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稍稍打開的窗

五、稍稍打開的窗

五、稍稍打開的窗

當天晚上就知道了,我在農場期間,爸爸單位的造反派已經下台,一些老幹部在掌權,但他的問題還沒有解決。爸爸平時可以回家,一有“風吹草動”,還要去單位報到,接受關押。

現在掌權的老幹部,在“文革”初期也是與爸爸一起被“打倒”的。為什麼他們沒事了,爸爸還有事?到底什麼事?

我怕觸動爸爸的傷心處,沒敢問。

過了兩天我試探性地問爸爸:“什麼叫風吹草動?”

爸爸說:“不大清楚,好像是指外面的階級鬥爭形勢。”

我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張報紙,說:“現在外面的階級鬥爭形勢是,連美國總統尼克遜都要來了!”

尼克遜是一九七二年二月下旬到上海的,離林彪事件還不到半年。周恩來要與他在錦江飯店談判,他的車隊從西郊賓館出發,要經過南京路。

那天我回家,看到爸爸、媽媽都準備出門。

尼克遜的來到,就是爸爸上次所說的“風吹草動”,而且是大吹大動。爸爸作為被審查對象,有破壞嫌疑,必須到單位關押。這對他來說早已不用做什麼準備,心情輕鬆地坐在一邊等媽媽。他單位正好在南京路,可以與媽媽一起走。

媽媽為什麼要去南京路?是為了站在沿街的窗口歡迎尼克遜。這不是出於對他們的信任,而是看上了他們對南京路沿街住戶的陌生,因陌生而構成安全制衡。

我問媽媽:“上級對你們提過什麼要求嗎?”

媽媽說:“已經到居民委員會開過會。一要防範有人向尼克遜車隊開槍,二要防範有人與尼克遜車隊聯絡。”

爸爸笑了:“第一種防範,是把尼克遜當國賓;第二種防範,是把尼克遜當敵人。”

媽媽說:“還規定了,三分之二的窗關閉,三分之一的窗打開。我幸好分在關閉的窗里。”

我問:“為什麼說幸好?”

媽媽說:“打開的窗子裏要揮手,很麻煩。規定了,不能把手伸出去大揮大搖,因為他們是帝國主義;也不能不揮,因為他們是毛主席的客人。”

“那怎麼揮?”爸爸好奇地問。

媽媽說:“居民委員會主任已經做過示範。不伸手臂,只伸手掌,小幅度地慢慢搖擺。面部表情不能鐵板,也不能高興,而是微笑。”

爸爸按照這個標準練習起來。媽媽說:“你不用練,你的窗戶一定關閉。”

正說著,陽台下有人喊媽媽。我伸頭一看,下面很多中老年婦女已經集合,中間還夾雜了一些老年男人。

爸爸、媽媽下樓了。我在陽台上聽到居民小組長在說:“你們兩個都去?太好了,我們正愁人數不夠。”

爸爸說:“我還有別的事,只是順路。”

我暗笑,“別的事”,就是去關押。

在爸爸、媽媽的窗口下經過的尼克遜,與周恩來簽署了《中美聯合公報》。隨之,中國又要恢復聯合國的席位。整個局勢轉眼間就發生了重大改變。

後來才知道,周恩來在尼克遜訪華前幾個月,就到上海佈置了重建教育文化的一系列工作。他認為,要結束封閉,首先要結束災難。當時上海的官員中有不少“文革派”,他們從林彪事件和中美交往中知道形勢已經逆轉,多數人在萬分惶恐中轉變了立場。周恩來在上海下令,為了應對重返聯合國和推進中美關係的緊迫人才需要,大學立即複課,所有的教師回校編教材、編學報、編詞典。

中文教材最容易受到極左派指責,按照當時的主流意識,只有用“革命樣板戲”和毛澤東詩文做教材,但周恩來決定,先以魯迅為教材。因為魯迅是真正的文學家,經由他,可以兼及現代文學、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的各種文體。同時,周恩來還考慮到,魯迅是毛澤東肯定過的,先用他的作品做中文教材,極左派雖然不高興,卻也不便立即大聲反對。

這件事,就與我有點關係了。

周恩來指示成立的魯迅教材編寫組設在復旦大學的一個學生宿舍,由上海各文科高校的教師組成。我受學校的指派去參與,但分到的事情很少,只註釋了魯迅的兩篇小說,寫了魯迅在廣州幾個月的事迹,幾天就做完了。然而,看着各校教師剛剛從農村回來就全心投入了教材和詞典的編寫,又聽說北京也在大規模地標點古籍、翻譯名著,我產生了一點感動。

