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5章 徐鳳年與女相逢,父與女攜歸北涼(1)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火殃及,加上擁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景象。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游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制度也就崩潰了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無關緊要,亂世中,懷揣着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城牆的高低直接掛鈎。
此時,一名南朝文士模樣的男子夾在人流中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仆壯扈護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緞袍子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世族子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了手握兵權的北庭權貴。這名鬍子拉碴的男子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閑心去細細打量,到了一定歲數更為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子刮掉鬍子,會有一張極為英俊且飽經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着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氣,藉著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許多喜好豢養面首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穫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為她們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了帘子,露出一張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遊弋,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中了兩位結伴而行的文弱書生。隨着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那位粗壯丫鬟很快就去為主子“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中的那位領頭騎士,低聲說了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衝散人流,到了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子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戰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了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着抽出戰刀,兩根手指摩挲着刀尖。兩人很快就認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后,既有辱沒家風的難堪,也有賣身求安的如釋重負。還提着帘子的婦人瞥了他們一眼,嘴角翹起。瘦胳膊細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方才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下已經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了這個旖旎念頭。繼續前行的馬車重新超出那人的時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了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內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吃醋的娘兒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為她們的幕中賓客,那得多彆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着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為一名實權將軍正妻的她放下帘子,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刀刺入胸膛或者乾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只是因為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張,可當她男人是因為她的家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為她當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還沒有聽到預期的美妙聲音,不由疑惑地掀起帘子。那名親衛百夫長返回來到窗外,躬身後一臉驚駭道:“夫人,那傢伙突然不見了!”
婦人惱火道:“竟然逃了?那傢伙兩條腿還能快過戰馬的四條腿?!”
百夫長的膽戰心驚不是因為婦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詭譎遭遇,慌張解釋道:“夫人,屬下剛才已經衝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傢伙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婦人皺眉喃喃道:“白日見鬼了不成?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沒道理啊!咱們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涼那邊拼得差不多一乾二淨了,就算有漏網之魚,那也要麼是繼續在軍中任職,要麼被南朝大族吸納擔任護衛。”
婦人和她的家族雖然在寶瓶州本土勢力中是佼佼者,卻也不至於狂妄到招惹那些傳說中飛來飛去的奇人異士。涼莽邊境上那幾場雙方高手盡出的巔峰大戰,雖然沒有太多細節流傳,但也讓世人終於明白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道理:戰場上一個萬人敵未必能決定一場大型戰役的走向,但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十數個武道大宗師的聯袂出現,北莽兩三萬鐵騎根本不夠殺,哪怕是二十萬大軍想要推進一步,都會難如登天!可以說與北莽國勢一榮俱榮的婦人臉色陰沉,咒罵了幾句北涼蠻子的冥頑不化,尤其是那個讓北莽吃盡苦頭的北涼王更被她罵得不輕。
當婦人決定息事寧人後,擺擺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長不用追究那人,放下帘子,突然察覺到一陣不合常理的微風拂面。不僅是婦人,車廂內壯碩婢女和兩名羊入虎口的書生都目瞪口呆,婦人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劇烈起伏,波濤洶湧,艱難轉頭,看着那個正是先前風塵僕僕卻難掩氣質的古怪男人。坐在綉墩上的婦人不愧是出身豪閥的女子,哪怕雙拳緊握,微微顫抖,臉上仍是擠出嫣然一笑,並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過神后的拚死護駕,微笑道:“這位爺,是劫財還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種,就沖爺這份讓奴家深深折服的膽識氣魄,便是兩樣都劫,奴家也認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輕聲開口道:“讓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兩城的地圖,要很詳細的那種。”
婦人嬌媚笑問道:“爺可是北涼諜子?奴家膽子小,萬一給安上串通北涼的罪名,那可是要滅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和善,說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寶貴,在半個時辰內拿不出地圖,我不介意……”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地拍了拍胸口,打斷男子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家怕死了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跟一個弱女子過不去?當然,兩份地圖對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只要爺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後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牆壁,整個人的臉色迅速由紅潤轉為蒼白再轉為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呼吸都會惹惱了這尊來歷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彷彿是在感受什麼,然後有些失望,回神后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夫人答應交出兩幅地圖。我數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着進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趕緊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有時候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氣揚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夫,實打實的二品小宗師。可車廂內這番變故,那名馬夫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其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發生在身後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果是馬車依舊穩穩噹噹前行。難道這個瞧着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為申屠家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復呼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夫曾經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臟腑受過嚴重的創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作了申屠家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夫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外生枝,耽誤了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偽裝,轉頭沉聲問道:“這位公子,當真是只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胡亂殺人?”
男子點了點頭,然後閉目養神。
馬車到了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夫去取地圖,自己作為人質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負到讓她下車,甚至只需要讓僕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為新面首的兩名文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着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取回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的男子。後者打開地圖,仔細瀏覽了一遍。
申屠夫人壯着膽子偷偷打量這位男子。他的臉龐有着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稜角,故而可以稱之為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雙漂亮的丹鳳眸子,細眯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后,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餘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後應該會有表達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后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當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子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高手,而且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子哥兒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死。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子當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並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於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中。徐鳳年只能憑藉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后,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起程返回。
也許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這種事實上屬於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檐下望着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在了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里,然後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台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了成千上萬次,失望了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後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只剩下了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處跑來一群孩子,有三四歲的,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裏大多扯着多半是他們爹娘自製的劣質竹骨紙鳶。七八個孩子玩起了鬥風箏。中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箏,不像眼下這群孩子玩的是鬥風箏,足可見北莽骨子裏流淌着的那種血性。孩子手中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子,從背後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藉奔跑和強風放入空中,嗡嗡作響,左衝右突,與其他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只能眼睜睜看着紙鳶墜落遠處,再屁顛屁顛去撿回來。徐鳳年抬頭看着天空中的鬥風箏畫面,怔怔出神。已經有幾隻風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他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后,到了吃飯的時候,在爹娘的呼喊聲中孩子們陸續散去,鬥風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着回去從爹娘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中,徐鳳年對着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裏拎着一隻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台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裏邋遢的孩子停下腳步。原來是個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髒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葉。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着坐在台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台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