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夜 上海愛情故事
所謂戀愛啊,只要參加了就是有意義的,即使是沒有結局。當你喜歡上一個人的那一霎,是永遠都不會消失的。這都將會變成你活下去的勇氣,而且會變成你在黑暗中的一線曙光。我一直相信,你一定會喜歡上我的。
——赤名莉香
中學時,我們班有個男同學,功課很好,尤其理科,完爆我們這些文藝青年。但他超愛看《東京愛情故事》,強迫我們叫他丸子,弄來一套大大的風衣,擺出日劇里織田裕二的范兒,開頭閉口都是赤名莉香。
後來,聽說他考進了重點大學,跟赤名莉香一起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
七夕前一天,同學會。他重新出現,已是一家上市遊戲公司的部門經理,年薪五十萬,持有價值千萬的公司股票。他獨自在角落裏抽雪茄,不理睬其他老同學們諂媚的搭訕,看着窗外夜色中的黃浦江。
女同學們說要早點回家了。最近流行變態殺人狂的傳說,已經出了好幾起兇案,都是深夜獨行的女子,遭到神秘男人尾隨強暴,作案手段極其兇殘,簡而言之,就是先奸后殺,再奸再殺,再殺再奸……
忽然,他緩緩吐出一團臭臭的煙霧,側臉對着我說,我遇見莉香了。
我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搖頭,算了吧。
嗯。
你說的莉香是誰?
A面
莉香就是莉香。
她叫莉香,湖北人,九零后,二十四歲,笑起來,眼睛與眉毛細細彎彎的,就跟年輕時代的鈴木保奈美幾乎一樣。但她不知道鈴木保奈美是誰,她只知道,偶爾有人說她像日本人;她又不知道,也有男同學私下議論她像某個新出道的AV女優。
念中學開始,她就討厭自己的名字,凡是帶個“莉”字,帶個“香”字,都被認為庸俗不堪,而她居然叫“莉香”,簡直鄉氣得要命。高中畢業的暑假,她去派出所改名字,想了個韓劇范兒的名字:恩善,卻被戶籍警拒絕。後來,當她看到《來自星星的你》,還想過改名頌伊。
大學畢業,她拿着廣告專業的本科文憑,坐火車來到上海。
第一天,她搬進中遠兩灣城的群租房,留給她的空間只有五個平方米。
第二天,她逛了陸家嘴,指着最高的一棟樓說:我要在這裏上班!
第三天,她在招聘網站投出幾十份簡歷,然後去了“歡樂谷”遊樂場。
莉香玩了高速彈射的“天地雙雄”,過山車“絕頂雄風”,還有古典的“谷木游龍”與“礦山歷險”……依然不過癮,最後去了鬼屋。
從小,她就是家裏的膽大鬼,她想知道還有什麼能嚇住她。
玩了十來分鐘,她覺得鬼屋好無聊啊,正要離開的瞬間,身後出現一個真鬼。那是個披頭散髮的判官,臉上抹着猩紅的鮮血,吐出條長長的舌頭,還伸出烏黑的手,撫摸她耳朵後面的頭髮。
莉香的心臟差點支離破碎,面色煞白,幾乎小便失禁,破門衝出鬼屋,倒在花壇邊嚇哭了。
離開遊樂場,回家路上,她才發現,手機丟了。
苦逼。
當她換了新手機,接到的第一條信息,是她投過簡歷的遊戲公司讓她去面試。那家公司剛上市成功,最有名的一款遊戲,是經常蹦到你桌面上來的女神聯盟。
沒過幾天,莉香就去這家公司的市場部上班了。
試用期月薪五千,轉正後八千。但她依然住在群租房,每天早上起來擠地鐵。從中潭路坐三號線輕軌再換乘九號線。出門前,她會精心打扮一番,遠看像韓劇里的女白領,近看都是七浦路的貨色。早晚高峰,這份優雅就打了對摺,地鐵里擠滿人,必須用包包擋住胸口,以免被色狼偷襲。夏天還沒過去,她不太敢穿裙子,常熱得雙腳捂出痱子,因為親眼看到,有人拿手機偷拍裙底。
不像那些漂亮卻懶惰的女同事們,總是把臟活累活扔給男同事,自己整天沒事逛淘寶下訂單,要麼躲在角落補補妝發微信,或者學文藝狗捧一本村上春樹作裝飾。莉香上班很賣命,經常主動留下來加班,為了寫市場部的文案,在辦公室熬到深夜——為什麼不帶回家去寫?是她不想漫漫長夜在又臭又擠隔壁還有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的群租房裏度過。
但是,最近流傳本市出了一個變態殺人狂,專撿深夜獨行的年輕女子下手,先奸后殺,再奸再殺……
她原本不相信這種傳說,早上出門,發現路邊有大群人圍觀,數輛警車閃燈,剛有一具女屍被發現。死者是住在隔壁小區的夜總會小姐,凌晨三點,下班回家路上被殺,兇手之殘忍就像屠宰場的勞動模範。
莉香惶恐不安地到公司,發現所有人都在傳這件事,女同事們都說再也不敢加班,就連有GAY傾向的男同事也相約要一號來護送回家。
當她打開電腦台的抽屜,發現多了一部手機。
奇怪,這是她剛來上海時的手機,在歡樂谷的鬼屋裏丟的。
它是怎麼回來的?