很快,第一批“工農兵學員”入學了,復旦校園裏又出現了闊別多年的熱鬧景象。說是“工農兵學員”,其實就是前些年中斷學業“上山下鄉”的中學生。他們是幸運兒,多數同齡人還在農村,沒有獲得上學複課的機會。但是,他們的出現,卻使周恩來領導的教育文化恢復工程有了生命化的證明。教師們一見,知道這事是真的了。

幾乎所有的教師都立即手忙腳亂地搶時間,要把損失的幾年補回來。他們當時所寫、所講的內容,還比較粗糙,來不及篩去時代的雜質。可理解的是,這是在救急,就像救災的米麥中夾帶着雜質一樣。

我由於前幾年已經徹底絕望,因此面對這樣的大轉折,走在校園裏一次次眼眶濕潤,心裏總重複着四個字:“天佑中華。”

我這個人一直對政治人物缺少理解,但對於在災難中恢復教育文化的周恩來,卻是佩服。因為如果他不在一九七一年就開始做這件事,中國教育文化的精氣神難免散盡,再收拾就不容易了。我曾說,為什麼後來恢復高考時所有的大學都有能力立即開課?因為周恩來在五年前就已經開始在做準備。

但是,這麼重大的壯舉,在極左派看來是“右傾翻案”,他們坐立不安。

那天我回學院,看到教育樓的紅磚外牆上新貼出一條標語:

不要資產階級文痞,

寧要無產階級文盲。

這種標語在當時看得多了,但這次,顯然是針對着周恩來領導的複課。

我歷來不怕極左派,現在更不怕了,就立即在標語邊貼了一張紙條,這在當時叫“戳一槍”。我寫的是:

上海的流氓總把別人說成是流氓,

上海的文痞也是一樣。

寫完,簽上自己的名。剛貼出,就圍着很多人在看,表情興奮。可見,社會氣氛已變。當天下午,張可老師在路邊看到我,一笑,說:“那一槍,很准。”

我說:“我看了那麼多年,發現破壞文化的,都是文人。他們是真正的文痞。”

張可老師說:“文痞很濫,你要小心。”

我說:“不怕他們。”

果然,第二天下午,在我貼紙條的上方,一條新標語又出現了:

警惕老保翻案!

“老保”,指的是反對文革的“保守派”。在我們學院,領頭的有三個,被造反派稱為“三座大山”,我是其中之一,大家都知道。

我又在這條標語邊“戳一槍”:

天地大案尚未審,

何人翻案未可知。

這次我乾脆署名為“老保大山”。如果在幾年前,這樣署名一定會遭來暴徒們的批鬥,但現在形勢已經不同。周恩來、尼克遜、聯合國、編教材……這一切,加上我家與造反派的生死仇恨,再加上自己在農場的極限掙扎,已使我渾身膽氣。

就在這時,我爸爸得了重病。急性肝炎併發糖尿病、高血壓,已從關押處轉到醫院,醫院連續發出六次病危通知。

醫院裏的爸爸,臉色薑黃,骨瘦如柴,看到我,居然滿眼抱歉。他的意思是,帶着那麼多麻煩沒有解決,卻要離世而去,整副家庭重擔撂給我這個還沒有工作的大兒子身上了。

爸爸看來已經凶多吉少,沒想到,一位叫姚鴻光的醫生用中西醫結合的實驗,救了他一命。

我的幾個弟弟都在農村和漁船上艱苦勞作,只能由我陪媽媽到醫院照顧爸爸。但是,按當時的交通條件,復旦大學離市區實在太遠。

因此,我離開教材組回到市區,與媽媽輪替着到醫院病房照顧爸爸。爸爸的病情,似乎在一點點好起來。我覺得這是天大的僥倖。我兩次暗暗自勉:天不絕人,人不該自絕,既臨絕境,正無妨更加勇敢。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醫院附近有一家創辦不久的文學雜誌《朝霞》,遇到了大麻煩。

這家文學雜誌很“左”,沒有什麼水準,卻有一篇小說被認為有諷刺“工總司”之嫌。這可不得了,“工總司”司令王洪文在林彪事件后已躍升為中國的第三號人物,僅次於毛澤東和周恩來。毛、周都是生了重病的老人,王洪文眼看要成為全國最高領袖了,這種態勢使他在上海造反時的小兄弟驕縱得不可一世。“誰敢諷刺我們?”他們二話不說衝到《朝霞》編輯部,橫七豎八地貼了大量威脅標語,說如果不立即認罪就要來“搗爛”、“踏平”、“血洗”。

