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夜 喀什一夜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納蘭性德《長相思》
我有個表哥,你們都認識,他出生在喀什,名叫葉蕭。
葉蕭是知青子女,我姑姑的兒子,十二歲從新疆回到上海,寄居在我家讀書。我們是一起長大的。
有一年,早已成為警官的葉蕭,忽然跟我說,除去在公安大學的四年,他在上海生活的時間,已跟在新疆一樣久了。說完,他有些傷感。我想,他是終於在內心跟新疆做了個永別。
最近一次見到葉蕭,他說,很久沒有回喀什去看看了。
沒過兩周,我去了新疆。
第一站烏魯木齊,第二站吐魯番,第三站布爾津,第四站喀納斯,第五站克拉瑪依,第六站回到烏魯木齊,第七站——
喀什。
臨行前,有人開玩笑對我們說,這時候還敢去喀什?
我摸了摸脖子,好像頭還在,坐上飛機,來到喀什。
2014年9月16日。
喀什。中亞的陽光,奔放熱烈。楊樹參天茂密。維吾爾商販的街市,長袍包裹的西域女子,深目高鼻白須的老漢。市中心的大街上,也可見到武警車輛,像特種部隊背着衝鋒槍與盾牌的士兵。街頭貼着許多“同仇敵愾剷除暴恐”之類標語,皆因近期緊張的安全局勢。
入住喀什噶爾賓館,訪問上海援疆指揮部。下午,依次去香妃墓、高台民居、艾提尕爾清真寺。黃昏,清真寺旁的維吾爾樂器店,我花七百塊買了把熱瓦甫。不飾雕琢的老琴,聲音倒是清亮通透,輕輕彈撥竟有古典結他的各種音色。做琴的維吾爾老師傅幫我彈奏一曲,不少人圍觀,我們一起吃西瓜,其樂融融。
可惜,行程只安排喀什市區。葉蕭的父母,我的姑姑和姑夫,至今仍住在喀什遠郊的農三師。我給葉蕭打了電話,他讓我不必去探望了。
新疆時間比北京時間晚得多,八九點太陽才下山,晚餐后已是深夜十點半。
喀什的夜。
很想出去走走,我打電話給同行的甫躍輝。他是雲南人,小我幾歲,《上海文學》的編輯,棒棒噠的小說家。他的膽子不小,跟我一樣躍躍欲試。
結伴走出喀什噶爾賓館,門口幾個保安站崗,用詫異眼神看着我倆——要知道一個半月前,新聞聯播里那起嚴重暴恐事件,就發生在喀什地區。
我和甫躍輝也是蠻拼的了,決定步行前往喀什市中心,距離大約兩三公里。剛出賓館那條路,稍嫌荒涼,無甚人家,惟樹叢高牆。維吾爾男人們出沒,三三兩兩路邊聊天,或騎摩托電動疾馳而過。
出門前,我發了條微博,無非是白天拍攝的喀什照片,很快有不少評論。有朋友提醒我注意安全,遇到急事呼叫@老榕搭救。好吧,他絕對想不到,我們會在深夜行走在喀什街頭。為了不讓你們擔心,不發微博了。我相信自己逃跑挺快的,抄傢伙反抗的能力也是有的,不至於再發生昆明火車站那種事。或許,這是男人渴望冒險的本能。
拐過一個路口,遠遠望見亮着彩燈的摩天輪。我喜歡,看過《謀殺似水年華》的懂。
為了打破緊張的氣氛,我想起甫躍輝是雲南人,便說,九十年代,有部電視劇很熱,葉辛的《孽債》,你肯定知道。講一群雲南孩子到上海,尋找各自爸爸媽媽——都是跟當地人結婚的上海知青,當年為了回上海拋下孩子,留下一筆孽債終究要還的。
那年頭,我們班裏有許多回滬知青子女,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同學,大部分來自江西、安徽,也有從更遙遠的黑龍江和雲南來的。
至於遠到無法想像的新疆,只有一個,她來自喀什。
她是初一那年來的插班借讀生。
我記得,她有雙大眼睛,很長的睫毛,臉頰紅撲撲,烏黑長發披到肩上。尚是寒冬,大家裹着厚厚的衣服,她依然顯出身材,比別的女孩發育得早。
