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青山不易得
青山似欲留人住
“歸隱田園”是蘇軾念叨了一生的話題。他心中裝着青山,卻一直空喊口號,不為貪戀俗世繁華,只為不負胸中抱負。被迫的,在黃州他實現了躬耕的願望。在這裏,他發現了陶淵明的秘密。在這裏,蘇軾變成了陶淵明。但蘇軾與陶淵明不同,他即使身處田園,也留了一隻腳在他熱愛的人間。所以他永遠也做不了純粹的隱士。
歸去青山不易得
浣溪沙感舊
徐邈能中酒聖賢①,劉伶席地幕青天②,潘郎白璧為誰連③。無可奈何新白髮,不如歸去舊青山,恨無人借買山錢。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出則儒,入則道;進則治國經邦,退則修身齊家。在廟堂與江湖之間,士人不斷尋找抉擇着自己的位置。蘇軾的一生中,嘴邊一直掛着“歸去”“田園”“青山”,但這大概是最早的一次。為何人方年少氣盛,出仕未到幾年,他卻念叨起“舊青山”來呢?
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蘇軾作此詞於杭州。朋友在來信中也勸他“詩酒自娛”,言外之意便是遠離政治、獨善其身。他在詩中流露“已有歸蜀計”。他想要離開政爭繁熾的帝國核心地帶,回到寧靜的蜀地故鄉。
故事要從頭說起。
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蘇軾葬了父親和髮妻王弗,結束了丁憂④,帶着新婚的妻子和弟弟返回京師。這一年註定要記入史冊,因為這是王安石新政開始的時間。從此華夏大地被捲入以“變法”為中心話題的洶湧政潮中,直到北宋滅亡。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等人的命運都隨着這股大潮跌宕翻滾。
面對承平百年積累下的弊端,新即位的宋神宗勵精圖治卻求治過急,還正好碰到了極堅定而極自負的理性主義者王安石。一個欲做千古明君,一個欲做古今能臣,自然一拍即合。誰也沒有料到,皇帝為支持新法,竟不惜與滿朝文武為敵。誰反對新法,皇帝便立馬將他罷黜。蘇軾回京之後的兩年中,穩重的老臣如韓琦、歐陽修、文彥博紛紛離朝。
宋神宗野心勃勃,王安石氣勢日張,司馬光在給皇帝的奏摺中說:“安石以為賢則賢,以為愚則愚;以為是則是,以為非則非。諂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纏慝。”
恰在此時,蘇軾跳了出來,他以一篇《上神宗皇帝萬言書》毅然站在變法大潮的對立面上。此時變法已有雷霆萬鈞之勢,蘇軾難道不懂皇帝的意志、王安石一派的手段?當然不會。明知螳臂當車,蘇軾仍然要做此“不智之舉”。
在萬言書中,蘇軾毫不客氣,極言新法之不便,直斥王安石“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物議沸騰,怨仇交至”。蘇軾甚至說,因推行新政,皇帝已失去民心,皇帝和當權者已不為清議所容。
蘇軾或許希望以痛快的筆墨澆醒陷於迷霧中的君王。
但很不幸,上書之後石沉大海。他卻並不打算罷休。蘇軾在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年)任告院權開封府推官,在任期間,他出了一道鄉試考題《論獨斷》,全題是:晉武平吳,以獨斷而亡;齊小白專任管仲而罷;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何也?這哪裏是考題,分明是向“當代獨夫”王安石下的戰書。
王安石被激怒了。他手下的那群宵小對蘇軾咬牙切齒,開始捏造事端,構陷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一個流言悄悄地自京師傳播開來,說蘇軾在運送父親靈柩回四川時,曾濫用官家的兵士,併購買傢具瓷器,甚至偷運私鹽從中牟利。
朝廷的調查人員奔向蘇氏兄弟運送靈柩經過的各省,流言沒有被證實,但皇帝對蘇軾的信任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司馬光離開京都前,皇帝對他說:“好像蘇軾人品欠佳,卿對他評價過高了。”在那個生殺予奪出自一人的時代,這是十分危險的徵兆。蘇軾不敢繼續待在暴風眼裏了,於是懇請外放。
在蘇軾收拾行囊準備赴任杭州的時候,司馬光也退回洛陽安心去修他的史書。變法派完勝,反對派慘敗,朝堂上死一般的安靜,再也聽不到反對之聲。
此時再讀蘇洵當年寫的《辨奸論》,方知他的先見之明。
那是蘇、王兩家交惡的開始。當年王安石尚居卑位,但以其文章、才幹和不拘小節的生活作風贏得許多人的青睞。史書這樣說王安石:“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衣服不洗也就罷了,臉也不洗。
許多人以這種“不近人情”的風格推崇王安石為名士,彷彿魏晉諸賢轉世。但蘇洵卻預言此人將誤天下蒼生。在《辨奸論》一文中,蘇洵形容王安石為“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說他“陰賊險狠,與人異趣”,並斷言“不近人情之人,鮮不為大奸慝”。
昔日蘇洵言之諄諄,眾人卻聽之邈邈。而今“大奸”已成氣候,大禍正在醞釀。一切為時已晚。西湖畔的蘇軾,在聽風弄雨之際,只好無奈地感嘆“不如歸去舊青山”。
但蘇軾真的準備遠離塵世,潛心歸隱了嗎?若是如此,為什麼幾年之後會發生“烏台詩案”?為什麼蘇軾得了“毀謗新法”的罪名?
從杭州開始,蘇軾任地方官達八年之久,京城的城門都對他關閉了,所謂“有旨不許入國門”。但這幾年間,蘇軾完成了一個關心民瘼、果決任事的良吏形象。在杭州賑濟災荒,在密州抗擊蝗災,在徐州抵禦洪災。百無一用是書生,而蘇軾除外。同時他並未忘懷國事,詩詞中對新法的議論也從未間斷。
在政治舞台上的第一幕,蘇軾就扮演了失敗者的角色,這無疑會令這顆眾人矚目的新星受到打擊。但一時的失意之情不會把一個人變成失望之人。蘇軾身退了不假,消極了不假,但並未在命運帳前舉白旗。人生如弦上之箭,一旦射出便無後退的餘地,何況這是一支決絕、勇敢的箭。歸去豈易得?
註釋
①徐邈:三國魏人。曹操嚴禁飲酒。徐邈身為尚書郎,私自飲酒,違犯禁令。當下屬問詢官署事務時,他竟說“中聖人”,意思是自己飲多了酒。因當時人諱說酒字,把清酒叫聖人,濁酒叫賢人。後世遂以“中聖人”或“中聖”指飲酒而醉。
②劉伶:魏晉之際的名士,著《酒德頌》云:“居無室廬,幕天席地。”
③“潘郎”句:夏侯湛死後,潘岳和誰合稱連“白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