但是,莉香不需要它了。她早已用轉正後的月薪,給自己買了台IPHONE5。眼前這台窮逼的山寨機,大四那年買的,只花了五百塊。她取出SIM卡,刪光手機里的信息,扔進了垃圾箱。
新手機收到一條語音微信,打開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莉香,今晚我送你回家好嗎?
發來微信的名字叫萬治,是公司技術部的程式設計師,戴着厚厚的眼鏡,穿着廉價的T恤,在她來上班的第一天,就隔着三十六個格子間,遙遙痴望她的宅男。
不過,莉香並不討厭萬治。
他並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傢伙,相反還帶有技術宅特有的羞澀,在談戀愛追女孩這個技術活上,完全是白痴的級別。他是山東人,屬於讀書最刻苦,高考分數放到北京可以進清華,但在山東只能進二本的那種。他拿着兩萬塊的月薪,但要往老家寄一萬五,給賭錢的老爸還債。他完全過着吊絲生活,每天中午去公司樓下吃丸子米線。
莉香覺得他有種天然呆。
這一天,恰是七夕,她還沒想好,要不要答應萬治。
等到下班,市場部經理突然襲擊,邀請她共進晚餐。莉香有些忐忑,不知是要準備“啪啪”還是“啪啪啪”。但她還是答應,皮包里裝着一包防狼噴霧劑。
農曆,七月初七。
看不到銀河,更沒有鵲橋,倒是街上有牛郎出沒。
俯瞰黃浦江的日式包廂,三十多歲的經理,抽着濃濃的雪茄,看起來較年輕,目光迷離地打量着她,怔怔地說:你知道嗎?莉香,我最喜歡你的名字。
才不呢!這名字老土死了!她實話實說。
你不知道赤名莉香嗎?
她是誰?
忽然,莉香邪惡地心想,難道是經理喜歡的AV女優?
沒人跟你說過《東京愛情故事》?
我只看過《北京愛情故事》,電視劇和電影都看過,最喜歡“橙子”了,她回答。
經理莫名地苦笑,你們這些九零后啊。
而在他的青春期,是看着“東愛”長大的,曾經最愛的,鈴木保奈美。
於是,他跟莉香述說了赤名莉香的故事——
赤名莉香是個平凡的女白領,在新同事完治到公司的第一天,莉香去接機就愛上了他,從此一直叫他丸子。而丸子在東京有兩個同學,分別是花花公子三上與乖乖女里美。這個四角關係是這樣的:莉香熱戀丸子,丸子初戀里美,里美暗戀三上,三上玩弄里美。但是啊,莉香就算知道丸子的心事,仍然一門心思女追男。當兩個人終成正果,里美卻跟花心的三上分手,回頭又來找丸子。這回,里美成了萬人厭的小三。但,丸子終究還是回四國老家去找初戀,而與莉香錯過。三年後,當丸子與里美早已成為夫婦,在東京的大街上偶遇莉香。里美識相地迴避,莉香在天台上對丸子說——
不是常常有機會遇到可以愛他一生的人的,不過喜歡上的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我很珍惜愛過你的一切回憶,我真的這麼想哦!愛過你的回憶,被你愛過的回憶,一直都好好地在這兒(心口)。不是能想着明天愛情會變得怎樣而談着戀愛的,就是有那時候的我,才有現在的自己,我真的能夠對自己這麼說:你做得真好。不管在做什麼,我就是我自己。
丸子被感動,還想挽留她,莉香卻拒絕。告別時,兩人相背漸遠,莉香突然回頭喊:“丸子!”揮手,轉身,大步,離去,永別。
經理說到這裏,居然眼角滲出淚滴,他說,電視劇的最後,在主題曲《突如其來的愛情》陪伴下,丸子回到了妻子身邊,莉香則獨自微笑着漫步在東京街頭。
忽然,眼前的莉香遞給他一塊手帕。他下意識地要抓緊玉手,莉香迅捷地抽手回來,起身說,謝謝經理請我吃晚飯,但我要回家了。
經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走出餐廳,剛要追出去卻被服務生攔着結賬,轉頭再也找不到莉香了。
七夕,上海的夜。
她沒有打出租車,而是鑽進地鐵,飛馳在深深的隧道。疲倦地靠着車門,回想着經理剛才的話,腦中全是另一個莉香。
打開手機,看到萬治發來的微信:莉香,你在哪兒?晚上回家小心。
丸子。
情不自禁,心底跳出這兩個字。
於是,她回了微信:你能到蘇州河邊的中潭路橋來接我嗎?
