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母?巫婆?
聖母?巫婆?
瑩瑩現年20歲,正在上大二,學習藝術類專業。來到基地治療之前,她已經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治療場合有過多年的治療經歷,均由她媽媽全程陪同。瑩瑩媽媽第一次見我時,帶着一本厚厚的文件夾,裏面裝着幾次治療的病歷和檔案記錄,以及她書寫的日常生活記錄——有一本是她自己撰寫的瑩瑩從小到大的生活經歷,其餘的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她認為女兒患病時或者情緒異樣時的語言記錄,甚至在每句語言旁邊都有符號仔細地標識了瑩瑩當時的面部表情。
瑩瑩媽媽把這麼多的不幸和讓她煩憂的事情記載下來似乎還不夠。儘管她已經和前幾個心理醫生說過類似的事情,卻依然保持着飽滿的敘述熱情,不停地向我陳述着樁樁件件的痛苦往事。如果我不插嘴打斷她,她應該能夠一直說下去。
從她表述的內容不難想像,這幾年她對於女兒始終保持着高度的關注,傾盡全力地呵護女兒。為了一心一意全程陪女兒四處求醫,她已經把工作辭去。每次女兒在某醫院治療,她總是在醫院附近租房子與女兒同住。瑩瑩的病情時好時壞,所以治療后瑩瑩媽媽又和女兒一起回到女兒就讀的大學,而且在學校附近租房看護女兒。儘管女兒再三要求她回老家去,但她堅持要和女兒在一起,否則她不放心。
大概由於這幾年持續的奔波、操勞和精神上的緊張,瑩瑩的媽媽看起來身心俱疲,臉色灰暗,面容憔悴。初次見面,瑩瑩的媽媽就讓我感覺她已經非常疲憊,需要休息。即使瑩瑩需要她在身邊時時陪護,就以她當前的生理和心理狀態,恐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最主要的是她自己的心情都很難保持一個自我放鬆和協調的健康狀態,對瑩瑩的治療難免造成負面影響。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為了女兒四處奔走的母親,但在瑩瑩的成長過程中,瑩瑩媽媽並沒有自始至終地表現出這種傾盡全力的關愛,其中的經過也是一波三折。
瑩瑩的媽媽32歲時才生瑩瑩,在當時當地屬於晚婚晚育。當初懷孕時,夫妻感情便出現裂痕,時常爭吵,後來瑩瑩的爸爸乾脆出外工作。瑩瑩的媽媽妊娠反應強烈,經常嘔吐。儘管瑩瑩的媽媽孕吐反應嚴重,但被丈夫視為小題大做,所以她情緒持續低落,不時心煩意亂,經常埋怨腹內的胎兒——都是因為瑩瑩的不期而至,才把她的生活搞得這麼被動。實際上瑩瑩的媽媽在當時可能有個模糊的念頭,想打掉這個孩子。
可在瑩瑩降生后,瑩瑩的媽媽看着襁褓中可愛的小寶貝,心生內疚,自責懷孕時情緒不佳,覺得曾經有愧於小瑩瑩,不由自主地寵愛起瑩瑩。因此瑩瑩在幼年感受到了溫暖的母愛。媽媽似乎把很多的期望都寄托在這個小生命上,從小教育她追求完美,她也在學習和藝術等方面不甘於人后,而且表現突出。這一階段瑩瑩的媽媽暫時忘卻了與丈夫之間情感的煩惱。
這樣平靜的生活持續到瑩瑩8歲。瑩瑩爸爸長期在外工作,瑩瑩媽媽不甘寂寞,發生了婚外情。瑩瑩也隱約感覺到了父母之間關係的惡化。更主要的是瑩瑩媽媽在此時還患上了嚴重且反覆發作的婦科病。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壓力使她突然變得急躁易怒,而且一發不可控制。她對瑩瑩的態度產生了極大的變化,經常出現從前未有過的打罵行為。她像一頭受傷的母狼,似乎把所有的怨怒都撒在了朝夕相處的瑩瑩身上。
她密切觀察瑩瑩讓自己感覺不滿意的細節,隨時準備爆發。如果在吃飯,她便用筷子抽瑩瑩的臉;如果在掃地,笤帚便落在瑩瑩的身上;如果手無寸鐵,那就赤手空拳上陣,抓頭髮、扇耳光等。
在某種意義上,她根本沒有打瑩瑩,她是在對丈夫、對她自己進行報復。不管事實怎樣,她有足夠的借口來原諒自己的暴躁,那就是為了“教育和訓練孩子”。
