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夏暖日記
回憶模糊不清,就給自我欺騙提供了機會。
——石黑一雄《遠山淡影》
合上了日記本,屬於它的女主人再次熱淚盈眶。
我和石駿今生數不盡的糾葛,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正式開始的吧。
時間變遷,茫茫人海,石駿終於成為了自己的老公,嫁給了心目中的蓋世英雄,我一輩子的夙願,一路坎坷的走來完成了一多半。
和石駿的熱戀、結婚,包括因為展會上一幅畫的相識,都不僅僅是美麗的意外。
上述的偶然情節不過是出現在韓劇里的東西,如果不是我多年的打聽,不遺餘力的追尋,生活中的不交集,怎能又有緣重新結合在一起呢。
婚後幾次趁老公喝醉,或者偶然再次驅車行駛在學院路新修建的六車道上,路旁的建築物早已物是人非時,我喜歡聊些輕鬆的話題,自然而然引到小時候的故事。
每次石駿總是默默無語,或者突然岔開話題:“對不起,我以前不住在這裏,上大學才考過來的。”
不願意承認往事,他患上了失憶嗎?幾乎沒有可能,唯一的解釋,他不願回憶慘痛的往事,內心也在小心翼翼維繫一個秘密,可能連當年的夏家小女孩兒,一面之緣后,從未和我聯繫在一起吧。
石駿變了,顯著的一點,話比結婚的時候多了。
也許是工作位置的升職、身邊王偉這類朋友的影響,可我並不喜歡他現在的樣子,想必他也是吧。
社會逼迫着做自己不喜歡的事,迫於金錢、權利、誘惑和應酬,十五年前以為放火燒掉了一座倉庫和一個人,是天塌下來的事情,換做今天,不過是一樁小事而已,甚至不用親自出面,人際交際關係的複雜性,只要花費上一筆錢,就可以讓不想見的人永遠的不出現,包括法律內和法律外的各種手段。
他近期患上了抑鬱症,副總經理管理的事情較多,我盡量選擇不去打攪他,不喜歡的事情絕不再提,早晚除了睡覺以外見到短暫的時間裏,盡量保持微笑相敬如賓。
夫妻間幾次還好,長久的維繫下去,我感到疲憊不堪,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一門心思扎入‘智慧娃娃’的設計圖紙海中,一段時期的不修邊幅,整個人看上去如同重新回歸到單身漢的隊列中去了。
婚姻生活中緊張的我開始逐漸丟三落四,工筆畫授課時常常一個手法上用錯了染色方式。
學生不說什麼,告訴我太累了,勸我好好休息,我只有苦笑的點點頭,幾年沒有再舉辦的工筆畫展,低調中重新開辦,不是為了掙些錢,那些石駿給我的足夠,全權當作是精神上的一種慰藉吧。
談起我愛好的工筆畫,是在大學時代開始潛心鑽研的。
叔叔夏王天的倉庫度過的幾年,嗅覺中飄散的油漆味久久不能忘懷,高中時代偶然的機會,於學校的美術老師那裏第一次接觸工筆畫藝術,一面之緣,調色板染色劑的味道類似油漆和酒精,依然那麼的熟悉,人類沒緣由的喜愛,日積月累形成愛好,起始點一定是源自這裏吧——源於童年時代,對美好或者憎惡事情的深刻回憶。
記憶中有一片灰暗的森林,接觸到一丁點光芒照射,哪怕不足以完成光合作用,生物的本能始然,樹木在瘋狂的生長。
錯誤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發生,開始心神不寧,昨天出門時忘記帶了家裏的鑰匙,下午臨近繪畫課結束翻包時才想起:早起裝包時,握着鑰匙剛好趕上微波爐到了預定的時間響鈴,取出食物兩人坐在桌邊用餐,隨手鑰匙扔在了床上。無奈只有給老公發去了一條微信,要求早點回家,他上班時間遇到我的電話通常情況下是掛斷的。
石駿回家的時間一般都很晚,尤其李久立死後的日子,公司需要解決的事情從閨蜜郭婉悠的嘴裏聽到不少,她也是轉述愛人王偉的觀點,希望今晚可以提前一些。
第一次走出校門,辦自己的工筆畫展,是李久立默默資助的。
大火后,三個人因一件事關聯到一起的人,人生軌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我在姑姑家忍辱負重積極努力,高考的成績下來,保持傳統觀念的姑姑臉上都容光煥發,破天荒的舉辦了一桌升學酒宴,當然主要的目的還是藉機收一些隨份子錢,榨取我身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逢人主動引起學習的話題,每每談到高考的軌道上來,得意的神色笑的花枝招展:“我們家小暖,就是出息,我一直幫她當自己的女兒看待,天天操持家務,學習還好,沒怎麼用力,輕輕鬆鬆上了一表的希捷國際大學。”