末班地鐵出來,她步行回家。
深夜,沿着無人的蘇州河畔,四周搖晃着夾竹桃林,河水揚起陣陣腥味。
背後有急促的腳步聲。
還有,呼吸。
男人的聲音。
想起今天早上,蘇州河對岸,那具悲慘的女屍,難道,那個……就在……那個……
有沒有搞錯啊,七夕夜了,人家去開房,你卻來姦殺?
莉香猛然回頭,慘白路燈下,身後果然有個男人,露出一張判官般的臉。
她似乎見過這張臉?
鬼屋?
剎那間,她從包中掏出防狼噴霧劑,全都噴在男人的眼睛裏。
她不敢看對方怎樣,只顧着飛快向前跑,卻迎面撞在另一個男人懷中。
丸子?不,是萬治。
他面紅耳赤地摟着莉香,問她怎麼了。
送我回家!
莉香始終縮在他懷裏,安全地回到群租房的小屋。
七月初七的夜……
第二天,萬治和莉香一起坐地鐵上班去公司。路上收到手機報的信息,說是昨晚深夜,連環變態殺人狂落網,被巡邏的民警抓獲。
忽然,她明白了,那個殺人狂,已經盯着她好久了——判官!
從歡樂谷的鬼屋開始,他扮演成判官,變態地摸她頭髮。後來,又把她遺失的手機,還到辦公室抽屜里,那根本就是個警告!而她並未在意,直到昨晚,他終於要對自己下手。
好險啊,要不是那支防狼噴霧,要不是及時出現的萬治,恐怕現在的莉香就躺在法醫面前了。
莉香把頭靠在萬治肩上,柔聲說:丸子。
B面
杜筆安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歡樂谷的鬼屋裏扮鬼。
在此之前,他已連續三個月沒找到工作了。他是貴州人,在北方讀的大學,一所民辦學院的計算機專業。他夢想要成為一個NB的程式設計師,至少也能開發出一兩個IOS程序。但是,那些網絡公司的HR主管,看到他的畢業證書,就搖搖頭讓他滾蛋了。
扮鬼的第一天,杜筆安換上判官的裝束,戴上長長的假髮,臉上抹着鮮血樣的紅顏料,舌頭裏貼着一根紅帶子垂下來,就像弔死鬼。他的任務是躲在客人背後,突然跳出來嚇唬別人。如果對方不是個壯漢或是大媽,沒有被客人打斷腿的危險,就可以摸人家頭髮或耳朵,製造恐怖的效果。
他摸的第一個客人,就是莉香。
在她的尖叫聲中,杜筆安痴痴地看着,那張恐懼時迷人的臉——剎那間,他忘了自己正在扮鬼,穿着判官的衣服,臉上流着血,彷彿剛從棺材裏爬出來。他以為還在大學校園裏,偶遇某個如你一樣的女子。
他相信自己遇見了女神。
女神被判官嚇跑了,杜筆安才發現地上的手機。他急忙抓起手機,穿着判官服衝到外面,嚇倒一大片女生。但是,女神已離開遊樂場,再也找不到了。
他閉上眼,指間留香,難以磨滅。
杜筆安回家查看手機里的內容,每一條短訊,每一張照片,每一個聯繫人。
他知道了她叫莉香,知道她的老家在哪裏,知道她讀了什麼學校,也知道她在大二那年,談過一個男朋友,但只三個月就分手了。
最後,杜筆安找到了她住的群租房樓下。
那天清晨,他看着莉香出門,就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卻對他視而不見。
他很後悔,要是穿着判官服,把舌頭伸出來的話,或許她還能認出他來。
這一天,莉香是去遊戲公司面試。
杜筆安悄悄跟着她,也來到遊戲公司,而這家剛上市的公司,恰好還在招聘程式設計師。
於是,他也去報名應聘了。
一星期後,他接到了不予錄用的通知。
但他又去應聘了。
這一回,杜筆安應聘的崗位,是遊戲公司所在大樓的物業保安。物業經理看他有着大學文憑,又長着一張忠厚老實臉,自然順利錄取。
