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隔牆花影

十二 隔牆花影

十二

隔牆花影

他忽然恍惚覺得這片雲朵也被塗抹在了自己一貫空無一物的人生里。就像一個五月晴空一樣靈透清朗的少女,以猝不及防的姿勢,某一天忽然闖入他的命運之中。

不過這家店的驢肉湯餅確實好吃,兩人都吃了一大碗。今日店裏沒有其他客人,老闆和老闆娘坐在店中看着這兩個客人,一個小宦官,一個公子哥,小宦官眉宇輕揚,有一種雌雄難辨的漂亮勁兒,吃着飯聽着公子哥說話,面無表情。公子哥一身衣服是絳紅配石青,浮華艷麗的撞色,一身掛了十七八個飾件,香袋火石小刀玉佩金牌活銀墜,遠看跟個貨郎似的,一邊吃東西一邊嘴巴還滔滔不絕,令人嘆為觀止。

真是一對奇怪的同伴。

吃完飯,黃梓瑕走出這家店。外面是擁擠的人群。她在人群中看見一個人正在匆忙往前走,不覺低低地叫了一聲:“張行英?”

周子秦好奇的問:“他是誰啊,你認識他嗎?”

“嗯……他曾經幫助過我,他被我拖累了。”她說著,嘆了一口氣,然後不自覺地便跟着他一路走去。

周子秦不明就裏,見她一路悄悄跟着,便也不多話,兩人只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慢慢跟着張行英。

張行英提着沾滿泥土的一麻袋東西,慢慢走進了普寧坊。黃梓瑕年幼時對京城十分熟悉,記得普寧坊中有一棵合抱的大槐樹,而張行英的家似乎就在大槐樹的附近。

果然,大槐樹依然枝繁葉茂,而張行英的家就在大槐樹的旁邊。正是初夏時節,樹下的石凳上,幾個婦人們一邊做着針線活一邊談天,看着自己的兒女們在樹下嬉鬧。

黃梓瑕慢慢走近張行英的家,他的院牆雖然只有半人高,但上面還長了一片一人高的樹籬,剛好遮住了她的身影。她透過樹枝的空隙往裏面張望了一下,看見張行英把那個袋子中的東西倒出來,原來是一些剛剛采來的草藥,放在院子中的青石上晾曬着。

旁邊有個老婆婆看見了她,問:“這位官人,你找誰啊?”她認不出宦官的服飾,以為黃梓瑕是官差,面帶笑容地問,卻只敢看了周子秦一眼,彷彿怕被他全身金銀珠玉的光芒閃瞎了眼。

黃梓瑕趕緊說:“我是張二哥的朋友,過來看看他近況。”

“哦,張家小二?他不是被夔王府趕出來了么,現在跟着他爹在端瑞堂呢,說是學徒,其實據說是打雜,有時候遇上短缺的藥材,還要跟着採藥人進山呢。”老人家畢竟話多,一下子就全抖摟出來了,“前段時間不是說他在王府做錯了事,被打了三百軍棍趕回來了么,怎麼兩位還來找他……”

“二十軍棍。”她有點無奈,傳言真是離譜,打了三百軍棍還有人能活么?

“哦,總之就是被發回來了,肯定是行差踏錯了,有人說啊……”老婆婆口氣興奮又神秘地打聽着,“據說和那位夔王妃的死有關啊?”

黃梓瑕更加無語了:“哪有的事!他離開的時候,夔王妃還沒有擇定呢。”

老婆婆便搖頭嘆氣,“哎,這麼好一個小伙兒,長得又好,身材又高,不然怎麼能進夔王的儀仗隊呢?都是人尖兒才能被選上的!當初去的時候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可沒成想就這麼幾個月,被打回來了。”

黃梓瑕怔怔站了一會兒,低聲說:“也沒什麼大事,夔王府不定還找他回去呢。”

“還有這樣的事?可他們都說夔王爺御下最嚴,怎麼可能會讓犯過錯誤的人回去呢?”老太太左右一看,立即滿臉掛上詭秘神情,小聲地說,“哎喲你們不知道啊,以前我們街坊有十幾戶人家都託人說媒,想要把女兒嫁給他,現在倒好,連本來正在說的一門親事,現在都沒了聲息啦——你看,還不如我兒子呢,早早就在劉木匠那裏學着,現在都快出師了!”

