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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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裏,傅正東父親每天寸步不離他的病房。守護的警察,任坤把先前的同志換成妥雲和小文,小文在病房內,妥雲在樓道里。病房裏,傅正東母親搬來兩把躺椅,一張給丈夫用,一張給小文用,夜間,他兩人就在躺椅上休息。妥雲在病房門口擺一張長椅,供晚上休息。傅正東對警察的守護並不放心,安排了三個他的兄弟在樓道和樓梯口看守。如此嚴密的看護,傅正東母親才放心下來。
妥雲和小文一天二十四小時跟幾個社會混混抬頭不見低頭見,心裏的彆扭難以言說。尤其是妥雲,連正眼都不想看他們一眼,如果哪天樓道上徘徊的這三個混混犯了事,就是毫不客氣的打擊對象。病床上躺着的那一個,妥雲和小文都有所耳聞,他十多年前犯下的殘忍罪行,能活到今天,算是優待了。妥雲暗想,這次兇犯怎麼沒砍他的腦袋,只砍下他的一隻手掌。但他隨即打消了這個情感性的態度,在法律準繩下思考才是一個警察應該做的。
傅正東住進醫院的第三天晚上,十點四十五分,病人和家屬多已躺下睡覺,樓道里也很少有人走動。他的三個弟兄有些疲倦,坐在長椅上,樓道的妥雲躺在椅子上,蓋着被子。護士站里坐着一個女護士,低頭記錄著什麼。
就在這平靜的時刻,樓道南邊的女廁所躥出一股濃煙,緩緩向天花板蔓延。一個病人女家屬手捏一個藍色塑料盆往廁所走,看到從廁所躥出的濃煙,整個廁所門口快被濃煙堵塞,吃了一驚,“哎喲,有火煙。”
護士站的女護士聽到叫聲,趕忙出來,將到女廁門口捂着口鼻,往裏看,門裏濃煙滾滾,藍色垃圾桶躥出燃燒的火焰,潮濕的垃圾正吐着濃煙。她扭頭向樓道呼叫起來:“着火了,快來撲火。”她邊喊邊按了牆上的火情報警器,整個樓道叮鈴鈴響起來。傅正東的三個弟兄正在長椅上打盹,聽到呼叫,觸電似的站起來,往女廁看一眼,趕忙衝進傅正東病房。妥元也從長椅上起身,如果火勢兇猛,將有更多的人慘遭斃命,見有人去看護傅正東,便快步向起火點走去。
家屬們紛紛走出病房,看到樓道里的濃煙,趕忙回身或攙扶或背起病人往外走。樓道里頓時擠滿了人。有人說,“低頭彎腰,捂着嘴。”大家都照吩咐做。第一個走進傅正東病房的青年說:“廁所着火了,樓道里到處是煙霧,走,下樓。”傅正東從床上坐起,他的弟兄趕忙扶他下床。
妥雲在樓梯口找到一個滅火器,對着廁所里燃燒的垃圾桶噴射。火勢很猛,垃圾桶躥出的火苗很快燒到門上。不知是誰,潑了一盆水在火苗上,接着又是一盆水潑上去,火苗控制了很多。濃煙太大,讓人受不了,妥雲說:“太嗆了,都走。”跟他滅火的人趕忙往樓下快走。
妥雲走的是靠廁所的樓梯,下到一樓,走過樓道,來到一樓大廳,傅正東父親坐在門口的一把椅子上,手捂胸口,不停喘息。妥雲剛走出一樓大廳門口,還沒吸上兩口好空氣,就看見傅正東的兩個弟兄追趕前面的一個男子,病房裏守護的小文跟在後面追。男子腳步飛快,立刻在醫院門口消失。
妥雲前面四五米外的傅正東捂着左耳,昏暗燈光下,暗紅的血從手背上淌下來。守護着傅正東的一個男青年在大廳、樓梯上低頭找着什麼。妥雲走上前,問怎麼了,傅正東幾乎帶着哭音,“我的耳朵不在了。”妥雲知道那個人出現了,是他所為。妥雲怔了兩秒,便到大廳和樓梯上找。
他還沒上到二樓,就聽見樓上喊楊盛楊盛的呼叫聲。到二樓,他看見一個老婦人坐在地上抱着一個老頭的腦袋喊叫。他走過去,探探鼻息,說:“沒氣了。”老婦人嗚嗚哭起來。他對婦人說:“趕快下樓,這兒有煙霧。”老婦人沒聽他的,還在一個勁哭。他急得拉起老婦人往樓下走。
兩三分鐘后,四處搜尋的男青年也下樓來說:“傅哥,沒找到。”
傅正東臉色灰敗地說:“肯定是被他拿走了。”
妥雲把老婦人拉到樓下的院子裏,讓她坐在一個石凳上,走到傅正東身邊說,去急診科。傅正東跟着他走進門診部。
不知是誰報的火警,消防車已進入醫院門口。
坐診的是一個中年男醫生,他讓傅正東放開手掌。耳廓沒了,血流了半邊臉。
“怎麼弄的?”
