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夜 男孩與兵人

第4夜 男孩與兵人

他哀怨地低頭,接着鼓起精神,臉貼地面,用大人的口氣說——喂!士兵們!前方就是葛底斯堡的戰壕,打敗那些北方佬,就能結束戰爭,提前回家啦,為了弗吉尼亞!

這個故事,適合在六月一日,深夜閱讀,給你自己。

去年,在成都。作家富豪榜的活動,我只是個打醬油的,坐在嘉賓席上跟兄弟們聊天。童話大王鄭淵潔作為上屆首富登台,他說最煩惱的是不斷有人來借錢。緊接着江南上台,他說不怕被借錢,因為他的錢全變成了房子。

其實,我很怕別人向我借錢,真的。

最近的一次,也是去年,但借的不是錢——而是對我來說,比錢重要一百倍的東西。

那一夜,我的小學同學俞超來找我。

開始完全沒認出他來。看似比我大幾歲,穿着廉價的灰襯衫,褲腰帶束在外面。要是戴上一頂鴨舌帽,基本就是快遞員。

他說他認識我。我正獨自在家刷微博,認識我的人很多,比如微博上的二百七十萬粉絲,雖然要去掉二百五十萬的殭屍粉。

阿駿,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俞超,北蘇州路小學,二班。

沒有人這麼叫我!

俞超——記憶中他最後的臉,像恐怖片里的受害者般模糊。

難道,他是聽說我已成了所謂名作家,才特意找過來的?

千萬不要是來借錢的!

我祈禱。

然而,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傻,俞超並不知道我現在幹嗎。他打聽了許多老同學,才輾轉找來——我承認自己還需要更努力一些。

他的語速很慢,表情遲鈍,嘴裏像吃過蒼蠅,散發腐屍味,讓我不由自主後退。

我始終迴避一個問題:你有什麼事嗎?

終於,俞超直勾勾看着我的眼睛問——那些兵人在哪裏?

兵人?

腦子短路。空白。火花。黑洞。一群小兵人悄悄繞到背後,用槍口瞄準我們……

二十年前。

所謂兵人,就是一種小兵玩偶,只屬於男孩的玩具。

在我的小學時代,每個男孩都有一兩個小兵人。學校對面的雜貨店,運氣好的話,五毛錢能買好幾個。兵人多是硬塑料做的,約摸手指頭大小。從納粹德軍到皇家陸軍再到八路軍,有端着刺刀衝鋒的,也有揮舞手槍的軍官。有的兵人兩個疊在一起,成為重機槍組。既有質地粗糙需要塗色的歐洲老兵,也有做工精良栩栩如生的美國大兵。

我們班最會玩兵人的,就是俞超。

他是小個子,頂頂不起眼的那種,瘦成豆芽似的,臉上總掛着鼻涕。他的學習成績屬於中游,很容易被老師跟同學們忽視。他很沉默,不跟大家一起玩,就算在體育課上,也蔫蔫呼呼的。最糟糕的差生,也有機會得到老師表揚,但俞超從沒有過。

有一次,他帶了許多小兵人來學校。課間休息的操場上,他煞有介事地擺開陣勢,一邊是德國兵,一邊是蘇聯兵。他在地上畫了個X形,說一條是伏爾加河,另一條則是頓河,伏爾加格勒在中心位置。小學三年級,幾乎沒有孩子知道這些,除了我。

當我饒有興趣地趴下,要跟俞超一起玩斯大林格勒戰役時,兵人們卻被踢飛。原來是兩個高年級男生,就喜歡欺負弱小。我也害怕,但看到俞超拚命地在地上撿兵人,便忍不住要保護他。我跟那兩個大傢伙打了一架。

自然,是我吃虧。

從此以後,我成了俞超唯一的朋友。

每天,他會在口袋裏塞幾個兵人,從不給其他同學看到,只在放學后,與我在街心花園的角落裏玩。他跟我有着相同的愛好,都愛看戰爭歷史電影和電視劇,看過拿破崙和希特拉的傳記,對於二戰兵器如數家珍——在我們這個年齡,都可算是異種。

有一回,俞超悄悄跟手裏的小兵人說話,我差點以為他有精神病。

俞超平靜地回答——我有特異功能。

許多年後,我們習慣於把這個叫做超能力。那年頭,流行氣功大師與異能人士。大興安嶺火災時,有位大師在千里之外發功,幫助政府撲滅了大火。每場氣功講座都比四大天王演唱會還熱鬧,人人頭頂一口鍋,自稱接受宇宙信號,以達天人感應。

我搖頭,頗有科學精神地說,瞎七八搭!