黃梓瑕默然許久,才轉身往外走去。婆婆在後面問她:“你不進去了?他今天在家呢。”

“不了,多謝婆婆了。”黃梓瑕說著,轉身向外走去。聽到身後老婆婆自言自語:“這挺好一小夥子,就是有點女人相,倒像個宮裏的小公公似的。”

周子秦忍不住哈哈笑出來,黃梓瑕卻沒心思理會他。他們出了普寧坊,一路行過大街小巷。直到來到寬闊的朱雀大街上,她才回過神,對周子秦說:“今日多謝你幫我到吏部查詢,等接下來有了什麼頭緒,我們再會吧。”

周子秦見她神情低落,抬手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啦,你那個朋友叫什麼……張行英對吧?別擔心,我幫你解決。”

黃梓瑕詫異地抬頭看他。

“我好歹在京城混跡多年,六部多少也認識幾個人。我一哥們剛好跟我說,京城防衛司的馬隊最近要擴充人手。你是知道的,各衙門之間,馬隊是最風光的,每天騎馬在大街上巡視兩圈,穿着制服帶着刀,一大堆的姑娘小媳婦倚門偷看,找媳婦是絕對不用愁的。再有,每月的錢糧也多,這可是個肥差啊,好多人擠破腦袋走後門的,要不是你這個朋友長得挺拔英俊一身正氣,我還不敢引薦呢!”

“真的?”黃梓瑕驚喜問。

“當然了,京城防衛司馬隊的頭兒就是我鐵哥們,包在我身上了!”周子秦拍着胸脯保證,“等這個案件告一段落,我帶你去見隊長許叢雲。”

“那就多謝你了!”黃梓瑕十分感動,仰頭對他說道,“若真的能成事,怎麼感謝你隨便開口!”

“哈哈,到時候讓我吃飯的時候隨便說話就行了。”他說著,見黃梓瑕一臉尷尬,又抬手拍着黃梓瑕的背笑道,“開玩笑的啦,其實一點小事不足掛齒,畢竟你是除了黃梓瑕之外我最崇敬的人,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我就是!”

黃梓瑕被他拍得差點吐血,嘴角抽搐着朝他笑了笑,說:“既然如此,等這個案件結束后,我在綴錦樓設宴請你,到時隨便你說什麼我都洗耳恭聽!”

“那也得你有錢啊,我聽說你在夔王府才當差不久,你發月銀了嗎?”他說著,又用大拇指比比自己,“不過小爺我正巧有倆小錢,你儘管來找我,好吃好喝供着你……”

“什麼時候夔王府的人需要你供着了?”他們身旁有人問。那冷漠淡然的口氣中無形透出的威壓,讓黃梓瑕不由得頭皮一麻,回頭一看,果然是李舒白。

李舒白的馬車正停在街口,他掀簾看着他們,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但黃梓瑕還是不敢正視他,只能選擇縮着頭站在那裏,默默地向這位難以揣測的夔王挪近一點。

沒心沒肺的周子秦卻毫不自覺,笑着沖李舒白點頭:“好巧啊,王爺也從這裏過?”

“送突厥使臣下榻驛站回來,剛好遇到你們了。”李舒白隨口說。

京城驛站正遙遙在望,周子秦也不以為意,指着黃梓瑕對李舒白說:“王爺你看,崇古這人就是這樣,平時老闆着臉,要不是王爺剛好經過也看不到,她笑起來的時候真是頂好看的,春風拂面,桃李花開。以後王爺可以命他多笑笑嘛。”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臉都快抽搐了——明明是那種抽筋的笑,明明夔王看到之後臉色如烏雲壓頂,周子秦這人居然還感覺不到,真是什麼眼力勁兒。

“是嗎?”李舒白側目看了黃梓瑕一眼,問,“有什麼好事,讓楊崇古這張石板臉居然都開顏了?”

“沒什麼,只是……他幫了我一個忙。”黃梓瑕趕緊說。

李舒白見周子秦點頭,也便不再追究,只是依舊沉着一張臉看黃梓瑕,問:“今日去吏部,可有什麼收穫?”