我去看了一眼編輯部,在樹林般的飄飄紙幡下,那些編輯嚇得面無人色,不知道該怎麼辦。

“又是工總司!”我想,爸爸被他們折騰了那麼多年我都找不到他們,他們竟到這裏來撒野了。我無力抗擊他們,但如果他們得勢,豈非白活一遭?第二天我離開爸爸病房后就去找了當時被稱為“寫作組”的文教管理部門,那家雜誌應該也是他們管的。

誰知他們那裏更加惶恐,原本聯繫《朝霞》的一位陳女士已經逃走,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他們不了解我,但從表情看出了我對工總司的厭惡,就對我說:“我們的人不能去了,你方便,去看看工總司的動靜,好嗎?”

我說:“我早就想會會他們了!”

我去了編輯部,避過兩個號稱“工人作家”的疑似“工總司”坐探,與其他編輯一起想了一個辦法:找幾十名工農業餘作者,滿滿地擠在編輯部樓梯口的那間大房間,聽我的講座。這樣,工總司如果來動武就有困難了,因為這麼多聽講座的作者也全是工人和農民,而我,只是一名青年教師,沒有別的身份。

我先講魯迅小說。幾天後,再講《紅樓夢》。當時已經知道,毛澤東也喜歡《紅樓夢》,因此可以大膽講。但有時我想到屈死的叔叔,會突然語氣哽咽,使聽講者大感奇怪。我邊講邊關注着房門口的樓梯,等着工總司。

“工總司”如果真來動武,一定會把我抓走,然後查出我爸爸是被他們打倒的對象,後果有點嚴重。因此,那些天,我真正算得上大膽。門口有了較大的響動,我心一哆嗦,然後吸一口氣,繼續講。

後來,據說王洪文在北京也不想上海的兄弟再折騰這等小事,危機過去了。那個先前躲起來了的陳女士重新高調出現,我又回到了爸爸的病床邊。但不幸的是,我已傳染了爸爸的肝炎,一時病情比爸爸還重,自己要住醫院了。

在我住院期間,外面的政治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一場名為“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政治批判運動又在全國掀起。

當時周恩來總理已經病危,“反擊”的對象是他的助手鄧小平,因此又叫“批鄧”。這場運動直接關係到毛澤東身後中國的政治接班,可謂生死予奪。因此全國一片肅殺之氣,任何人都必須參加,誰也不能對抗。

誰也不能對抗?未必。我既然已經咬着牙齒對抗過造反,對抗過飢餓,對抗過洪水,對抗過“工總司”,那麼,現在還怕什麼?

正在這時,傳來了周恩來去世的消息,上海的當權者生怕干擾“反擊右傾翻案風”,禁止一切悼念活動。我一聽,立即拉着一起住院的靜安區副區長趙紀鎖先生,在虹橋醫院第六病區組織了一個隆重的追悼會,所有的病人都參加了。

這是當時全上海唯一的悼念儀式,已經受到“工總司”的密切關注。一個與我們一起編過魯迅教材、又為“工總司”講課的文人,突然帶着兩個人來醫院“探病”,目光在我的病房裏閃來閃去。我知道情況有異,當天晚上,在兩個護士的幫助下,快速出院。

當時的上海,很難找到躲避之處。好不容易通過一個熟人,找到了一個僅能容身的小窩棚。我躲在裏邊,一個多月幾乎沒有見過一個人,直到弟弟送來一封信,說我早年的老師盛鍾健先生要到上海來看我。

盛鍾健老師彎着腰看了看我的小窩棚,又用手按了按那張用木板和磚塊搭起的小床,說:“這不行,不是人住的地方,一定要搬出去。”

我說:“外面一片嘈雜。”

盛老師說:“如果你只是怕嘈雜,不怕艱苦,我可以到鄉下山間給你找一個住處。”

我拜託他找,說怎麼艱苦都可以。他回去后不久,就來信說找到了,並告訴我坐什麼船,再坐什麼車,他在何處等我。

我立即告別爸爸、媽媽,七拐八彎,住到了奉化縣的一處山間老屋裏邊。奉化,是早就敗退台灣的國民黨首領蔣介石的家鄉。

對上海而言,我徹底失蹤了,失蹤於又一撥政治狂浪襲來之時。

我不想再看到暴徒們的嘴臉,因此遠遠躲進了一處山間老屋。何時下山?那就要聽從上天的指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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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小史(余秋雨迄今完整家族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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