“在下樓梯的時候,有人割了我的耳朵。”
“哦,你就是那個傅正東。”男醫生看看他纏着紗布的手,知道了他就是兩天前被砍了手掌的人,也是全城聞之色變的人。
“是的。”他微低着頭,血一直流進他的衣領,病號服的肩膀上洇開一片。
“割下的耳朵呢?”男醫生提高了嗓音。
“我在地上找了不見,可能是被那個人拿走了。”
男醫生讓他坐在一把靠椅上,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四五分鐘后,進來兩個女醫生,手裏提着一個藍色塑料筐,裏面有紗布、藥瓶。
兩個女醫生正給傅正東包紮傷口的時候,劉斌一身警服走進來,妥雲喊了一聲“劉隊。”他點點頭,問:“醫生,他的耳朵情況怎麼樣?”
“整個耳廓沒有了,創口整齊,是用銳利的刀割了的,割下的部分沒找到。”男醫生看着傅正東正被紗布纏繞的腦袋說。
“劉隊長,那兇犯抓到沒有?”傅正東咧着嘴抬頭看向劉斌。
“案犯出大門后,你的一個弟兄窮追不捨,在一個巷子口被割了喉嚨,還沒送到醫院門口,心臟就停止了。”劉斌說得緩慢、平靜。妥雲吃了一驚,今晚死了兩個人。
傅正東深吸一口氣,嘟了一下嘴,起身往外走。剛走出診室,他的手機響了,屏幕顯示187開頭的號碼。傅正東帶着不悅說:“又是他”。身邊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傅正東,別來無恙?”對方帶着愉悅輕鬆的口吻。
“三天時間還不到,你為什麼這樣?”
“看你不想做,我在催你啊。我再給你兩天時間,到時候還不做,我不想跟你玩了,那時候,不是要你的耳朵或是手掌,而是你的狗命,聽明白了么?”對方掛了電話。
“他怎麼說?”劉斌問。
“他說兩天內叫我在廣場做那件事,如果不做,兩天後不要我的耳朵或別的,只要我的命。”他如實說。
劉斌抿嘴低頭沉思幾秒,隨即抬起頭,“剛才你是在哪兒碰到兇犯的?”
“在一樓大廳。人太多,我和我的三個兄弟都低着頭,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到我面前的。”
對面急匆匆走來他母親,她看到她包着的耳朵和血糊糊的臉,呼叫着撲過來,“兒子,咋的了。”她摟着他的肩膀,直喊叫:“誰幹的,誰幹的。”
“還會有誰,砍我手的那個人。”他見母親咋咋呼呼,厭煩中夾着氣憤。
一行人走出門診部,看到住院部前面的花台邊,地上坐滿了病人和家屬,整個院子響着嘈雜的人聲。
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女醫生走過來,“誰是傅正東家屬?”中年男人已經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腦袋上纏着紗布的傅正東。
“我是檢察院副院長。”傅正東母親抹了一把眼淚,隨即感覺不妥,補充道:“我就是。”
中年男人冷冷地瞥她一眼:“我是醫院的院長張少軍。”他頓了一下:“傷口已經包紮好了,等會兒開點葯,今晚回去,明天早上辦理出院。”
“他剛傷着就要出院?”傅正東母親說。
“你看看今晚的情況,我們醫院因為這件事,已經去世了一個老人,你還想因為你兒子的事,讓醫院再死人么,你負得了這個責么?”
“嗯,好。”女人猶豫了幾秒只好答應着,並轉向劉斌:“劉隊長,我兒子你一定要多派些人看護好,這歹徒太殘暴了。”
“會的。”
“您是劉隊長?”院長轉向劉斌,向他伸出手來。
“是的。去世的老人原來是什麼病?”劉斌握了一下他肥厚的手掌。
“阮醫生是住院部三樓的主管。小阮你說說這個老人去世前的病情。”張院長說。
“這個病人兩天前做過心臟搭橋術,做這手術的病人忌諱吸煙、情緒激動。這次可能就是吸入部分煙霧,再加上情緒激動,使血液不暢,引起心臟驟停,沒有得到及時救助,才成了這樣。”劉斌擔心她說一堆醫學術語,讓自己聽得雲裏霧裏,還好,她沒有。
他想了想:“去看看吧。”
老人的屍體擺放在醫技樓一樓的一個病房裏。劉斌等人看了看平靜躺着的老人,沒有外傷。
劉斌側身對女醫生說:“阮醫生,跟我們去住院部三樓看看,那裏你熟悉。”阮醫生和劉斌一行出了醫技樓。
四五個穿着防護服,戴着頭盔的消防員走出住院部。劉斌走向消防員,問其中一個小夥子火情控制了沒有,他說控制住了。胡睿、吳華和任坤從門診部前面的路上走過來。
“老吳,說說屍體的勘驗情況。”劉斌對吳華說。
“死者身上只有脖子上一個創口,這創口十二公分長,深度三公分,喉管被切斷了,頸動脈也被切斷,估計兇犯用的是一把非常鋒利的單刃刀。太陽穴處有一個凸起的包,也許是被兇犯重拳擊打后形成的。”吳華說,胡睿把勘驗記錄遞給劉斌,他接過來,走進大廳,就着燈光看了半分鐘又遞給胡睿,轉向任坤:“屍體運走了么?”