瑩瑩在無數個夜晚,孤獨憂傷地抱着自己的娃娃熊玩具,懷念媽媽往日那關愛呵護的眼神。可是美妙的回憶似乎越來越淡,浮現眼前的是媽媽那已經扭曲了的時常流露煩躁的面孔。她的小腦袋怎麼也想不明白媽媽到底是怎麼了。
瑩瑩無法預計自己什麼時候可能會惹惱媽媽,招致盛怒和打罵。昔日溫暖的家已經變得有些可怕。如果爸爸在家,那他還能保護自己,可爸爸回家的機會太少了。
有一天放學了,瑩瑩還不想回家,只想在外逗留。一位貌似溫和可親的叔叔把正在溜達、目光茫然的瑩瑩帶回家並且強姦了她。當她帶着傷痕跌跌撞撞回家后,媽媽因為她回家晚了,還是二話不說地揍了她一頓。
原本性格活潑的瑩瑩變得越來越離群索居、少言寡語。媽媽雖然不再像從前噓寒問暖地熱情關心她,但唯有一件事依然十分在意,那就是瑩瑩的學習成績。令人遺憾的是,身心受挫的瑩瑩,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快樂地投入學習,其結果只能令媽媽越來越失望。
瑩瑩的心裏恍恍惚惚,難道愛是有條件的?媽媽給予自己的愛是憑她的好惡嗎?只有當自己的行為滿足了母親的需要,才能得到她的愛嗎?
瑩瑩和媽媽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讀初中時媽媽開始注意到瑩瑩出現的一些反常行為:情緒焦躁,不能自控,笑容越來越少,幾乎不主動和她交流,習慣性地把自己關進房間拉緊窗帘,睡眠困難。在高中階段瑩瑩的這些情況益發嚴重,房間裏經常亂七八糟,也不注意個人衛生。
媽媽着急地帶瑩瑩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讓她沉睡許久的母愛復蘇了,她如大夢初醒般地深切擔憂,開始後悔這麼長時間以來以強硬的態度對待瑩瑩,並對瑩瑩流下懺悔的淚水。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用拳頭來教育瑩瑩。
高中階段的心理治療使母女倆的關係暫時得到緩和,她們之間開始有了交流,家裏暫時恢復安寧。得益於從小進行的藝術訓練,瑩瑩以優秀的專業課成績,考上了外地某市的藝術院校。
瑩瑩的經歷不由得讓人心生疑惑,她所感受到的“母愛”是何物?難道是時而拳打腳踢,時而淚流滿面?難道孩子只是個有血有肉的玩具布娃娃,可以被時而溺愛時而折磨?瑩瑩的母親對待孩子的態度,似乎更取決於她自己的整體生活處境及她對此的反應。可生活有時是變化多端的,難道母性的溫柔不能堅持到底嗎?
毫無自衛能力的孩子有時候是危險的,尤其當她的母親總是對生活心懷不滿的時候。
心理學家榮格曾經說,所有的母親身上都有聖母與巫婆的成分,只是程度與比例有所不同。從橫切面看,從嬰兒到成人,孩子在每個不同階段和母親都有不同的愛恨情仇,他們之間永遠在對話交戰。縱向看,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理想的母子關係,和母親的關係走向何方,是子女在關鍵時刻必然會面對的問題。
母親這一概念有時候因為過於神聖而顯得虛偽。大千世界中,某些母親的奉獻並不完全或者純粹是真誠的,也會奇特地混雜着一些別的因素,如自戀、虛假的利他或虛榮的幻想等。我們常常看到母親在抱怨,她們表現出悲痛無辜的樣子:我將自己的一切都給了孩子,處處為孩子着想,結果不光得不到感謝,還要被指責。
可能值得我們探究的是,這種為他人好的想法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上的。每個人的生活都帶有過去的影子,過去未滿足的慾望在潛意識中左右着我們的行為,並將這種慾望投射到他人身上,這樣一來,在我們做出虛假的利他行為的同時,還要讓他人背上感恩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