“今天簡直大有發現啊!”周子秦興奮的說,拉着李舒白的衣袖就要在大街上談論案情。黃梓瑕實在無語,輕輕咳嗽了一下。周子秦還恍然不覺地看着她。

李舒白指指後面一家酒館,周子秦才驚覺過來:“不行不行,我們不能站在街上講這個!”

李舒白下了車,三人移師酒館,進了僻靜的二樓雅間。

一壺清茶,四樣點心。其他人都退下之後,周子秦才壓低聲音說:“還是崇古精明,他斷定那銀錠是與龐勛有關,因此一開始就直奔那一批龐勛所授的偽官去,果然一擊即中,這錠銀子,確是龐勛在徐州私鑄的庫銀。”

李舒白看着黃梓瑕遞上來的那張謄抄的字條,若有所思。

周子秦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黃梓瑕:“崇古,你是怎麼推斷這銀子與龐勛有關的?”

黃梓瑕隨口說道:“從這銀子外表發黑的痕迹看,我想應該是近年鑄造的。既然排除了民間私人鑄銀和假銀錠的可能,又寫着內庫字樣,那麼也有可能是有心謀反之人所鑄。而近年來的亂賊,能發展到鑄內庫銀地步的,只有一個龐勛。”

“說的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周子秦拊掌,嘆息自己錯過一個破解疑問的時機。

黃梓瑕又說:“現在就是不知道這銀錠當時鑄造了多少,又流出去多少了。如果很多的話,又是無從查起。”

“並不多,而且都是有數的。”李舒白終於開口說道:“龐勛起兵謀反之時,因為倉促,開始並未設立內庫、封冊偽官。直到我聯合六大節度使圍困徐州,他才大肆封官賜爵,企圖收買人心,並將他們與自己捆綁在一起,以免人心渙散。所以內庫設立時日極短,而且因為戰事節節敗退,根本就沒鑄造多少錠銀子。龐勛死後,我入駐徐州,查看賬目時,不過才鑄了大小共五千六百錠銀子。其中,二十兩的銀錠共八百錠整,幾乎全部還留存在府中。我命人當場融化了七百九十四錠,只留下五錠作為罪證。銀范已經被毀,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留下來的銀錠了。”

黃梓瑕敏銳地抓住了其中的一個問題,問:“最後剩下的那一個二十兩銀錠呢?”

“如果刑部留存的五錠罪證都還在的話,看來,最後一錠應該就是這個。”他將雍淳殿中王若消失后發現的那半塊銀錠放在桌上,徐徐地說,“這就是當時清點龐勛罪證時,唯一失蹤的那一個二十兩銀錠了。”

周子秦抓着頭,陷入更迷惘的境地:“當時查抄徐州的時候,唯一漏掉的這塊銀錠,怎麼會出現在大明宮雍淳殿?而且,這留下一半又是怎麼回事?看來,在解開了這錠銀子的來歷之後,我們反倒陷入更深的謎團了。

“嗯,這案情越是深入,似乎越與龐勛有關——或許,是有人想方設法讓我們覺得與龐勛有關。”黃梓瑕說。

李舒白不置可否,將面前的茶碟蓋好,然後站起身說:“今日就這樣,先回去吧。子秦,你去刑部看看那五錠罪證銀還在不在,楊崇古再整理看看其他可以追查下去的線索。”

“好!”周子秦是個行動派,不顧現在已經過午,各衙門行署都已經散衙,他依然準備拍開刑部的門去驗看東西——反正他在刑部混得好,和每個人都是哥們。

黃梓瑕跟着李舒白上車回夔王府。一路上李舒白只沉默着,既不說話,也不看她一眼。黃梓瑕覺得壓力很大,只能硬着頭皮坐在矮凳上,揣測得罪了這位大爺的是自己還是別人。如果是別人,為什麼他要擺這張臉給自己看?如果是自己的話,得罪的原因是什麼……

正在她思忖時,那位烏雲籠罩的大爺終於開口說話了:“幫什麼忙?”