班裏每個同學都有綽號,她很快有了“古蘭丹姆”這個名字。大家先叫她新疆妹,後來學校放了部老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九零后不懂的。
其實,她是漢族,姓李,叫李曉夢。
跟許多同學一樣,她的父母也是上海知青,到新疆多年早已紮根,便讓孩子回來投靠親戚借讀,若運氣好還能報上戶口。
她的學習成績一般,並非不認真聽課,而是從新疆轉學過來跟不上。她不愛說話,上海話的水平糟糕,普通話都有一股新疆味。她很少跟別人玩——連我這個感覺遲鈍的男生,都能看出女生們故意孤立她,大概是她過於漂亮緣故。
第一個學期,學校春遊,在兩公裡外的長風公園。老師要求每個人表演節目,想到班裏有個新疆來的,說她一定會唱新疆歌,跳新疆舞,要是穿上新疆人的衣服裙子,戴上小帽子,肯定很給老師扎台型。
李曉夢說自己不會唱,更不會跳,從沒穿過新疆人的衣服。大家都不相信。她說,如果一定要她上台表演,可以吹笛子,就是江南絲竹的那種。
可是,我們班已有了一個笛子獨奏的節目,那就是我。
春遊那天,長風公園大草坪,少先隊員雕像前,我當著全校師生,用笛子吹了一首《婉君》。
“一個女孩名叫婉君,她的故事耐人追尋,小小新娘,緣定三生,恍然一夢,千古傷心。一個女孩名叫婉君,明眸如水,綠鬢如雲,千般恩愛,集於一身,驀然回首,冷冷清清……”
說實話,那首瓊瑤劇里的曲子,我吹得實在糟糕。可我不知哪來的自信,一點都不怯場,似乎整個公園都傳遍我的笛聲。
唯獨,在坐滿草坪的幾百名同學裏,當目光掃到我們班的“古蘭丹姆”身上,看到她一臉幽怨的表情,就讓我立馬吹錯了兩個音。
“蔡駿,我猜你一定喜歡上了她。”
二十多年後,遙遠的喀什的夜,走在我身邊的甫躍輝如是說。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經過一座大橋,豁然開朗,橋下是寬闊的東湖,難以想像在這南疆的沙漠中,還會有這麼大片的水面。更遠處幾棟高樓,另一邊高台民居。土黃色的千年建築,倒映水面,穿越的感腳。
橋上走過幾對情侶,一看就是漢人,還有外國遊客,我們放心了。
一路有驚無險。穿過摩天輪下的橋洞,來到喀什人民廣場,最醒目是尊毛主席雕像——中國現在僅存的幾座廣場毛主席像之一。
深夜,高高的台階上,坐着兩個維吾爾族青年。我和甫躍輝也坐下來,遙望廣場對面,類似金水橋的建築,前頭停着一排警車和軍車,許多特警正值勤。大街依然車水馬龍,只是行人稀少。
我們坐着聊天。
在喀什的毛主席像底下,甫躍輝說著靠近緬甸邊境的雲南農村的種種生活,而我說起剛在《上海文學》發過的一篇小說《北京一夜》——有段情節是我讀初中時,不小心碰落塊玻璃,從教學樓頂掉到操場,幸運的是沒砸到人。
其實,這件事是真的。
那塊致命的玻璃,幾乎砸中操場上的一個女生,就是喀什來的古蘭丹姆。玻璃在她腳下砸得粉碎,碎渣佈滿褲腳管,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多半就被砸死,至少也是重傷,乃至植物人。
從那天起,我對李曉夢總覺得有什麼愧欠。
不久,放學路上,我跟在她背後,想要給她買根鹽水棒冰或冰磚,作為玻璃事件的賠禮道歉。她突然回頭,瞪圓大眼睛盯着我,卻點點頭,答應了。
吃完我請客的棒冰,她才有了表情,說,你的笛子吹得太爛了。
這是她主動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古蘭——不,李曉夢,你也會吹嗎?
