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第十七節
受唐太宗影響,唐初書法,主要是追摹王羲之。然而那些書法家自己筆下所寫,更多的倒是楷書,而不是行書。他們覺得行書是性靈之作,已有王羲之在上,自己怎敢揮灑。既然盛世已立,不如恭恭敬敬地為楷書建立規範。因此,臨摹王羲之最好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全以楷書自立。
虞世南是我同鄉,餘姚人。褚遂良是杭州人,也算大同鄉。但經過仔細對比,我覺得自己更喜歡的還是湖南人歐陽詢。三人中,歐陽詢與虞世南同輩,比虞大一歲。褚遂良比他們小了三四十歲,下一代的人了。
歐陽詢和虞世南在唐朝建立時,已經年過花甲,有資格以老師的身份為這個生氣勃勃、又重視文化的朝代制定一些文化規範。歐陽詢在唐朝建立前,已涉書頗深。他太愛書法了,早年曾在一方書碑前坐卧了整整三天,這倒是與我當初對魏碑的遐想不謀而合。後來他見到王羲之指點王獻之的一本筆劃圖,驚喜莫名,主人開出三百卷最細縑帛的重價,歐陽詢購得后整整一個月日夜賞玩,喜而不寐。在這基礎上,他用自己的筆墨為楷書增添了筆力,以尺牘的方式示範坊間,頗受歡迎。
唐朝皇帝發現他,開始還不是唐太宗李世民,而是唐高祖李淵。李淵比歐陽詢小九歲,至於李世民則比他小了四十多歲。李淵在處理唐皇朝周邊的藩屬關係時,發現東北高麗國那麼遙遠,竟也有人不惜千里跋涉來求歐陽詢的墨跡,十分吃驚,才知道文人筆墨也能造就一種籠罩遠近的“魁梧”之力。
歐陽詢的字,後人美譽甚多,我覺得宋代朱長文在《續書斷》裏所評的八個字較為確切:“纖濃得體,剛勁不撓。”在人世間做任何事,往往因剛勁而失度,因溫斂而失品,歐陽詢的楷書奇迹般地做到了兩全其美。他的眾多法帖中,我最喜歡兩個,一是《九成宮醴泉銘》,二是《化度寺碑》。
歐陽詢化度寺碑局部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局部
唐代楷書,大將林立,但我一直認為歐陽詢位列第一。唐中後期的楷書,由於種種社會氣氛的影響,用力過度,連我非常崇拜的顏真卿也不可免。歐陽詢的作品,特別是我剛才所舉的兩個經典法帖,把大唐初建時的風和日麗、平順穩健全都包含了,這是連王羲之也沒有遇到的時代之賜。
歐陽詢寫《九成宮》時已經七十六歲,寫《化度寺碑》早一年,也已經七十五歲。他以自己蒼老的手,寫出了年輕唐皇朝的青春氣息。那時,唐太宗執政才五六年,貞觀之治剛剛開始。
歐陽詢是一個高壽之人,享年八十五歲。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小楷寫了《千字文》留給兒子歐陽通。這個作品是精緻的,但畢竟人已太老,力度已弱。清代書法家翁方綱在翻刻本的題跋上說:“此《千字文》,及垂老所書,而筆筆晉法,斂入神骨,當為歐帖中無上神品。”這種書法,我完全不同意。如果在歐陽詢的畢生法帖中,《千字文》“無上”了,那麼置《九成宮》和《化度寺碑》於何處?由此,我對翁方綱本人的書法品位也產生了疑惑。
書法需要經驗,也需要精力。小到撇捺,大到佈局,都必須由完滿充盈的精氣神掌控,過於老邁就會力不從心。因此,常有不同年齡的朋友問我學書法從何開始,我在打聽他們各自的基礎后,總會建議臨摹《九成宮》和《化度寺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