“啊?”黃梓瑕心裏咯噔一下,她自然不敢說是張行英的事情,便急忙說,“是……微末小事,所以不敢勞動王爺大駕,只和周子秦商量了一下。他既然能幫我解決,就不驚動王爺了。”

李舒白見她這副根本不打算告訴自己的神情,便冷冷道:“無妨,反正我也沒這份閑工夫理會你。”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又明顯感覺到他的不悅,所以一直繃緊了神經等待他說下文。

誰知一路上他再也沒有開口,只在小几上翻閱公文。他速度極快,一目十行,翻動書頁的聲音輕微的沙沙作響,真的連抬起眼睫毛瞥她一眼都沒興趣。

黃梓瑕在鬆了一口氣之時,望了望上面那些天書一樣的異族文字,覺得應該是吐蕃文,不由得肅然起敬。

一路如坐針氈,直到王府中,下車時景毓景煦一干人已經在門口迎接,等候吩咐。

“叫景翌過來。”他只這樣丟下一句,然後便徑直向語冰閣行去。

黃梓瑕好容易鬆了一口氣,躡手躡腳退了幾步,準備回自己住處去,誰知李舒白後腦勺彷彿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只丟下兩個字,“跟上。”

她朝四周看了看,發現他叫的應該是自己,只好捏捏手心的汗跟了上去,一邊在心裏默念,黃梓瑕啊黃梓瑕,既然你選擇了這個難伺候的主,那就不管怎樣只能跟着他了,水裏來火里去,只要他一聲令下,赴湯蹈火吧!

景毓早安頓好一切,語冰閣內茶水點心齊全,熏香裊裊自爐中升起,細竹絲簾櫳放下遮去外面大半日光。

李舒白在侍女捧上的金盆中洗了手,又接過遞上的白細麻巾子擦手,動作緩慢,看不出一絲情緒。黃梓瑕一旁站着,伺候李舒白批閱公文。

好容易景翌過來了,她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單獨一個人真是難以承受這種壓力。

“楊崇古來了多久了?”李舒白開門見山便問。

景翌毫不遲疑地回答:“頭尾三十七天,一個多月了。”

“月銀還沒發過?”

“府中按例是十五發餉,上一次發月銀時,因他剛來,所以只給了二兩見喜銀。”

見喜銀,黃梓瑕自然按照慣例,請了兩桌酒與府中上下熟絡一下,早就花得一點都不剩了。這種人情規矩她又不是不懂,也不能不懂。

黃梓瑕在心裏無奈地腹誹,當這個王府的小宦官不容易啊,雖然給吃給住給穿,可她從蜀地逃出來之後,本來就是把金簪敲扁了換點錢湊路費上京的,結果僅剩的一點錢也在被他踢下荷花池時丟掉了,不然她至於出去時老蹭別人的飯吃嗎?能買一碗湯餅吃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景翌又說:“近日正想請王爺示下,不知楊崇古在府中的品階怎麼定?”

來了,在講自己的待遇了!黃梓瑕忽然心口泛起一絲小激動。從小到大,她倒是沒差過錢,因為父母隔三差五都會給零用錢,積攢到後來也是小富婆一個。可是她還是一直很羨慕自己的哥哥、衙門的差役、捕快捕頭他們。因為,那時她是一個女子。她幫助衙門破了諸多疑案,但她依然不可能成為其中的一員,不可能去按時點卯,按月領錢,成一個有序運轉的機構中一個固定編製。而現在,她終於成為了一個有穩定職業、這輩子不用靠家人丈夫也能自己養活自己,可以按月領取薪水的……宦官。雖然不太好聽,但,宦官也……能算官吧?

李舒白的目光從公文上略略移開,似有若無地瞄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從他的眼中分明看到一絲“等了好久終於讓我等到這個機會”的幸災樂禍。

她的心裏頓時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只聽李舒白說:“王府上下一概講究公允公平,不然王府律制定了又有何用?”

景翌點頭道:“王爺說的是。那麼,楊崇古就暫定為末等宦官,一切日常貼補如眾,待年後看錶現升遷。”

“准。”李舒白輕描淡寫,好像自己立身嚴整,完全只是採納他人意見一般。

黃梓瑕的心中頓時升起不詳的預感,忍不住問景翌:“請問翌公公,王府末等宦官什麼待遇啊?”