嗯。
我想聽聽。
晚上來燎原電影院的街心花園吧。
八點,我從家裏溜出來,帶着笛子。剛到電影院門口,遠遠聽到笛聲。我跟老師學過,知道那是傳統曲目。大簇鮮艷綻開的夾竹桃下,“古蘭丹姆”李曉夢坐在石墩子上,持着一根大號竹笛,正鼓着腮梆子吹呢。我的耳膜,跟着心裏也發潮。這聲音起碼能傳出兩站路。
月光下,她的臉白皙而透明,笛子反手持在背後,如同握着把寶劍,讓我想起《書劍恩仇錄》的霍青桐,我看的第一部金庸書。
這回輪到我了,硬着頭皮掏出笛子,眼睛一閉吹起《梅花三弄》——對不起,不是傳統曲目的《梅花三弄》,而是瓊瑤阿姨的電視劇主題曲。
那年頭,許多男生女生都有本小簿子,抄寫各種電視劇歌曲。有家《每周廣播電視報》,刊載當時熱播的電視歌曲的簡譜,我把這一小塊豆腐乾剪下來,天天對着譜子練習。我的水平也僅限於此。
聽我吹完,她笑了。
咳!我害羞,也暗暗高興,第一次看到“古蘭丹姆”的笑容。
此後,隔三差五,我們就會來到燎原電影院門口的街心花園,通常在黃昏時分,偶爾也在月夜之下。我吹一首流行歌曲,她吹一首傳統曲目。
她的水平比我好一百倍。《姑蘇行》《鷓鴣飛》《牧笛》,個個都醉了,最厲害的是一曲《帕米爾的春天》,讓人聽得簡直靈魂出竅。
我問她,這笛子是誰教你的?
李曉夢看着天上新月,淡淡道,我爸爸,他在人民文化宮當音樂老師,我從小在文化宮長大。
喀什人民文化宮?
是啊,很漂亮的房子呢,在喀什人民公園裏頭。
就像上海的人民公園?
差不多吧,裏頭有許多大樹,以前還能看到墳墓,比你們上海的還要大。
你們上海?
李曉夢不再說下去了,重新舉起笛子,吹了一首《鷓鴣飛》。
這是她最常吹的曲子,每次都會吹一遍,似乎無數飛鳥,驚起黑幽幽的林中,有毒的夾竹桃花蕊,紛紛搖落……以前看笛子譜,說這曲子的意境,來自李白的“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至今唯有鷓鴣飛”。
而我聽“古蘭丹姆”的《鷓鴣飛》,卻想起“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隨着她的笛聲,想像鷓鴣飛出玉門關,直抵疏勒河,李白出自西域,想必也曾照過喀什的月光。
然而,我無數次問她關於新疆與喀什的一切,她的回答卻不超出喀什人民公園的範圍。
關於她的父母,除了音樂老師,也很少被她提及,更從沒聽她提起過媽媽,只知道也是個援疆的上海知青。
五月四日青年節,操場上搭起臨時舞台,先是一群女生表演四重唱,接着輪到李曉夢。
她第一次穿了紅色連衣裙,老師給她化了淡妝,畫面太美簡直不敢看。我和許多男生坐在台下,都流下漫長的口水。
“古蘭丹姆”李曉夢走上舞台,剛剛舉起笛子,就發生了意外。
她的腳下一滑,整個人摔了底朝天,裙底風光都泄露了,這下全校師生哄堂大笑。現在想想,真該挨個拉出去槍斃。
除了我。
我很難過,看到她趴在地上起不來,我衝上了舞台。沒想到腳底打滑,踩到什麼油膩上,果然也摔了個狗啃屎。我和李曉夢倒在舞台上,膝蓋和肩膀都摔破了。看到她眼眶裏的淚水,還有台下幾個笑抽了的女生,我明白了——就是剛才的四重唱,她們下台時悄悄灑了些油在台上,為了讓李曉夢當眾出醜。
“聽着讓人好難受啊。”
2014年,喀什的深夜,雲南人甫躍輝站起來,回頭看着毛主席像。
我也站起來,不想再回憶下去,說,去對面走走吧。
走過大街,穿過喀什人民廣場,回頭看着月光下的毛主席像,讓人恍惚的畫面。幾個武警警惕地看着我們。廣場上也有些漢族在聊天,兩個男人坐在微縮版的“金水橋”上手拉着手。
我們徑直往裏走,看到喀什人民公園的牌子。
要去嗎?甫躍輝問我。自治區文聯的工作人員,聽說我們半夜跑出去,已經急得要命了。
喀什人民公園?
