店內真是不知怎麼辦才好……”掌柜正說著,後面錢夫人和三個孩子也趕來了,哭天抹淚地跪倒在地求王蘊幫忙。

王蘊一向溫和有度,見他們這樣鬧哄哄的,也不覺苦笑,說道:“這事我可說不上話,你們若要伸冤,去大理寺吧。”

“這位……這位官差是上次來找過老爺的,據說是大理寺的!”僕從聞言,趕緊指着黃梓瑕對錢夫人和掌柜說。

於是一家老小又向著黃梓瑕求情,錢夫人哭得最凶:“我們老爺真是好人哪,日常最謹慎怕事不過的,怎麼可能會去殺人……”

黃梓瑕趕緊扶起錢夫人,說:“其實我過來也是有事相詢,不知你們可知道當日給孫癩子修繕房屋的是哪位管事?”

掌柜的趕緊說:“修繕房屋的賬目在旁邊一家門面,我馬上去找,看看那天究竟是誰過去的。”

“若方便的話,找到他后便立即去大寧坊孫癩子家,我有些許小事,辦完便過去等他。”黃梓瑕說著,想了想又說,“將那個通下水道的張六兒也喊上。”

“是是,一定儘快就過去!”

兩番折騰,等黃梓瑕與王蘊到了大理寺時,周子秦和張行英已經在等她了,張行英懷中抱着個小孩子,身後站着兩個陌生男女。

“是我大哥大嫂,剛好帶着孩子在我家,聽說接阿荻回家,所以他們都一起來了。”張行英說道。

張行英的哥哥叫張行偉,與弟弟一樣身材高大,他和妻子只拘謹地笑道:“阿荻是我們家人,今天接她出來是喜事,當然要來的。”

周子秦也說道:“是啊,要不是張老爺子剛剛痊癒,被我們勸阻了,不然他也要過來呢。”

黃梓瑕見張家人這樣誠心實意對滴翠,心中也覺得寬慰,含笑點頭道:“大家稍等,我進去接阿荻出來。”

難得今天崔純湛居然還沒走,而且看起來心情很不錯,一看見她就笑着招呼道:“楊公公,又在為王爺奔走啊?”

黃梓瑕趕緊行禮,又將夔王府的令信取出呈上,說:“王爺說,此案既然已經另有更重大的疑犯,而呂滴翠在公主薨逝時絕對沒有作案可能,是以讓我來與少卿商量,是否先讓呂姑娘回家候審,否則大理寺凈室中老是留着一個姑娘,似乎也不妥。”

“哦,這事啊,簡單。”崔純湛讓身旁的知事取過一張單子,讓黃梓瑕填了,然後便親自帶着她前去提人。

黃梓瑕一路走過空蕩蕩的其餘幾間凈室,問:“不知錢關索現在哪裏?”

“他啊?已經轉到刑部大牢了。”崔純湛漫不經心道,“人證物證俱在,他今天上午招供了。”

黃梓瑕頓時愣住了,急問:“招供了?”

“是啊,招了。”崔純湛見她直盯着自己,那雙清湛的眼睛,彷彿能在片刻間洞悉一切。他不覺心虛地避開她的眼,壓低聲音說,“楊公公,這案子……已經結了。這麼快就破案,而且證據確鑿,皇上與郭淑妃也都深信不疑,大理寺立了大功,刑部也能交代,你說這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黃梓瑕站在凈室陰暗的屋檐下,沉默許久,才問:“錢關索……怎麼招的?”

“怎麼招的,公公你還不知道么?”崔純湛眼瞧着檐下光禿禿的青磚地,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刑部派了個最有手段的令史過來,帶了一整套工具。據說他刑訊過一百二十多人,沒有一個不招的,錢關索也……逃不過。”

黃梓瑕皺眉問:“公主的死,他也認了?”

“認了。昨天下午認了孫癩子,晚上認了魏喜敏,到今日凌晨,畫押招認自己殺了公主。”

黃梓瑕只覺得胸口微涼,只能木然說道:“果然好手段。”

“案宗已經火速謄抄好上呈皇上,估計這會兒宮裏就會把皇上的旨意傳回來了。”崔純湛說。

原來他今日用過午膳后還不回家,是為了等這個。

黃梓瑕默然,身後鐵鏈聲響,滴翠已經被帶了出來。她在凈室中呆了幾天,頗為憔悴恍惚,抬眼看見黃梓瑕時,勉強朝她點了一下頭。

“呂滴翠,今日由夔王府作保,你保釋至普寧坊。直到本案完結之前,你不得離開普寧坊,如大理寺與刑部有需要隨傳隨到,明白嗎?”

“是,明白……”

黃梓瑕幫她將張行英送來的鋪蓋卷好拿上,帶着她走出大理寺。

她走出大理寺,一眼看見站在外面等候她的張行英,一直恍惚木然的臉上才終於呈現出悲哀與歡喜來,眼淚撲簌簌便滑了下來:“張二哥!”

張行英將孩子放下,奔上台階,將滴翠的雙手緊緊包在自己掌心,捧在心口,望着她許久,才哽咽道:“阿荻,我們……回家。”

站在旁邊的人看着他們,都露出會心的笑容。就連被張行英大嫂牽住的孩子也抬起手,衝著滴翠喊:“姨姨……姨姨……”

喊了兩聲之後,他忽然轉過了臉去,拚命俯身朝着衙門前的路旁大喊:“哥哥,哥哥!”