他笑笑說,是啊,沒有人相信的。

小學四年級,六一兒童節那天,學校組織了許多活動。但在我和俞超看來,都超級幼稚,只有小女生們歡天喜地。

放學路上,俞超在我的耳邊說:喂,今晚,邀請你來我家玩,好嗎?

從來沒人去過他家。有幾次,我到了他家門口,他也揮手讓我回去。聽說,俞超的爸爸媽媽不是普通人,都在某個神秘的軍事科研所工作,嚴禁他帶任何小朋友來串門,連老師家訪也被拒之門外。

他說,軍方有項重大科學實驗,爸爸媽媽都連夜趕去西北沙漠某軍事基地,說不定過兩天會上新聞聯播。如果這項實驗成功,什麼核潛艇啊航母啊都不需要了,我們再也不用害怕美國和蘇聯。

明白了,他今晚一個人在家,才有機會請小朋友來家裏玩。但只邀請我一個,因為他沒有別的朋友。

但我想,俞超請我來玩的真正原因,是他晚上不敢一個人睡覺吧。

開始我沒答應,我家管得也嚴,夜裏不準出門。

回到家,吃晚飯,做功課。六月一號,可以多看會兒電視,連看兩集新加坡電視劇《人在旅途》。十點鐘,我上床睡覺,又偷爬起來,帶着鑰匙出門。警告小朋友,切勿模仿。

兒童節的夜,我步行十來分鐘,來到俞超家樓下——他家是棟獨立的老宅子,隱藏在黑黝黝的梧桐樹影中,是軍隊分配的。

緊張地敲門,露出小夥伴的臉。底樓是巨大的客廳,擺設很簡單,沒什麼傢具與電器。燈光幽暗,到處有腐爛氣味。俞超沒想到我真會來,他打開冰箱與櫥門,拿出所有好吃的東西。我毫不客氣地吃了幾塊牛肉乾和話梅。

他拖我上樓,來到卧室——真心大啊,木頭小床邊,堆滿了各種小玩偶和兵人。

最醒目的,是一群金屬材質的兵人。十九世紀的灰色軍裝,美國鄉村寬邊帽,扛着帶刺刀的滑膛槍。既有光着下巴的年輕人,也有滿臉捲毛鬍子的大漢。有位穿灰大衣的軍官舉着配劍。還有士兵舉着一面小旗子,紅底破布上深色大叉,畫著十三顆白色五角星。

如此精緻漂亮的兵人,我聞所未聞,剛想去摸,卻被俞超攔住。

他在牆角點了幾根蠟燭,關了卧室里的燈。幽暗光影中,他盯着那些金屬兵人,輕輕吹了口氣,送入它們每個人的鼻孔。

隨後,他拉着我鑽到床底下。

噓……安靜!

想幹嗎?但在他家,我乖乖閉嘴。藏身在小床底下,吃力地仰頭,注視地板上的玩偶們。暈染般的燭光搖曳,兵人影子都被拉長。我的心被懸起,有什麼事要發生。

突然,舉着佩劍的兵人微微抖動。以為是被風吹的,但燭光沒變化。它轉頭向四周張望,又向前走了兩步,再把劍放到地上,伸懶腰,打呵欠。說了幾句貌似正宗的英語。

周圍的金屬兵人都活了,要麼舉槍做射擊狀,要麼坐地休息。像多年老兵,彼此親切地打招呼,我能清楚地聽到它們說“HELLO”“GOODNIGHT”。

其中,一個小兵走近床腳,舉起刺刀向我搜索,微型金屬刀鋒,閃過殺人的寒光。

我尖叫。

小兵人們突然不動,像電影中的定格畫面。

對不起!我意識到闖禍了。

俞超拍拍我說,沒關係的,我們出來吧。

小心翼翼走到燭光里,我拿起一個正在脫帽的金屬兵人。

天哪!俞超,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說過,我有特異功能!