希捷國際大學,是一所中外合資的高等學府,列於全國大學排行榜進入了前十,高考恢復的十幾年間街坊鄰里中才會出現這樣一個學習出色的苗子,這次剛好落在了我的頭上。
李久立順利排除了惡意縱火的嫌疑,起火時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對面樓里的住戶一位大娘夜裏睡不着覺起身上廁所,住的是一樓,恰巧看見了李久立慌慌張張的黑影,從自家樓下跑到對面失火時的情景。大娘老眼昏花,分不清現場其實有過一位逃走的男孩子,沖廁所出來后,模糊的視網膜外加白內障的老花眼中,只剩下李久立抱着我孤獨的站在那裏。
油漆經營關閉后,搜集材料時從幾個工人手裏看到了他們與夏王天寫下的欠條,出於人道主義考慮,政府從夏王天的銀行賬戶撥出相應的部分,給幾位失去工作的合同工照開了工資,李久立通過這件事意外得到了獎金,對石駿更是感激涕零,心底認為救了一個處在懸崖邊上的小孩子,善有善報,上天終於把屬於自己的錢完璧歸趙,卻沒考慮過那次的火其實是一次真正的犯罪行為,他的包庇使縱火犯逍遙法外。
李久立在離職後去了玩具分銷公司,再後來自己創辦了‘童話王國’,我只通過媒體和報紙了解過恩人之一浮出水面后的事迹,而嶄露頭角的李久立看上去一直在私底下關心着我。
大學畢業生不去就業安心的發展工筆畫藝術,背後強大的財團支持是必然的。李久立一直未曾出面過,可能有意在避免此事,我們三個人間不出意外這一生不該再有什麼交集,託人以旁人名義資助了我最初的幾次畫展,買到了輿論導向,加上我創作過程中得到高人指點,能力突飛猛進,躍居成為了希捷市第一女畫家,聞名全國。
李久立通過正常的手段同時提攜起來了公司產品研發部的小吊絲石駿,石駿大概很小就喜歡玩具吧,很有天分,老公究竟清不清楚老闆的真實身份呢,我不敢確定。
接到老公的一條微信,內容簡單:‘我到家了,你開車回來,別著急,點了外賣。’
作為老公的石駿還是挺細心的,不善於表達的他,有着巨蟹座男人所具備的安全感和歸屬感,唯一使我困擾的,細細想來,是他近期迷戀上上網的習慣,有時拿些水果或飲料送到書房路過他身邊時,屏幕上好像是在聊着天,登陸着奇怪的網站,成片的外文。有時打打遊戲,我不想過多的干涉,當作緊張壓力工作下的他,回到虛擬的世界發泄一番吧。
每年天氣好的時候,郭婉悠經常隨休年假的丈夫王偉出國旅遊,石駿不懂得或者不適合這種強烈浪漫的表達方式,最多是情人節或生日請我去看場電影,西餐廳吃吃晚宴。
選擇了什麼樣的人,代表着接受理解什麼樣的生活。或喜或悲,或平淡,有的人不適應波瀾不驚的度過一生,我恰恰相反,前半聲過於的緊張刺激,倒覺得現在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最真實的。
‘叮。’觸碰了單元門上的按鈕,裏面傳來拿起對講機的聲音,門鎖‘嗒’的一聲打開,石駿依舊堅持了從不過問的特點,算過時間,他該猜的到是我回來。
從電梯走出來,單元門洞裏一共有三戶,買房時石駿挑了最裏面的一間,意識上固執的以為離電梯和鄰居遠會肅靜許多,現實卻硬生生的打臉,例如此時,第一戶家的孩子的啼哭聲回蕩在走廊,想到老公那張對聲音敏感厭倦的臉,我加快步子,伸手抓開了他留下的一道門縫。
“不好意思,早上走的匆忙,我忘記帶鑰匙了。”脫下高跟鞋,整理了下薄襪,探頭像裏邊望去:餐廳的桌子上擺滿了包裝紙的外賣,左側書房的門沒有關,裏面的燈着亮着。
書房裏有一張大的辦工作,上面擺着筆記本電腦,四周的牆壁書架從底下到天棚,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一部分是玩具專業知識,更多的是小說,推理小說搜藏了幾位名家的全集,都是結婚後趕上網上店鋪打折,老公一批又一批往回買的,夜裏沒人的時候,他加班,我也喜歡坐在裏面柔軟的地毯上,枕着靠枕,支上簡易的茶桌,上面擺上奶茶,拽出一本津津有味的讀起來。閱讀是一件不錯的享受,情節吸引人,有時遇到殺人案件怕怕的,石駿開門走進屋時會嚇一跳。