1994年,“古蘭丹姆”唯一跟我提到過的喀什的地名,如此不真實地撲到眼前。
於是,我又不得不回憶起她。
那一年,五四青年節的文藝匯演,她在舞台上摔倒,有條腿嚴重扭傷,幾天不能走路,躺在家裏休息。
我去探望過她一次。她寄居在叔叔家裏,樓梯下的亭子間,剛夠擺一張床。她的叔叔嬸嬸還有表妹都住在樓上。
屋子小到讓我抬頭就會撞到後腦勺,她說,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我很緊張,卻無法抗拒,便坐在她的床沿,這是我第一次坐到女孩子床上。
床頭的牆上,掛着她最喜愛的笛子,也在舞台上摔壞了,裂開一道深深的口子。我幫她用透明膠反覆纏繞,但音色已無法恢復。她難過地說,那是爸爸送給她的笛子,在她離開喀什去烏魯木齊轉車往上海的長途汽車站上。
唯一的床頭櫃裏,她掏出幾張發黃的相框。那是1968年,許多上海知青離家遠行,胸口戴着大紅花,在列車窗口揮手告別,個個意氣風發,其中有一個就是她爸爸。
她說,她爸爸離開上海時,吹了一曲笛子《我們新疆好地方》。在火車站,有不少人聽了這首曲子,就主動報名來了新疆。沒想到,二十年後,這些人都跟她爸爸成了死敵,說是當年被他騙來了新疆,沒想到吃了那麼多苦。但,所有人再也回不去了。
你爸爸回來過嗎?
嗯,半年前,他好不容易回了一趟上海,卻跟我叔叔打了一架。叔叔說,能容納我住下讀書已經不錯了,怎可能再讓我落個上海戶口呢?她看了看頭頂的天花板,說,他們兄弟打到頭破血流。最後,爸爸獨自回新疆去了,真想跟他一起回去啊。
後來,我才明白,這種事情太常見了。當年離家的知識青年,為了給自己或子女贏得一個回城的戶口,要徵得原籍的兄弟姐妹簽字同意,常常因此反目成仇,乃至大打出手,也不乏鬧出人命。
不久以後,學校里又傳出一件大事,關於李曉夢。
大家都在說——古蘭丹姆真的是古蘭丹姆,她不是漢族,她的媽媽是維族人。難怪啊,她長得有些特別。
學校領導也來過問,發公文去喀什調查,要搞清楚李曉夢是不是身份造假才來借讀的?
她拒絕跟任何人說話,包括我在內。雖然,我沒有看到她掉眼淚,但從她怨恨的眼神看得出——全世界都成了她的敵人,感覺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第七天,她消失了。
我去李曉夢家找過她,她叔叔說曉夢回新疆去了。
那是初三中考前的一個月。
哎,我再沒有見過她,整整二十年。
2014年9月16日,深夜,喀什人民公園。
四周寂靜,佈滿樹林,還有一地落葉,彷彿回到江南的公園。已近子夜,大門卻敞開着,幽暗燈光下,聚攏着四個維族人,三個老頭,一個年輕人,坐在地上聚會,令人狐疑。
走進一看,才發現他們四個在打撲克牌,我和甫躍輝相視一笑。
月黑風高。
繼續往公園深處走去,渺無人煙。古人說黑夜遇林莫入,我們兩個是膽大包天。此處回頭再看人民廣場,似是兩個世界,依稀眺見對面毛主席像的燈光。
眼前出現一棟建築。
正面很不起眼,只有一層樓,門口有顆紅星,像是蘇聯建築,有塊指示牌——喀什人民文化宮。
我的心臟,不知被什麼刺了一下,這個名字,彷彿從冰庫緩緩解凍,蘇醒,復活……像她的眼睛。
繞到文化宮的側面,才覺得規模不小,有個古樸典雅別具民族風的邊門。
我聽到了笛聲。
顫音、滑音、疊音、吐音、飛指、換氣,各種技巧,棒棒噠呢。
甫躍輝訝異地看我,誰都不曾想到,在這喀什的黑夜裏,整個中亞和維吾爾文明的中心,竟會突然響起江南的竹笛。
這笛聲,這旋律,我依稀記得,不,是永遠難忘。
鷓……鴣……飛……
這首曲子,二十年前,我的“古蘭丹姆”李曉夢,她最愛在燎原電影院街心花園的月夜下吹奏——而今那座電影院早被拆了至少十年。
那指法,那氣息,那節奏,還有特別的剁音,我記得一清二楚,少一分,多一秒,都絕不會搞錯,在耳朵中,在心裏頭。
是她嗎?