它們是從哪裏來的?

這是個秘密——俞超咬着我的耳朵說:是我爺爺留下來的。他二十多歲就出國讀書,差不多是在二戰前夕,去過德國、法國、意大利很多地方,最後去了美國。回國的時候,他帶來了這批小兵人——它們都是用錫做的。

錫兵?

我看過一篇安徒生童話《堅定的錫兵》。

十九世紀的歐洲和美國,最流行這種小錫兵了。俞超繼續為我科普——同一組的錫兵基本上都長得一樣,因為從一個模子裏燒出來的。但是,這隊錫兵除了有個軍官,每個小兵都各有特點,我能叫出每個不同的名字——約翰、哈利、老喬治、本傑明……

是什麼國家的軍隊啊?

南北戰爭!我們常玩的打仗遊戲啊。看到這面南方軍旗了嗎?十三顆星,代表南部聯盟的十三個州。北軍是藍色,南軍是灰色。不過,南軍物資短缺,軍服都很破爛,大多戴着自家帽子,更像農民而不是士兵。但這些傢伙都是神槍手,打起仗來可厲害呢,把北軍打得屁滾尿流。你看這個軍官背後的字——

我認不出這一長串英文,俞超解釋道:弗吉尼亞州第八步兵團。

結棍!

他頗為自豪地說:我爸爸從小玩這些兵人長大的,後來留給了我。

現在怎麼辦?

嘿嘿,別害怕,我還能讓他們再動起來。俞超笑眯眯地趴在地上,對它們哼起一首曲子。音樂課上五音不全的他,居然哼得有模有樣,還有幾分耳熟——對啦,電視上看過的美國老片《亂世佳人》。

錫兵們又動了,在軍官指揮下,排列整齊隊形:前排八個,後排九個,軍官在前面,身邊有人舉軍旗,總共十九人的戰鬥隊列。

更神奇的是——這些小兵也都齊聲高唱,真人般有各種音色。整棟大屋戰歌嘹亮,應是美國南方口音。

俞超得意洋洋:阿駿,這首歌叫迪克西,只要我唱起這個,就能把兵人喚醒。

你真有特異功能?我抓着他的手,又摸他腦袋,彷彿裝滿神秘力量,還是住着一個小外星人?

可惜你們都不相信。他哀怨地低頭,接着鼓起精神,臉貼地面,用大人的口氣說——喂!士兵們!前方就是葛底斯堡的戰壕,打敗那些北方佬,就能結束戰爭,提前回家啦,為了弗吉尼亞!

俞超說的是普通話,帶着上譯廠的翻譯腔,但兵人完全聽懂了。它們個個鼓起胸膛,怒目圓睜,軍旗指引,列隊前進。

這不是排隊去被槍斃嗎?不過,那時戰爭就是這樣,只有視死如歸的戰士,才能站在槍林彈雨中不退縮,披荊斬棘,奪取勝利。

他們是男孩,他們是士兵,他們是兵人。

但在葛底斯堡,他們都將變成死人。

兵人隊列越過一道障礙——不過是一堆課本,有人不幸倒下,似乎迎面射來密集彈雨。

俞超漲紅了臉,大喊:為了弗吉尼亞!

我爬到前進中的兵人們身後,彷彿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舉着滑膛槍奮勇前進。忽然,有一顆子彈射進了我的額頭。

致命的撞擊感,無法自控地仰天倒下,後腦勺砸在一堆塑料兵人上。

那個瞬間,我以為自己真的死了。

但沒流血,只隱隱作痛。當我爬起來,兵人們都已犧牲,軍官也被一槍斃命,只剩那名小小的旗手——他戰死在軍旗下,像具雕塑不再動彈。

二十五年前,6月1日,深夜,南部聯盟的旗幟依然在蓋底斯堡飄揚……

在我的童年時代,最漫長的那一夜。

忘了是怎麼回家的,總之,我對於那些兵人,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它們不是金屬玩偶,而是真正的士兵。死亦為鬼雄,縮小囚禁在二十世紀的中國。