景翌看了看她,露出同情的神情,卻沒說話。

李舒白在案前批示着公文,頭也不抬,聲音平緩地說:“第一,末等宦官在未經其他人允許時,不得插話、出聲、詢問,違者扣罰月俸一月。第二,末等宦官待遇在王府律第四部分第三十一條,你既然不知道,可見我命你背下王府律你卻沒能做到,有令不行,扣罰俸祿三月。第三,王府宦官不得與府外人私相授受、人情往來,違者罰俸一年。”

景翌用更加同情的目光看着她,表示對她一句話丟了十六個月薪水的事情愛莫能助。

黃梓瑕目瞪口呆中。

她第一次對自己痛下決心豁出一切投靠面前這人產生了巨大的動搖!

這個仗勢欺人睚眥必報飛揚跋扈的主人,絕對不是一個好主人!

語冰閣內的氣氛更加凝重了。

景翌聰明地告退了。

黃梓瑕朝李舒白攤開手:“那半塊銀錠給我。”

李舒白抬眼看她:“又發現什麼線索了?”

“沒有。”她硬邦邦地說,“我身無分文,窮得出去查案都吃不上一碗湯餅,要是暈倒在街頭的話恐怕再也無法為王爺效勞了。再加上我一餓就會胡思亂想,無法查探推案。所以為了本案早日告破,我決定——把證物拿去花掉。”

李舒白看着她,唇角微微一彎,似笑非笑的一縷弧度。他慢條斯理地拉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個小小的牌子,丟在桌上:“這個拿去。”

黃梓瑕拿起來,發現是一面小金令,半個手掌大小。令牌正面滿鑄夔紋,陽文刻着大唐夔王四個大字。反面是奉天敕造兩個大字,並鑄有皇帝之寶的印章和內廷奉詔御制字樣。

黃梓瑕用三根手指捏着,疑惑地看着李舒白。

李舒白卻只繼續低頭看公文,淡淡的說:“這令信天下只有一個,各衙門州府都通用的,小心保藏,丟了很麻煩。”

“哎?”黃梓瑕還是有點遲疑,不知道他的用意。

他見她還是不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你是我身邊的人,以後遇到什麼事情,一概不許再去向他人求助。難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我不能替你擺平的?”

黃梓瑕望着他低垂的臉,那雲淡風輕的面容上,沒有泄露一絲情緒。冰擊玉振的聲音沒有半點漣漪,清雅高華的氣息絲毫未曾紊亂,明明就是她熟悉的那個夔王李舒白,可在此時的語冰閣中,在被湘妃竹簾篩成一縷縷金線的陽光中,在遠遠近近的蟬鳴聲中,在此時她心口異樣波動的溫熱中,彷彿不一樣了。

也許是她一動不動呆站了許久,他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她手一松,那枚金令就滑了下去,在青磚地上輕輕的叮一聲,打破了此時的安靜。

她趕緊蹲下去撿起,一邊暗暗深吸一口氣,才顫顫巍巍站起身。

李舒白望着她,問:“怎麼,不滿意?”

“不,不是,我只是……受寵若驚。”她玉白的臉頰上薄薄泛起的一層淺粉色,就如隔簾看桃花,氤氳渲染的一種朦朧顏色。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許久,覺得手中的公文煩躁無味。他放下了手中那一疊紙,站起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天空。

長空無際,天碧如藍。有些許的雲朵輕薄如紗,淡淡塗抹在半空,低得幾乎觸手可及。

他忽然恍惚覺得這片雲朵也被塗抹在了自己一貫空無一物的人生里。就像一個五月晴空一樣靈透清朗的少女,以猝不及防的姿勢,某一天忽然闖入他的命運之中。

從此之後,相對也好,糾纏也罷——但他這樣的人生,最好還是背道而馳,相忘於江湖。

他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雙眼,彷彿此時外面的五月天空太過明亮,刺痛了他的眼眸。

他轉過身,在陽光的背後看着面前的黃梓瑕,說:“不是給你的,暫借。”

黃梓瑕點頭應了,又苦着一張臉看着手中這個金令,小心的問:“王爺,能不能請教個事情?”

他看向她。

“那個……京城的大小酒樓,販夫走卒,普通老百姓認識這個夔王令信嗎?”

他從鼻子裏發出疑問:“嗯?”

“就是……我的意思是……”她一臉難以啟齒的神態,猶豫許久,但終究還是問,“可以憑這個去京城的酒館餅店肉鋪貨郎攤上……賒賬嗎?”