兩年前,我夢到過一次“古蘭丹姆”,突如其來,毫無理由。夢中的她長大了,依然有她的笛聲,此刻耳邊的《鷓鴣飛》。當時,我很恐懼,她會不會死了,才會給我託夢?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到現在,我才明白,我一直,一直,很想,很想,她。
我的古蘭丹姆。
喀什的夜。
從前,她不曾跟我說起過高台民居,也未提過香妃墓,更沒有艾提尕爾清真寺,她只說起喀什人民公園,還有喀什人民文化宮,這是我的中學時代,對於喀什僅有的兩處印象。
古蘭丹姆,我來了,用了二十年時間,走過五千六百公里,你還在嗎?
循着笛聲如訴,我如鷓鴣飛似的,瘋狂地在林子裏尋找她,也許就在背後,某棵大樹的轉角,人所不見的黑暗裏。
我好想再見到你,哪怕你已嫁作人婦,兒女繞膝……我只想,對你說句話——
二十年前,我托表哥葉蕭,在他暑假回新疆跟父母團聚時,順便打聽一下喀什人民文化宮的李老師。
表哥回來后告訴我一個秘密——
李曉夢的媽媽,並非上海知青,而是當地的維吾爾族,曾在喀什非常有名的舞蹈演員,家住老城的高台民居里。李曉夢的爸爸,在工人文化宮當音樂老師,他倆因此相識。雖然所有人反對,他還是娶了她為妻,不久就有了一個女兒。李曉夢三歲時,她的媽媽死於難產。
那一年,開始了知青回城的大潮。
按照當時政策,李曉夢爸爸這種跟當地人結婚的,很難得到回城名額。李曉夢十三歲那年,爸爸託了許多關係,跟一個離婚的上海女知青假結婚,修改了李曉夢的身份信息,終於得到讓她回上海借讀的機會。只要將來親戚們同意,就可以讓女兒落戶。
這個秘密,李曉夢守口如瓶,這也是她從未提起過媽媽的緣故。
而我的表哥葉蕭,真有做警察的天賦呢。
但我從未有勇氣告訴過李曉夢。我怕她會立刻翻臉,永遠都沒得朋友做了。她是打心眼裏不願讓別人知道的,我想。
後來,不知何故,這個秘密泄露了出去。雖然,永遠紙包不住火,但如果我不託葉蕭去調查,在上海不會有人知道的。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吧,是我逼走了“古蘭丹姆”,因為該死的好奇心,因為我喜歡你。
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要對你說的話。
“在那裏!”
子夜,喀什人民公園的樹林裏,還是甫躍輝幫我發現端倪。
我看到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在人民文化宮的屋檐下,端坐着吹笛子的模樣。
一點點接近,笛聲越發婉轉,輕微的悲愴。
我抱住她了。
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可想像,她月亮般的雙眼,長長的睫毛,紅撲撲的小臉,好像王洛賓歌里的人兒。
那是二十年前的她,現在她會怎樣?
不知從哪裏,亮起一盞燈,微弱光線里,只看到一個老頭。
暈,我怎麼抱着一個老頭,雖然沒親他,但總讓人滿面尷尬。
老頭是漢人,手裏握着笛子,神情並不慌張地,看着不速之客的我。
甫躍輝連忙代我道了幾聲對不起——雖然,我本就是來說對不起的,也許才是這次喀什之行的真正目的。
老頭繼續吹笛子,鷓鴣接着飛,在喀什的夜。
看着漢人老頭的眼睛,忽然令我想起什麼?