6月2日,俞超沒有來學校。

擁擠的教室里,我看着他空空的座位,心裏還惦記着那些小兵人。

幾天後,才聽說,俞超的爸爸媽媽死了。

他們是在執行軍方任務中殉職,俞超得到烈士家屬的優待。他由親戚繼續撫養,從部隊大宅搬走。當他回到學校上課,我沒看到他有哭過的痕迹,但更為沉默。我想去安慰他,卻被淡淡地拒絕。

從此,俞超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

我沒有再去過他的新家,更沒機會見到那些小兵人。但在許多個漫長的夜裏,我會夢到那棟大屋,夢到十九個南軍戰士,夢到葛底斯堡的邦聯軍旗,夢到羅伯特·李將軍……

後來,網上流傳過一條軍方泄密信息——那一年,那一夜,深夜二十三點,在西北沙漠的軍事基地,某項重大實驗過程中發生意外,有對科研人員夫婦殉職。

可能是人類史上第一次超能力心理戰實驗,據說可瞬間催眠幾萬人,不戰而屈人之兵,孫子兵法的最高境界。但準備時間太過倉促,按原計劃是在半年後,卻突然接到緊急命令,必須提前進行實驗。

可惜,所有人都失敗了。

進入九十年代,開始嚴厲批判特異功能與偽科學,軍方至今再無機會重啟。

當年,那個絕密的科研項目,名叫“男孩與兵人工程”。

我猜想,俞超之所以有超能力——遺傳自他的父母,或者說是他的爺爺和爸爸。他的爸爸是個強大的超能力者,卻默默無聞地為國家和軍隊服務。

那個兒童節的深夜,當我在俞超家裏玩兵人,陣亡於葛底斯堡戰役同時,他的爸爸媽媽,正在萬里黃沙之外,為了社會主義祖國和人民而粉身碎骨。

小學畢業,我和俞超升入同一所初中。但在不同班級,更沒機會說話。有時在操場上碰到,我主動跟他打招呼,他卻低頭不理。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好,考試總分經常排到年級第一名。老師們最喜歡這種學生,成績好,脾氣乖,雖有些沉悶,但有什麼要緊呢?初二,他就加入了共青團,成為市三好學生。

那一年,電視台在放TVB劇《大時代》,許多男孩都夢想成為方展博那樣的人物。

中考前一個月,我正在家被逼着背英語單詞,俞超意外出現了。

深夜,他背着個大皮箱子,嘴角已冒出胡根,瘦高個子像具殭屍。

我問他什麼事。我爸差點要把他趕走。

俞超把皮箱放在我家門口,用變聲期的公鴨嗓說:送給你,現在,我不需要它們了。

然後,他匆忙地消失在黑夜。

我疑惑地打開皮箱,發現一堆錫做的兵人:灰軍服、寬邊帽、大叉十三星旗……弗吉尼亞州第八步兵團。

老天,我捧起這些勇敢的士兵。雖然積滿灰塵,但不敢用濕布去擦,害怕會掉漆什麼的。我偷來爸爸清理照相機鏡頭的毛刷子,剔除兵人縫隙間的污垢。我把皮箱子藏在床底下,彷彿有十九個人為我站崗放哨,安心入眠。

星期天,父母不在家。我難得有半日空閑,便把兵人們拿出皮箱,拉緊窗帘,弄得像是深夜,再點上兩根蠟燭。我買了一本關於南北戰爭的書,希望營造出當時北弗吉尼亞軍團的氣氛。我提前去過圖書館,借閱了一本歌譜集,有美國南方歌曲迪克西。我先練習熟了,便趴在床底下唱歌,期望看到錫兵們的行動……

但是,他們再也沒有動過。

中考結束后的暑假,幾乎每個夜晚,我都偷偷觀察兵人。可無論怎樣,兵人們永遠沉睡,恍如從來沒有過生命。

最後,我也開始厭倦他們了。

我在每個兵人的後背上,都用美工刀刻上我的名字,彷彿這樣他們就會永遠屬於我。

很快,我認識到了一個可悲的現實——我不是俞超,我沒有超能力,我不可能成為兵人們真正的主人。

那年夏天,俞超考進了重點高中,而我讀了郵政學校。

我們兩個的人生,就像兩條漫長的射線,只在多年前的6月1日深夜相交,然後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永無重逢的可能。