此言一出,就連李舒白這樣的人,都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冷哼一聲,表示不願意再和她討論這種庸俗的問題。

黃梓瑕也知道企圖拿着夔王令信去賒賬的自己實在是太不高雅了,她心虛地在他的目光下低頭,把令信乖乖揣在懷中。

李舒白回身在旁邊的矮榻上坐下,指指對面。

黃梓瑕乖乖地在他面前跪坐下來——三句話扣掉她十六個月薪俸的狠角色,她可不得乖乖聽話么?

他給自己斟上一杯茶,緩緩地說:“接下來我要說的話,關係重大,所以,在周子秦前面我沒有說出來。但我想,若你要查這個案子,必須知曉一下——此事與本案,必定有着巨大的關聯。”

黃梓瑕點頭,屏息靜氣地看着他。

他以修長白皙的三根手指端着茶盞,拇指食指與中指之間,秘色瓷的顏色青蔥欲滴,幽涼如玉。

“其實那半塊銀錠——就是龐勛那邊清點私鑄銀錠的時候,八百錠二十兩銀子是足額的,也就是說,並沒有一塊遺失在外的二十兩銀錠。而後來少掉的那一錠,其實是被我用掉的。”

黃梓瑕愕然,提着茶壺的手停滯在了半空,口中不由喃喃地問:“不是吧,原來夔王爺您也缺錢啊?”

李舒白斜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只順着自己想說的話說下去:“是在攻入龐勛府上時發生的,只是之前我看見那半錠銀子時,並未聯想到這件事上。”

黃梓瑕聽他這開場白,知道他可能會講得比較詳細,所以給自己倒了茶,又去書案上取過點心,拿了一個慢慢吃着。

已經是三年前的時候,但李舒白記憶極好,一句句清晰說來,沒有半點遺漏。

咸通九年,李舒白射殺了龐勛之後,守城士兵頓時土崩瓦解,軍心潰散,紛紛棄城投降。

半個時辰未到,徐州城告破,朝廷軍進內搜尋殘兵,因李舒白事先早已下令,若有借巷戰之名燒殺搶掠百姓的,一律誅殺。所以各條街巷的士兵們行動都很迅速,不到兩個時辰,李舒白已經進入龐勛的府邸。

“或許是因為朝廷軍來得太快,府邸中還有暗藏的幾個亂黨企圖負隅頑抗,不過也很快就被幹掉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黃梓瑕在心裏想,還未平亂就直入敵方大本營,到底是說你膽色過人比較好,還是有勇無謀急功近利有欠謹慎呢?亦或是——那時這個人,根本就沒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不過,這樣的話她當然是不敢說出來的,只靜靜地聽他繼續講述下去——

在追擊一個逃竄的亂黨時,李舒白孤身追入了一個牆壁堅厚的院落中,聽見女子尖利的哭叫聲。

他在牆外隔窗只看見一個男人抓住一個披頭散髮的嬌弱少女,將她散亂的衣服頭髮扯住往外拖,一邊拖一邊說:“等上了車,老子帶着你和這幾箱金銀逃到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去,一輩子享受不盡。”

說到這裏,李舒白看了面前正在吃點心的黃梓瑕一眼,便將那個男人後面許多不堪入耳的話都省略掉了,只說:“那男人魁梧異常,滿臉橫肉,那個少女才到他胸口處,就算死命掙扎也無法擺脫他,只能大聲哭號着,被他拖往門口。”

當時李舒白在窗外看到,卻左右找不到門,牆又實在太高無法進去,正想他應該是準備了馬車,準備回去命人堵截,這時卻看見屋內一條身影踉蹌撲出,是個看起來身材較高的少女。她也是披頭散髮,灰土滿面看不出本來面目,雙手舉着一把通爐子的鐵釺子,狠命地扎進那個男人的後背。

可惜那男人皮糙肉厚,高個少女雙腕無力,也不懂得攻擊要害,即使她用盡了力,鐵釺子也沒有扎進去多少,那男人只是吃痛,連手中那個嬌弱少女都沒放下,回身怒吼一聲朝那個傷他的高個少女就是一腳飛踢過去。

高個少女被他踢中胸口,頓時整個身子斜飛了出去,靠在牆角嘔出一攤血來。

那凶漢還不解恨,幾步趕上去還要打高個少女,他身邊的嬌小少女死命地與他拉扯,可她哪裏拉得動那個男人,眼看他大步向倒地的高個少女走去,攥起醋缽大的右拳沖她小腹砸下去。

李舒白立即彎弓搭箭,暗暗後悔自己這一分神,可能趕不及救那個少女了——

黃梓瑕早已忘了茶點,她直起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李舒白,急聲問:“然後呢?”