從此以後,他每天跟着莉香一起擠地鐵上班,悄悄在背後送她到公司。每天中午,他都會穿着保安制服,巡視整個大樓,在遊戲公司所在的樓層,他會多往裏看幾眼。有時,看到她衝到前台簽收快遞,也會看到一個掛着程式設計師吊牌的男員工,殷勤而笨拙地跟她搭話。
程式設計師叫萬治。
但是,莉香從沒注意過穿着保安服的他,更沒跟他說過哪怕一句話。許多次,她從他的身邊經過,帶走一陣清香的風,卻沒有回過頭。
他不知道,這叫偷窺。
一百多天過去了。
杜筆安終於覓到一個機會,半夜潛入遊戲公司,將莉香遺失在鬼屋的手機,偷偷塞回她的抽屜。他原本在手機里錄了一段音,說出想要對女神講的話,但臨了還是刪除。
這天上午,他透過走廊的玻璃,遠遠看到莉香發現了手機。
她一定在想——會不會真有天使?他想。
這天傍晚,下班后她沒回家,而是坐上了經理的奔馳車。
七夕啊,大家都要去開房了,居然是跟他嗎?
杜筆安脫下保安服,攔下出租車,跟到外灘的高級餐廳。
女神跟高富帥的經理吃懷石料理時,杜筆安正餓着肚子站在樓下做電線杆。這些天,他一直在保護她,每個晚上暗中護送她回家。因為,他有一種感覺,或者說,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那個傢伙,變態殺人狂,就在附近,盯上了她。
當莉香獨自衝出餐廳,他微微放心了些,跟着她坐進地鐵。他站在車廂的另一頭,看她獃獃地靠着車門,對手機念着什麼微信。
回到地面,走在蘇州河邊,四下無人。
深夜,那種感覺,殺人前的感覺,越發強烈。
那個傢伙果然出現。
殺人鬼!
他,不,是它,正從背後接近莉香。
杜筆安緊張地喊不出聲音,只能奮力衝到前面,阻攔在它與女神之間。
此刻,莉香突然回頭,路燈下看清了杜筆安的臉。
判官般的臉。
只有半秒鐘,她掏出防狼噴霧劑,全都射到了他的眼睛裏。
他再也看不到莉香了。
耳邊,只聽到她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它要去追趕她了。
不。
他閉着眼睛抱住那個男人的腿,死活都不能讓它追上莉香。
於是,它掏出了刀子,那把殺了至少七個女人的尖刀,刺破了他的心臟。
縱然判官,也會死的。
同時,他死去的雙手,仍然緊緊掐住它的大腿,再也無法動彈,直到它用刀砍斷他的手指。
七夕夜,兩個巡邏的警察路過,當場擒獲變態殺人狂,這樁特大連環殺人案件告破。
案發現場有具剛被殺害屍體,是個外地來滬的年輕男子,眼中殘留防狼噴霧。有人一度懷疑他是兇手同夥,但很快被否定了。
法醫在檢驗時發現——死者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已被兇手用刀砍斷了。
在這個世界上,卻無人知曉,那是他第一次觸摸到莉香頭髮的兩根手指。
他死去的那一晚,是他倆在鬼屋初次相遇的第一百二十天。
辦理這樁案件的,是我的表兄葉蕭警官,從他的調查筆記中,我大致拼出了這個故事。
今晚,我打開音響,聽了一首《突如其來的愛情》。
2014年,鈴木保奈美四十八歲,屬馬,本命年。
如果,愛情是條射線,除了開頭第一個剎那,往後全是痛苦和無意義。除此以外,對於愛情的讚美,都是虛假。然而,就是那個開頭的剎那,是我們活着僅剩的幾種美好之一。
但,依舊,我們會記住那個開頭的剎那的美好。
晚安,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