不曾料到,去年那個深夜,我還會再見到俞超。

他已被時光徹底屠宰,眼角的皺紋,嘴上的法令紋,還有幾乎半謝的頭頂,頹喪無神的目光。想起我們的最後一面,他用高傲的眼神看着我,恩賜似的將皮箱子送給我,或者說是甩給我一堆垃圾。那時候,他即將展翅高飛,衝上雲霄;而我將停留於凡間,註定碌碌無為,虛度餘生。

命運卻在十幾年間,將我們兩個倒轉了過來。

我給俞超泡了杯綠茶,讓他坐在我的沙發上,想要聽聽他的故事。

他說,上重點高中后,他讀書刻苦,還有烈士遺屬加分,果然考進名牌大學。

曾經在美國留學三年,攻讀經濟學碩士。有一回,路過賓夕法尼亞州葛底斯堡,當年戰場,如今麥田,他死人般仰卧,以為能聽到羅伯特·李將軍的聲音,聽到迪克西的軍樂,聽到雙方士兵臨死前的悲吟。但是,他只聽到一個安靜如墳墓的世界。

回國后,他進入金融投資機構上班,年薪百萬的那種。二十七歲,買房結婚,抱得美人歸,還生了個兒子。

後來,經濟不景氣,他破產了,房子被銀行收回。妻子跟他離婚,帶兒子回了西部老家。

俞超已一無所有。

今夜,他想起當年送給我的兵人,想要再看一眼它們。

兵人?

十九個南北戰爭的錫兵?床底下的皮箱子?中考那年的暑假,我無法喚醒它們,就再也沒打開過那個箱子。

可是,箱子又在哪裏呢?下意識地衝到床底下,除了灰塵,啥都沒有。

對,我搬過幾次家,肯定不在這裏,會不會早被扔了?

我決定回老房子看看。

已逾子時,兩個男人出門。我開車載着俞超,穿越早春的寒夜,來到七層樓的老式工房。

很久沒人住過了,迎面有股熟悉的氣味——許多年前,俞超就是在這裏,放下裝着兵人的皮箱離去。

回到我的床底下,居然還沒有被扔掉。一堆厚厚的塵土之中,拽出古老的皮箱子。

俞超一眼認了出來,這是他爺爺從美國帶回來的,在遙遠的二戰前夕。

打開箱子,一陣腐爛的煙,我們劇烈咳嗽之後,小心地取出那些兵人。

一、二、三、四……十九,一個都不能少。

用紙巾擦乾淨,才露出灰色漆皮,帶着刺刀的滑膛槍,還有南部聯盟的軍旗。

關燈,拉窗帘,點蠟燭。回到二十五年前,6月1日,最漫長的那一夜。我們把小兵人排開陣勢。俞超閉上眼睛,嘴角默念什麼話,對着兵人吹了口氣。

然後,他拖着我爬到床底下。

兩個成年男人,如何能擠在一張古老的鋼絲床下面?還有滿眼的灰塵,只能彼此捏着鼻子,又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一個鐘頭過去。

兵人們紋絲不動,像已死去多年,變成僵硬的木乃伊。

我們也憋不住了,從床底下爬出來,無奈地看着這些小兵人。

唱歌吧!我提醒了他一句。

可是,俞超搖搖頭,他已經忘了那首歌的旋律。

迪克西啊!