他通常溫柔的看着我,然後拿起我手中的小說封面,讚美一句:“這本很不錯,我喜歡裏面的情節,和幾個句子。”
他的涉獵真多,每本買回來不久,短時間內一一看完,與我分享故事情節是不忙那陣最快樂的時光吧。
近期上網聊天開始,書漸漸買的少了,時常抱怨腰酸背痛,臨睡前我會給他按摩,勸他少坐在電腦前。例如今晚,他回來的早,又被我發現坐在電腦前不停敲擊着鍵盤。
“吃飯啦,吃完在弄。”我敲了敲書房的門,沖裏面的他做了個鬼臉。石駿抬起頭,沖我笑了笑,點了點頭:“好的,馬上就來,本來今天很累的想休息,哎,隔壁討厭的啼哭聲,只有玩個遊戲排解下吧。”
“嗯。”轉身走向衛生間洗手,“忍一忍吧,最近頻率明顯低了,網上說新生兒過了第一個月,睡覺和哭聲會好很多。”
“你懂得不少。”石駿跟了過來。
有口難言,我的內心多麼希望有一位我們兩人間的孩子啊,到了該要寶寶的年齡,看着周圍甜蜜幸福的一對,不敢明說,又怕他生氣,只有在網上搜一些文章和視頻材料排解下心中的苦悶吧。
老公坐在里側的椅子上,拿起一塊奧爾良雞腿,打開一聽瓶酒,悠哉的喝了起來。他和我說過,父親石鐵山以前下班就是如此,長大了開始學習老人家,發現確實挺放鬆的,就把這項‘傳統美的’繼承了下來。只不過那陣沒什麼好吃的,一疊花生米夠吃上幾個小時,現在社會變遷經濟條件上來了,能夠足不出戶隨時吃到中西結合的美味。
“小暖,最近有沒有什麼警察找過你?”
看是漫不經心的一問,發問者減緩了吃東西的節奏,很在意我的答案。
“沒有呀,來警察做什麼,那件事,不都已經放棄調查過去啦。”
‘那件事’指的就是李久立的猝死案,一段時期鬧得滿城風雨,媒體熱炒了一陣,如今都轉移到某位一線明星爆出婚後出軌的醜聞,大眾茶餘飯後的焦點更喜歡後者的猛料。
“哦,那就好,隨便問問,別打擾到我們正常生活就好。”石駿心不在焉的回答,誰知道又在想些什麼,李久立死後,他在我面前變得更怪了,像是瞞着我一些事情。
“有個叫唐納德警察,案件結束后還來公司找我,我怕他去煩你。”
“放心吧,我知道怎麼做,警官私下來,沒空對他說什麼過多的話,公民享有這項權利的。”
我故作輕鬆的點點頭,晚上怕胖注意着飲食。老公又喝了一口酒,沖我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相視一起吃過了晚餐,我收拾了下桌子。石駿換好了睡衣,走進卧室前又去了書房看了一眼電腦,回來時的神色很開心,像是得到了什麼肯定的答案。
“遊戲,我堅持到了最後,還不錯哦。”
“你真厲害。”隨口回復了一句,誰在乎他是真的還是有意在隱瞞我,不想說太多就由得他去了。
鋪床的時候,我在靠近枕頭的一端發現了遺失的鑰匙,還好沒有落在外邊,拍了拍腦袋,希望這種事情下次不要再犯。
其實我還丟失了一樣東西,或者說忘記了放在某個角落裏。
郭婉悠一年前陪王偉去歐洲五國游,回來時約我們一起吃了頓飯,席間談到她在法國浪漫之都的見聞,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談話間從新買的香奈兒包包里拿出一個精緻的禮品盒,告訴我是一款帶有東方茉莉花味道的手工制香水,在大師的店鋪里屬於限量款,世界上絕對搭配不出完全一樣的味道來,不禁讓我想起法國看過的一篇被禁的小說《香水》,唯美而變態。郭婉悠抓起我的手,遞了過來,說這瓶送給你做禮物,她自己留下了另一瓶。
拿着價格不菲的禮物,我再三推辭,怕是她的丈夫王偉,藉機想在石駿副總的底下謀求個一官半職,況且我平時很少用這種東西的,繪畫的人嗅覺是追求藝術的天賦之一,過多的接觸香精類的東西,時間久了容易喪失靈感。
幾番推辭之後,一向寡言的先生勸我收下,當作是朋友間的好意,王偉借坡下驢,連連點頭稱是。
香水到達我的手中,打開包裝欣賞過一次美麗的瓶子。上面的水晶小雕刻下足了功夫,想必價格不菲吧,老公笑笑看向它,說喜歡儘管拿去用。
“我才不呢,先留着吧,遇到合適的人,送禮好了。”那次對話完,我就把它擱置在衣櫃存放首飾的第三個格子裏。
上周找東西的時候,不經意瞟了一眼,我發現香水不見了,連同包裝盒一齊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