“被殯儀館的車運走了。”任坤說。
“我們去看看火災現場。”劉斌說完上了樓,任坤、胡睿和吳華跟在後面。樓梯上有人群遺落的鞋子、襯衣、小甜點。三樓的地面汪着水,一部分水向樓梯口流淌,腳步的移動帶着噼啪的水聲,空氣中還有煙味。每個病房空蕩蕩的,床上都是凌亂的被子、衣褲。
女廁的木質門燒得只剩右下角的一小塊,門裏是一堆稀泥一樣的黑色灰燼,靠門口的內牆被煙霧熏黑,天花板也被熏黑。劉斌往身後靠窗的牆邊看,又去了對面的男廁看。男廁里有一個一米五高的藍色垃圾桶,桶里還裝着幾個餐盒、帶血的衛生巾,以及一些果皮。
“阮醫生,平時垃圾桶就擺在廁所里么?”他問身邊的阮醫生。
“以前是擺在靠窗的位置,後來可能是病人家屬在這兒逗留,嫌臭,把它搬進廁所里,慢慢地,清潔員也就默認了廁所就是擺垃圾桶的位置,我們覺得這樣也可以,以免影響整個樓道的空氣。”
“帶我去看看這樓道的監控。”他說。阮醫生把他們帶到辦公室,監控顯示屏擺在東南角的一張桌子上。劉斌讓她調出十點整到十點五十分的監控視頻。當視頻快速播放到十點三十五的時候,一個長發女子從二樓上到三樓,她戴着口罩,上身一件韓版橙色加絨衛衣,下身一條灰色長褲,腳穿粉色運動鞋。傅正東的一個弟兄面對樓梯口坐在一個塑料椅上,他抬頭看一眼這個女人,又垂下目光。她沒有停留,上了四樓。約十分鐘后,她從四樓下來,進入女廁。三分鐘后,女人從廁所出來,從樓梯口下去了。女人身影消失一分鐘后,女廁里躥出煙霧,隨後出現那個手拿臉盆去廁所的病人女家屬,過了半分鐘,每個病房門口湧出人群。
劉斌一行來到樓下的院子裏。傅正東身上已換下病號服,穿上自己的衣褲,坐在長條石凳上,屁股下墊着病床上拿來的一個枕頭,他的母親父親站在身旁。他公司里的兩個弟兄站在兩三米外,妥雲和小文站在遠一點的一棵樹下。很多坐着和站着的病人及家屬在竊竊私語,時不時看他們一眼,有幾個冷得瑟瑟發抖,上樓去病房取衣服。
“傅正東打算回家還是去你的酒店?”劉斌站在他面前。
“去酒店,在醫院兩天了,酒店裏的好多事情等我去做。”
“回家裏,只要他敢來,我就跟他拼了這把老骨頭,欺人太甚了。”傅正東父親說。
“先在酒店住一天再說,酒店裏的事得料理一下。”他把剛才兇犯給他打的電話說了一遍。就在他們說話期間,阮醫生跟大家說,樓道已經清理乾淨,可以到病房裏了。有人提出疑問,會不會再着火,阮醫生柔和地說不會了。大家陸續上樓,院子裏最後剩下傅正東家人及那兩個守護的男子和劉斌六人。
“你明天還是到廣場按他說的做了。”他母親說。經過前兩件事,她已經知道,那兇手要做的事,一定會做到。
“不做。”他無法接受那樣的侮辱。
“難道你的面子比命還重要?”他父親說。對他來說,用尊嚴換命是值得的。
“我寧願站着死,不願跪着生。”他說得堅定,“與其那樣,不如被他殺了。”
“好,那隨你。”他父親起身拂袖而去。
劉斌把妥雲叫到一塊醫院的宣傳欄下“廁所起火的時候,你在哪兒?”妥雲知道自己沒有守護好傅正東,讓兇犯逃走,囁嚅着說:“我去撲廁所里的火。”
撲火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如果火勢得不到及時撲滅,可能會引來更大的傷亡,他也不便過多指責:“撲火會有人做,你的工作是抓捕犯下多起命案的兇手,以後注意這一點。”
“是的,這次是我失誤了。”妥雲垂下目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