李舒白手中依然捏着那個秘色瓷茶盞,此時才緩緩啜了一口,說:“就在我搭箭的一剎那,再度看向那院子裏,卻聽到了那男人的一聲慘叫。”

只見那嬌小少女手中死死捏着一塊稜角上還殘留着血跡的銀錠,縮在一角瑟瑟發抖。原來,在千鈞一髮之際,她從旁邊箱子中抓出一塊銀錠,狠狠地砸向了男人的腦袋。惡漢捂着後腦勺怒極,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她重重撞在牆上,還死死地將那塊銀錠舉在胸前。

那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抬手又要一巴掌扇下去時,蜷縮在牆角的那高個少女舉着鐵釺子又撲了回來,惡漢聽到耳後風聲,一回頭,那鐵釺子不偏不倚正扎進了他的右眼裏。與此同時,李舒白手中的箭也在瞬間射中了他的左眼。

在那個惡漢的慘叫聲中,舉着銀錠的嬌小少女此時如發了瘋一樣,瘋狂地砸着他的頭。惡漢將她一腳踢倒在地,但自己也終於四肢亂舞倒地不起。高個少女撲上去用鐵釺子拚命地捅那人,從臉到腹,也不知有幾百下,那男人的身體抽搐,終於再也沒有了動靜。

兩個全身血污的少女終於丟開手中的東西,瑟瑟發抖地爬到一起,摟抱着看向那具屍體。此時她們才發現,原來那男人的左眼上,插着一支箭。

她們驚恐地喘息着,向著四周掃視,然後看見了花窗後面的李舒白。

李舒白隔窗對她們說:“不必擔心,我們是來剿滅亂黨的,你們先在裏面稍等,我會進去處理。”

那個手拿鐵釺子的少女倉皇地指指李舒白右邊,李舒白向右邊走了約十來步,看到一個角門,只是上了鎖,就拔出劍撬了幾下門鎖,然後幾下踹開門,走了進去。

她們許是驚嚇過度,依然緊緊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李舒白看看自己衣上,只有一兩點血跡在錦袍之上,應該看起來不太像惡人的模樣,可她們看着他的眼中唯有懼怕。

李舒白知道她們是被嚇壞了,於是上前蹲在她們面前,平視着她們問:“你們是誰?怎麼會在這裏,又被這樣的惡人抓住?”

他神情溫柔,紆尊降貴地蹲在這兩個狼狽不堪的少女面前,低聲安撫着她們,那姿態如林間流泉般柔和輕緩。

被擄劫來之後,每日遇見的都是窮凶極惡的殘暴亂軍,日日提心弔膽不知道自己將會遭受何種欺凌的兩個少女,望着面前這個如春日麗陽覆照萬物般的錦衣少年,在一瞬間覺得周身一切恍如隔世,讓她們略微放鬆了戒備。

“你……是你救了我們?”那個手中抓着銀錠的嬌小少女聲音嘶啞,嘴唇顫抖如風中枯葉,顏色蒼白灰暗。

李舒白抽出一支自己背後的羽箭,和那具屍體右眼的箭比了一下。因為李舒白原先刻着名號的箭早已用完,現在用的是普通士兵的箭,她們看見是一樣的,便一起跪倒在地,向李舒白拜謝。兩個人都是眼淚滾滾落下,哽咽得幾乎不成聲。

那高個少女一直看着他不說話,而嬌小少女反倒比較膽大,拜謝說:“多謝恩人救命,小女子姓程。”又指指旁邊的高個少女說,“她是我的異姓姐妹,名叫小施。因我父母雙亡,所以從柳州過來,到徐州投靠我姑姑……”

“你們怎麼會落到亂黨手中的?”

