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雪進屋
拍雪進屋
已經在冰島逗留好些天了,每天都在雪地里趕路,十分辛苦。趕來趕去看什麼呢?偶爾是看自然景觀,多數是看人類在嚴寒下的生存方式。
初一聽這種說法有點過時,因為近年來冰島利用地熱和水力發電,能源過剩,不再害怕嚴寒。但在我看來,這還是生活的表面。許多現代技術往往以花哨的雷同掩蓋了各地的生存本性,其實生存本性是千百年的沉澱,焉能輕易拔除?
例如能源優勢的發現曾使冰島興奮一時,舉債建造大量電廠來吸引外資,但外資哪裏會看得上那麼遙遠的冰島能源?結果債台高築,而一家家電廠卻在低負荷運行。因此那些徹夜長明的燈,是冰雪大地的長嘆。
到目前為止,冰島經濟還是依靠捕魚,這與千百年來毫無差別。只不過現在要用這古老行當的辛苦收入,去歸還現代衝動造成的沉重外債。如果堅冰封港,或水域受污,全國的經濟命脈立即受阻,這便是這個島嶼的生存困境。
今天,在一個地熱鹽水湖邊耽擱了太長時間,直到半夜才準備返回雷克雅未克。
我們的車又在雪地里尋路了,拐來拐去,大家早已飢餓難忍。飢餓的感覺總是摻雜着預期的成分,解除的希望越渺茫便越強烈。據我們前幾天的經驗,這個時間回到雷克雅未克已經絕無就餐的可能。整個小旅館的一切部門不再工作,連一個警衛也找不到,你只能摸着走廊開房門,煎熬在飢餓的萬丈深淵裏。
在這般無望的沮喪中,竟然見到路邊有一塊小木牌,在雪光掩映下,似乎隱隱約約有“用餐”字樣。
連忙停車,不見有燈。那塊木牌,也許已經在十年前作廢。還是眼巴巴地四處打量,看到前面有一所木屋,貼地而築,屋頂像是一艘翻過來的船隻。我知道這是當年北歐海盜們住的“長屋”的衍伸,只是比以前的大了一些。
不抱什麼希望地敲門,大概敲了十來下,正準備離去,門居然咯吱一下開了。
屋內有昏暗的燈光,開門的是位老太太。我們指了指門外那塊木牌,老太太立即把我們讓進門內,扭亮了燈,幫我們一一拍去肩上的雪花。拍完,豎起手指點了點我們的人數,然後轉身向屋內大叫一聲。我們聽不懂,但猜測起來一定是:“來客了,八位!”
喊聲剛落,屋內一陣響動,想必是全家人從睡夢中驚醒,正在起床。
從進門拍雪的那間屋子轉個彎,是一個廳。老太太請我們在桌子邊坐下,就轉身去撥火爐。
裏屋最先走出的是一個小夥子,手裏托着一個盤子,上面一瓶紅酒,幾個酒杯,快速給我們一人一杯斟上。他能說英語,請我們先喝起來。
我們剛剛端杯,老大爺出來了,捧着幾盤北極魚蝦和一簍子麵包。這樣的速度簡直讓我們心花怒放,沒怎麼在意已經盤凈簍空。老大爺顯然是驚慌了,返身到廚房去尋找食物,而我們因有東西下肚,開始氣定神閑。
老大爺重新出現時端上來的食物比較零碎,顯然是從角角落落搜尋來的。好在剛才擱在火爐上的濃湯已經沸騰,大家的興趣全在喝湯上。
這時,屋內一亮,不知從哪個門裏閃出一位極美麗的少婦。高挑寧靜如玉琢冰雕,一手抱着嬰兒,一手要來為我們加湯。她顯然是這家的兒媳婦,也起床幫忙來了。閃爍的爐火照得她煙霞朦朧,這麼多天我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冰島美人。她手上的嬰兒一見到黑頭髮就號啕大哭,她只得搖頭笑笑抱回去了。
孩子的哭聲使我們意識到如此深夜對這個家庭的嚴重打擾,反正已經吃飽,便起身付賬告辭。他們全家都到門口鞠躬相送。
車剛起步,便覺得路也模糊,雪也模糊,回頭也不知木屋在何處,燈光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