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受刑
供桌上還是那副色彩斑駁的舊畫,畫中一人仙風道骨,正慈祥地看着自己。
現在,陳思順知道他就是葛洪,被染匠尊為祖師爺的那位寫出《抱朴子》的道教名家葛洪。
看着看着,思順又想到了拜師儀式那天的場景。
眼前的一切都跟那天如此相似,只是師父臉上少了喜氣洋洋,多了刻意壓制的怒氣。
前行,跪下,供桌前沒有蒲團,或者說曾經的蒲團被專門撤掉了。
四五月份,已經穿了單衣,堅硬的青磚地面第一時間硌痛了思順的膝蓋。
還好,思順心想,幸虧我是小腿骨折,如果是大腿的話,恐怕撐不住這樣的跪姿。
常奎元從旁邊轉來,一手拎着個碩大的木桶,桶里有液體響動的嘩嘩聲,另一隻手拿着一根似乎由碎布條纏成的、奇形怪狀的鞭子。
所以,不只是跪,還要打嗎?
其他人還好,獨獨徐三亮見了,臉色刷的一變,衝上前去拽住常奎元:“老東西,你把這些拿出來幹嘛?你真是要作死啊!”
常奎元抬眼看了看這個幾十年的老對手和老兄弟,聲音仍是如此平淡:“出去,別礙着我教訓徒弟。”
“你、你……唉!”徐老氣得拍了一下大腿,扭身走出了廂房,最後仍抱着一絲希望叮囑道:“思順身子弱,你,你可別下狠手啊!”
“爺爺,師父這是要做什麼啊?”徐瓏看來看去不明白,問爺爺。
“是啊,徐三叔,我七叔這是要幹啥?”
徐三亮哆嗦着手臂,指向常奎元手裏拿的那兩樣東西:“你們不知道,那、那東西是染坊的刑具啊!”
“刑具?”
這兩個字彷彿自帶一股血腥、肅殺的魔力,由徐三亮口中說出來,倒把周圍的人嚇了一跳。
可是眾人定睛再看,那條長長的鞭子,雖說是鞭子,可是怎麼看怎麼像是由碎布條編成的,藍白相間,破破爛爛,沒有哪怕一點威懾力。
木桶就更不用說了,就是一個老式的木桶而已,以前家家用來拎水,如今有了塑料桶之後笨重的木桶也快銷聲匿跡了。
就這兩樣,是染坊的刑具?
徐三亮看出了眾人眼神中的不解,再次點點頭強調道:“是啊,刑具!以前每個染坊都有這麼兩件,由染坊的大工匠掌管着,染工們如果犯了大錯,要由大工匠掌刑處罰呢。那個鞭子你們別看是用碎布編成的,浸飽了水之後又沉又韌,勁道還大,比起牛筋做的鞭子也不差,一下抽上去就是一條血凜子。”
一句話說得大家嘬着牙花子只抽冷氣,就跟那鞭子抽在自己身上了一樣。
“那桶呢?就是為了裝水泡鞭子?”徐瓏問。
徐老搖搖頭:“哪是裝什麼水啊,那裏頭裝的是染料。用浸了染料的鞭子抽人,抽出來傷之後染料水會進到傷口裏,哪怕傷口好了,一定時間內也會留下一條藍印子,傷越重,留的時間越長。過去染工們常年都是光膀子幹活,誰受了罰大家都能看到,也是起一個警示作用。”
“那、那不是跟紋身一樣嗎?還能消得掉嗎?別到時候思順兄弟背後留一輩子的藍印子。”常佔新聽得直咧嘴。
徐三亮擺擺手:“這點倒是不怕,凡是靛藍做的染料,都能消得掉的。”
徐瓏也知道,靛藍是由蓼藍所做出來的純植物染料,一定時期內在人體內能夠被分解,所以不會有長久的染色,一般紋身都是礦物染料或化學染料這種無法分解的。
染工們常年累月跟染料打交道,偶爾難免會有磕碰外傷,也沒見誰留個一輩子的印記,這也是植物染料的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好處了。
眾人這邊正在鬧哄哄地議論,廂房裏常奎元已經擺好了架勢,長長的鞭子早已泡在了木桶里,盡情吸收着水分,同時也提升着威力。
這時,常奎元“嗖”的一聲抽鞭在手,瞪眼看着跪在供桌邊祖師相前的陳思順,老爺子呼呼喘着粗氣,短寸頭髮直立如劍戟,整個人竟是帶着層層殺氣。
“噼啪!”
布鞭高高揚起,甩了一個響亮的鞭花,淡藍色的染料四濺而出,潑灑得屋裏到處都是星星點點。
常奎元如雷怒吼,聲音震得整間廂房嗡嗡作響。
“陳思順!第一鞭,我打你擅自上山,目無尊長,不尊師命,該是不該?”
“該!”思順光着膀子跪在供桌前,大聲應答。
“啪!”
常老手腕一抖,浸飽了染料水的鞭子如一條迅疾的毒蛇,閃電般舔上了思順後背,留下一條夾雜着藍色汁液的血凜子之後,迅速遠去。
“師父打得好!”劇痛之下,陳思順面部緊縮,渾身一抽,但仍不忘為師父助威。
常奎元收回鞭子,再次放入桶中浸泡,同時再度吼道:“第二鞭,我打你身為廠長,卻任意妄為,不顧大局,該是不該?”
“該!”
“啪!”
“師父打得好!”陳思順痛得面目扭曲,大聲嘶吼。
再度收鞭入桶,常奎元自知自己下手沒有留半分力氣,看着徒弟背後兩條新鮮的傷痕,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絲惻然。
旋即,那一絲惻然消失,常老的眼光再度凌厲,大喊:“第三鞭,我打你不學無術,不懂裝懂,妄圖不顧季節、不管農時,妄想移栽蓼藍,該是不該?”
“該!”
“啪!”
“師父打得好!”由於疼痛連帶用力,思順這一句喊出了破音。
“老東西,你真打啊?思順的腿傷可還沒好,你再把他打出個好歹來,可怎麼辦啊!”
徐老在門口大喊,但是依着染行的老規矩,大工匠行刑的時候,別人是不能上前打攪的,所以他干著急沒有辦法。
常老好像沒聽到徐三亮的話,冷着臉再次大喊:“第四鞭,我打你不愛惜身體,親身犯險,致使中毒斷腿,你死活事小,誰來侍奉你的父母、師父?這一鞭,該是不該?”
“該!”
“啪!”
“師父打得好!”思順的嗓子已經啞了。
四鞭,陳思順原本光滑的後背出現了四條血淋淋的凜子,皮肉翻卷,再混合上淋漓滑落的深藍色染料,組成了一副血腥又詭異的圖案。
“七叔,別打了!思順兄弟一個白面書生,細皮嫩肉的哪受過這個!”
常佔新可不懂什麼染行的規矩,一邊說著,一邊就想衝進屋裏把思順扶起來拉走。
沒想到他剛邁步進屋,一條汁水淋漓的藍色鞭子迎面就抽了過來,嚇得他趕緊往後一閃。
常佔新胖胖得不便行動,這一閃沒閃利索,被門檻絆倒,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白色的襯衫上還留下了一條藍色的印痕。
“滾,別在這裏耽誤事!”常奎元先是朝常佔新大吼了一聲,隨即轉頭看着陳思順,再度喊道:“第五鞭,我打你鼠目寸光,只盯着小小的蓼藍,卻不想想你萬一有事,復原藍印花布的大業將中途夭折。這一鞭,該是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