程姓少女哽咽道:“因為龐勛作亂,我們到來時姑姑早已逃走異鄉了。而我們不幸又遇上亂黨,和一群女子一起被擄到這裏關押着。前日聽說朝廷大軍兵臨城下,即將剿滅亂黨,所以一時還沒人顧得上我們。誰知今日他們就哄搶金銀,又各自爭搶我們被劫掠來的一群女人,還說……說什麼除了那個之外,就算路上沒糧食了,十幾歲少女的肉也算鮮嫩好吃……”

李舒白說到這裏,將自己手中的茶盞輕輕放下,若有所思。

黃梓瑕正聽到緊張處,趕緊問:“那後來呢?其他被劫掠的女子呢?”

“我聽說了那般慘狀,心中也是十分震驚。便立即起身向外,準備帶人去追那些被劫走的女子。”

順着程姓少女手指的方向,李舒白奔到門外,正看見停在那裏的馬車。他解下一匹馬飛身躍上,回頭看見那個程姓少女的眼淚簌簌直下,淚水流過的地方露出下面雪白晶瑩的膚色。

她那一雙眼睛雖然哭得爛桃般紅腫,滿是恐懼驚惶,但輪廓依稀是極美的一雙鳳眼。而緊緊偎依在她身邊的那個小施,也是輪廓秀美,李舒白在心裏想,這兩個少女原本必定是個美人,所以才會被擄劫來這邊。她們這樣的一對少女,在這樣混亂的徐州中,可不知要遭遇多少麻煩。

有心要幫助她們,但心裏又記掛着其餘被劫掠的女子,他正在猶豫,剛巧外面的士兵已經追進來了,他們向李舒白行禮,叫李舒白:“將軍”。

黃梓瑕又問:“咦?為什麼叫你將軍?”

“因為當時我被朝廷封為平南將軍,又不在朝廷之中,軍中士兵自然稱呼軍中職務。”李舒白隨口解釋。

李舒白讓士兵們將馬車上的金銀卸下,拿去清點。又吩咐了一隊騎兵去追擊潛逃的亂黨。等騎兵們追擊而去,李舒白才問那兩個少女:“你們有什麼打算?”

“我們準備去揚州,姑姑留下口信,說她到了那邊。”姓程的少女說。

李舒白便問她們,是否需要士兵護送她們回去。她們面露恐懼,拚命搖頭,說自己不願意與士兵同行。

李舒白想她們被叛軍虜劫過來,必定怕極了軍隊和士兵,所以也不勉強,只示意她們撿走地上的銀錠和鐵釺子,說:“這是殺人兇器,你們記得清理現場。這銀錠還可以換了作盤纏,拿去吧。”

那銀錠上全是鮮血和腦漿,紅紅白白全是。聽李舒白這麼說,小施遲疑着伸手想拿,卻先伏在地上乾嘔起來。還是程姓少女撕下那個死者的一塊衣服,隔着衣物撿起那個染血的銀錠,包起來提在手中,但手指也始終不敢抓緊。

李舒白一提韁繩,馬車就此奔出。她們在顛簸的車上,緊緊抓着車轅一動不動。

一直到了徐州城外,荒草漫漫的平原上,一條官道上倒是行人不少。都是在龐勛作亂時,怕被抓去當兵所以逃避出城躲在山村裏的,現在聽說龐勛已死,都喜悅歡欣地回來了。

那兩個少女一路顛簸脫力,腳軟得連車都下不了。李舒白便伸手將她們扶下車,又叮囑了她們要在官道上走,切勿離開大道,免得出事。

“不過,既然你們能從柳州到徐州,現在兩人一起去揚州,應該也不是難事吧?”

她們都只看着他,默默點頭。

李舒白便不再管她們,調轉馬身離去了。

就在他剛剛轉過馬車時,後面忽然有人追上來,挽住李舒白的馬韁,抬頭看李舒白。

是那個程姓少女,她仰臉看着李舒白,那張滿是泥塵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清可見底,似乎還有點羞怯。

李舒白俯下身看她,問:“還有什麼事?”

她咬着下唇,從懷裏掏了好久,取出一支銀簪子,拚命踮起腳抬高手舉到李舒白面前。

“恩公,這是我爹當年送給我娘的定情信物,我被抓住之後,什麼東西都沒了,只有這支簪子,是我唯一重要的東西。恩公您日後,可以拿着它到揚州找我,我姑姑的名字,叫做蘭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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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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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隔牆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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