我還記得,便帶着他一起唱,這首美國南方的老歌,鼓舞士兵的衝鋒曲與思鄉曲。

然而,兵人們還是呆若木雞。

他們不會再動了。

俞超率先放棄,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頹喪地坐在地板上說:對不起,是我記錯了,兵人們從來沒有動過,我也沒有過特異功能,一切都是小孩子的幻覺。

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重新把兵人們裝進大皮箱,塞回我的床底下。

凌晨三點,我和俞超在老房子樓下分別,我本想要開車送他,卻被他委婉地拒絕。

他只說,想要一個人走走。

最漫長的那一夜,看着他佝僂萎縮的背影,我好像永遠丟失了什麼。

幾天後,我聽說,俞超死了,自殺。

他吃了許多安眠藥,把自己鎖在一個大箱子裏,活活悶死。

沒有人為俞超舉辦葬禮,直接送去火葬場燒了。他沒其他親人,前妻也不接受骨灰,最終歸宿是下水道。

俞超死後第七天,我想到了老家床底下的大皮箱。

那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又在他臨死前還一起玩過,老法里說太不吉利了。我決定把兵人們燒了,還給它們原本的主人,在天上團聚吧。

頭七,傳說鬼魂在人世間遊盪的最後一天,也是佛教所說的中陰。

我回到老宅,從床底下拖出皮箱子,感覺輕了些,打開才發現空空如也。

十九個兵人消失了。

不可能,記憶錯亂了嗎?還是放在其他地方?我又在老家裏每個角落,仔細搜索一番,確定那些兵人都失蹤了。

難道有梁上君子光顧?還是在俞超自殺以前,悄悄潛入過這裏,帶走了所有兵人,準備給自己陪葬?

我悵然若失離開,直到三個月後。

五月,最後一周,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

她的聲音還算年輕,在反覆確認我的身份后,在我不悅地掛電話前,她才說——對不起,我是俞超的前妻。

這個女人,沒有帶俞超的兒子來參加葬禮,我很厭惡,但我保持克制,問她有什麼事。

她說,最近她兒子在玩一些奇怪的玩具小人,背後都刻着我的名字。而她恰好看過我的書,不敢相信這個名字就是我。但她查了資料,發現她死去的前夫,跟我就讀過同一所小學。於是,她幾經打聽才弄到我的電話號碼。

她問我這些玩具小人是如何到她兒子手裏的。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她希望我能把這些玩具小人拿回去。

好奇怪,為什麼要我去拿?我說可以快遞給我,費用到付。

忽然,她的聲音變得顫抖:求你了,看在死去的俞超的份上。

聽到俞超的名字,我的心軟了。正好剛寫完新書,便決定出趟遠門。

很遠很遠的門,巴山蜀水的深處,距上海幾千公里。沒有直達航班,只能先飛到重慶。再走穿梭於深山的鐵路,最古老的綠皮火車。最後,需要坐淺水客輪,上溯到某條長江支流的上游,才是那座峽谷間的縣城。

那天,正好是六月一號。

2008年的大地震,一度將這裏夷為平地。小城裏一切都是新的,她家的房子很漂亮,簡直是土豪別墅,聽說是前任縣長家,院子裏停着輛黑色奧迪。

我看到了俞超的兒子——他叫俞小超。

七歲,快要讀小學了,他穿着超人服,正在地板上玩十九個小兵人。

剎那間,我以為,回到了三十年前,小學一年級的教室——通常,兒子都像媽媽。但,俞小超是個例外,那張臉還有體形和眼神,都跟他爸爸小時候如出一轍。

蹲下來陪他一起玩,撫摸灰色軍服的錫兵,放到眼前,看它背後,依稀辨認出刻痕——我的名字,十六歲那年親手刻上去的。

兵人們身上有明顯磨損,許多漆皮蹭掉了,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折斷了刺刀。那面南部聯盟的軍旗,已然破碎大半。

我心疼。

小超,你是哪裏得到這些小兵人的?

我想看清他的眼睛,看到某個遙遠的黑夜。男孩毫無畏懼地看着我,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卻不響。

他媽接口道:他說是從門口垃圾堆里撿來的,誰知道是真是假。這孩子越來越鬼了。

為什麼要我拿回去?