見孩子幾乎都要掙扎出自己母親的懷抱了,張大哥趕緊過來幫着抱住,一邊轉頭看向街上。

正從街的那一邊經過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他自街邊的榆樹下走過,聽到孩子叫他的聲音,便轉過頭,向著這邊看來。

平淡無奇的街道,因他一回頭,似乎隱隱亮了起來。

黃梓瑕的目光,在他的面容上停住,她的呼吸也停滯了。夏日的陽光,午後的熱風,讓她覺得窒息般的痛苦。

在這樣炎熱的夏日中,那人卻一身不染凡俗氣息的澄澈氣質,略微纖瘦的身材直如洗凈塵埃的一枝新竹,尚帶着淡淡的光澤,清致之極。

他微笑着走來,抬起雙臂抱過一個勁兒向他撲來的孩子,將他擁在懷中,一邊笑道:“原來是阿寶,你還記得我呀?”

黃梓瑕默然退了一步,將自己的身子藏在了大理寺門口的大樹之後,免得自己讓場面變得尷尬。

張家人認出他是將孩子送回家的恩人,趕緊上來道謝。

禹宣抬手幫孩子遮住頭頂的太陽,將他抱到樹蔭下。周子秦趕緊湊上去,一臉仰慕:“這位兄弟貴姓?上次聽張二哥一個勁說你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我還不相信,今天親眼見到,徹底信了!”

他聞言只是微微而笑,說:“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他完全沒有通報姓名的意思,但周子秦毫不氣餒:“我叫周子秦,家住在崇仁坊董仲舒墓旁,不知兄台尊姓大名,住在哪兒?我在京中頗有些朋友,定然十分喜歡兄台這樣的人,以後我們可以相約一起吟詩作賦,曲水流觴,擊鞠踏春,遊山玩水……對了兄台你尊姓大名,我怎麼稱呼你才好?”

遇到周子秦這樣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甩脫的,所以他也只能將孩子放下,對着他拱手行禮道:“在下禹宣,國子監學正。”

“什麼?你是國子監學正?”周子秦聞言頓時跳了起來,“太不公平了!我當年在國子監的時候,全都是一群白鬍子老頭兒!要是當時有你這樣的學正,我至於天天逃學掏鳥窩去嗎?”

禹宣解釋道:“在下受薦入京,不過旬月。幸蒙國子監祭酒青眼,暫任周禮教學。”

“真是太厲害了!你年紀這麼輕,怎麼就能當上國子監的學正了!我至今還背不全周禮呢。”說到這裏,周子秦才愣了一下,又問,“國子監學正……禹宣?”

他點點頭,不再說話。

黃梓瑕看周子秦那副又詫異又好奇的複雜神情,知道他定然是想到了京中傳言,說禹宣與同昌公主關係非同一般。

心裏暗暗地湧起一種黯然的情感,讓她無法抑制地靠在了身後的樹上,默然無聲地聽着自己的呼吸。

禹宣並未理會周子秦的異樣情緒,他依然微笑着,俯身摸了摸阿寶的頭髮,然後對張行英與張行偉說道:“國子監那邊還有點事,我得先走了。”

張行英趕緊拉過滴翠,說:“這是我的……未婚妻,我們馬上要成親了,到時候請你過來喝喜酒,你可一定要來啊!”

禹宣看了滴翠一眼,微笑着點頭,卻並不說什麼。

阿寶卻拉着他的手不肯放開,只叫他:“哥哥,哥哥……”

禹宣回過身,蹲下來與阿寶平視,微笑道:“乖啊,你之前不是喜歡吃蓮蓬嗎?哥哥幫你去看一看,要是找到了就買回來給你,好不好?”

阿寶歪着頭想了想,然後放開他的袖子,點點頭說:“好吧,我要,兩個。”

“三個都沒問題。”禹宣笑着,揉揉他的頭髮,站起來向著他們行禮,轉身向著前方的接道而去,拐了一個彎便不見了。

周子秦崇敬地給出評語:“很會哄小孩的男人。”

黃梓瑕倚靠在樹下,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是啊……很懂得怎麼騙孩子的人,一直都是。”

一瞬間,她的眼前閃過一抹夏日風荷,夕光璀璨。年少的她仰望着俯身看着她的禹宣,他幽深清杳的雙眸中,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身影——但隨即,一閃即逝,再也不見。

她深深呼吸,確定自己已經平靜下來,才從樹後走出來。

周子秦一看見她,便炫耀道:“崇古!你剛剛哪兒去了?你有沒見到那個人啊,我在長安二十年,從未見過如此光華照人、風姿卓絕的人,你要是沒看到實在太遺憾了!”

黃梓瑕正不知如何回答,大明宮方向有一騎絕塵而來,馬上人跳下來,直奔裏面而去:“聖上有口諭,大理寺少卿崔純湛何在?”

崔純湛趕緊從裏面出來,見過宮使:“公公,不知聖上有何旨意?”

那公公正是皇帝身邊的近身宦官馮義全,他聲音洪亮,說話聲清清楚楚傳到衙門內外:“聖上旨意,殺害同昌公主的罪犯,千刀萬剮;全家上下,不論老幼,滿門抄斬。”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兩人都是愕然。

張行英與滴翠握緊了彼此的手,都感到對方的掌心,沁出冰冷的汗,交黏在一起。

周子秦湊近黃梓瑕,低聲問:“我們還要查下去嗎?”

黃梓瑕反問:“你說呢?”

“廢話嘛,一個案子真相還沒出來,怎麼可以放棄?”周子秦熱血沸騰,握緊雙拳貼在胸前問。

黃梓瑕點頭,說:“走吧。”

“去哪兒?”周子秦趕緊問。

“大寧坊,孫癩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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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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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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