喀什人民文化宮的屋檐下,我知道他是誰了,我猜。
忽然,背後又響起某種聲音。
是維吾爾樂器,彈撥的弦樂,分明就是……對,黃昏時我在艾提尕爾清真寺邊買的那把熱瓦甫,就是這種音色與旋律。
笛聲還在,熱瓦甫聲也在,難以想像,這兩種樂器,並不衝突,竟有管弦二重奏的效果。笛聲如鷓鴣飛入夜空,熱瓦甫聲似流水潛入地底——宛如幾天前,我在吐魯番的高昌古城,突現個維吾爾老人,坐在一千年前的佛寺遺址里彈奏的琴聲。
終於,我看到了彈琴的人兒,是個維吾爾少年。不過十一二歲樣子,戴着小花帽,坐在一棵大楊樹下。渾然忘我,右手彈撥,左手按弦。竟比黃昏時我聽到老藝人的熱瓦甫,多了某種東西,就像魂。
月光從雲間灑出來。
喀什人民公園,笛聲與熱瓦甫,我和甫躍輝,都會畢生難忘。
我啥都沒說,就連醞釀了二十年的“對不起”,也未曾吐出口,便匆匆離別。
後半夜,回到公園門口,那三個維吾爾族老者和一個年輕人,還在地上打着撲克牌,不曉得是鬥地主還是大怪路子?
剛才吹笛子的漢人老頭,就是李曉夢的爸爸?甫躍輝猜測道。
大概是吧。
蔡駿,你不用內疚的。
喀什人民公園的夜空,笛聲與熱瓦甫齊飛。忽然,熱瓦甫中斷了幾秒,或許是維族少年彈錯了音?笛聲還在繼續,熱瓦甫重新接上,但已今非昔比,琴瑟和鳴已被打破,兩種聲音怎樣糅合,都變得異常刺耳,彷彿親兄弟打了一架,甫躍輝接著說,剛才你說,李曉夢的爸爸和叔叔關係很差。
我抬起頭,看着喀什清亮的月光,再低頭,看着自己拉長的影子……忽然,打了二十年的結,瞬間解開了。
是啊,那個秘密,關於李曉夢的媽媽是維族的秘密,無論我還是葉蕭,都從未向任何人泄露過。在上海,唯一可能說出去的人,就是她的叔叔啊。因為李曉夢讀書與落戶的問題,兄弟倆早已反目成仇。為把討人嫌的侄女趕回新疆,不至於將來房子和家產被分杯羹,才到處說侄女的身份造假,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
我呆坐在公園門口的欄杆上,卻不曾減少絲毫的內疚,在最漫長的那一夜。
走出喀什人民廣場,我們在路邊打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個維族小夥子,放着巨響的維吾爾電聲音樂。我說了句回喀什噶爾賓館,不消幾分鐘就穿越喀什的夜,下車時收了五塊錢起步費。
第二天,告別喀什。
9月19日,我從烏魯木齊回到上海,連夜給表哥葉蕭警官打了個電話。
二十年前,那個秘密是他為我調查出來的,現在也應該由他來終結的為好。
今晚,上海蘇州河畔的家中,恰逢颱風“鳳凰”來襲。風雨聲聲,似有驚濤駭浪,令人懷念喀什,懷念乾燥的陽光與清涼的月光。
我接到葉蕭的回電。
根據戶籍系統查詢,李曉夢就住在喀什。她早就結婚了,丈夫是維吾爾族,有個十二歲的兒子,全家人開了個民族樂器行。她改了自己的身份證,在民族一欄標註的是維吾爾族。
李曉夢變回了古蘭丹姆。
我吐出有二十年那麼長的氣,拿出喀什買回來的熱瓦甫,手指撫摸五根琴弦,撥出幾個清亮的音色,彷彿在說……
你好嗎?
我很好。
風雨帶走黑夜
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來稱讚
生活多麼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
總是相違背
我和你是河兩岸
永隔一江水
波浪追逐波浪
寒鴨一對對
姑娘人人有夥伴
誰和我相配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兒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兩岸
永隔一江水
我的生活和希望
總是相違背
我和你是河兩岸
永隔一江水
等待等待再等待
心兒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兩岸
永隔一江水
——《一江水》王洛賓/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