女人面露難色,看我不依不饒,才說出口:這些小人剛來時,嫌它們又臟又破,她就扔進了垃圾堆。可是,到第二天晚上,它們重新出現在小超的房間。她很害怕,隔了幾天,趁兒子睡着,把兵人們扔進洶湧的江水。沒想到,它們很快又回來了。兒子很喜歡這些傢伙,成了他唯一的玩具。她非常擔心,意外發現小兵背後刻着我的名字。

她還要說些什麼,似乎很可怕,卻欲言又止。

我感覺到了某種東西。

對不起,我不能把這些兵人帶走——我告訴她,今天兒童節,就當是我送給小超的禮物吧。因為,這些寶貝本來就是屬於他的。還有,請千萬要記住,別把它們扔掉或送人。否則,你兒子會遺憾一輩子的。

離別前,我輕輕抱了男孩一下。

真的,很想親吻他的臉頰,但又怕把孩子弄髒了。

我看了十九個小兵人最後一眼,終於要說永別了——弗吉尼亞州第八步兵團,葛底斯堡的老男孩們。

唯有兵人,永不背叛。

六月一日,回家路上。我坐着顛簸的客輪,趴在危險的欄杆邊,看着山谷間的湍急河流,因為濫砍濫伐和採礦污染而變得又黑又黃。

也許,走了太多的山路,雙腿肌肉酸痛,彷彿隨波逐流。天空越來越遠。我閉上眼睛,溢出淚水……

真相,是這樣的——

俞超死後第七天,我計劃把所有兵人燒給他。前一夜,十九個兵人復活,從床底下的大皮箱逃跑,溜出窗戶縫隙,順着落水管到地面。這些南北戰爭的老兵,從便利店偷了張中國地圖。危險重重的行軍,穿越火線般經過無數路口,差點被車輪壓得全軍覆沒,才從市中心走到飛機場。它們越過鐵絲網,沿着候機樓屋檐下,找到這架飛往西部的航班,通過舷梯鑽進行李託運艙。

一夜之間,飛過幾千公里,來到遙遠的中國西部。沿鐵軌,翻山越嶺,一路向北。走了半個多月,每天十公里,晝夜不息。有條嗅覺敏銳的中華田園犬,將它們當做敵人和晚餐,發起狂暴的攻擊。兵人們面對怪獸,毫不畏懼地作戰,付出慘重代價,喪失了五條胳膊和三條腿。僥倖到江邊,列隊點名,竟一個都不少,但傷痕纍纍。老兵說,傷疤是男人更是士兵的勳章。錫兵們不會游泳,入水便會沉沒。但他們克服恐懼,跳上一艘運沙的木船,逆流而上二百公里,直達煙雲繚繞的縣城。

終於,兵人們找到了新主人——這個叫俞小超的男孩,跟當年的小主人一模一樣,並遺傳了爸爸的特異功能。每個深夜,只有他能跟這些老兵說話,指揮它們重整旗鼓,衝鋒陷陣,戰無不勝。男孩是最勇敢的士兵,也是最優秀的將軍。

但,秘密被媽媽發現了。於是,我來了。男孩並不簡單,他不但能看透兵人們的心,也看穿了我眼裏的秘密,還有他爸爸的往事……

那是去年的事。

整整一年後,六月一日將近。我聽了整晚上《烏蘭巴托的夜》,突然,想念起那個男孩。

就在剛才,二十一點三十分,我給男孩家裏打了個電話。

俞小超同學接了電話,我只說了一句:兒童節快樂!

千里之外的男孩,聽聲音有些緊張,甚至有些遲鈍和機械,喘不過氣來。他說,自己正在做數學題,過幾天就要期末考試了。

突然,他媽媽搶過電話,客氣卻又嚴厲地說——喂,蔡老師,你好啊。現在,我兒子讀書很好,老師們都說他會很有出息的。下學期,我會帶他去省城讀重點學校,請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了,拜拜!

我什麼都沒說,電話就被掛斷。

烏蘭巴托的夜啊,那麼靜,那麼靜。

最後一個超能力者死了,我想。

男孩與兵人,卧於塵埃,永不醒來……

穿越曠野的風啊

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訴你

我醉了酒

飄向遠方的雲啊

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訴你

我不回頭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麼靜那麼靜

連風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麼靜那麼靜

連雲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飄蕩異鄉的人啊

在哪裏

我的肚子開始痛

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鳥兒

不要走

明知今夜瘋掉的啊

不止一個人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麼靜那麼靜

連風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烏蘭巴托的夜啊

那麼靜那麼靜

連雲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左小祖咒《烏蘭巴托的夜》賈樟柯/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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