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陽城少傑 引子(一)

第一卷 陽城少傑 引子(一)

陽關的夏天,是燥熱而又令人煩悶的。

日頭高高懸着,無止境地釋放着熾浪,炙烤着一切。空氣中一絲兒風也沒有,整座大城就好像被加了個玻璃罩子。高熱聚集起來,卻無法散去,河網水田池塘和路邊水溝里的水向上蒸騰着,偌大一個陽關就這麼成了蒸包子的籠屜。濕熱讓這裏的空氣都是黏黏的,緊緊貼着皮膚,凝固着,甚至遲滯着人們的呼吸,讓人愈發喘不過氣來。

六、七月天裏的陽關,若是有什麼東西還能歡蹦亂跳、生龍活虎,那便是蟬兒了。“嗡嗡”的鳴蟬,“吱吱”的盲蟬,“絲膩兒絲膩兒”的蠟蟬,沒日沒夜地辦着他們的大合唱。蟬叫聲不僅沒給這北地雄關、大江要衝、八道通衢之地帶來幾分生氣兒,反而使民人們心情越發地燥了。蟬不像蚊蟲,可以用排子掃帚囫圇驅趕,趕走了就清凈了--蟬是到處都是、隨處可欺身、哪裏都能叫上兩嗓子。趕走一批,又來一批,不勝其擾者也只能徒喚奈何。

蘭豐山一向倚恃自己養氣功夫不賴,對夏日裏陽城的呱噪蟬鳴能做到充耳不聞,他於此還頗為自得。說實在的,想要坐穩了人丁數百一大家族主事的位置,上馬還得能統領過萬雄兵,養氣的修為要是不行那必然是玩兒不轉的。

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了,這三進院兒大宅門兒里的蟬叫聲好像是在他腦海里開了個水陸道場,鑔兒叭兒鐃兒響作一團,令家主大人不得安生。他只感覺那心窩子裏似有什麼東西在使勁地撓,再與烤爐一般的天氣兩相一衝,一股無名邪火就直往外冒。

他就站在內院的門旁,只一拳,一拳頭,狠狠地砸在了身邊大門的廊柱上!

要知道,一位武道化境高手、一個久經沙場的戰將,其含怒一擊,那力道足以劈石斷金!

柱子表面被巨力打得凹陷下去,絲絲裂紋如蜘蛛網般蔓延開來,整個門廊都跟着簌簌發抖,地面都在微微顫動。

這一拳頭下去,家主身旁立時就響起了“撲通撲通”的下跪聲。只見身邊一溜兒恭謹侍立的老媽子、俏丫鬟大驚失色,驚恐莫名,膝蓋一軟就“刷刷”地一個兒接着一個兒跪了小半個院子,知情者倒還好,不知情者一眼望去怕會是當成犯法的人在哪裏自請縣官降罪!除去蘭豐山還站着以外,剩下的人都跪實了,垂着頭,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大氣都不敢出。

家主發怒,要是還不老實些,那就要結結實實地挨板子了!

過了少頃,終於有一個人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定睛一看,不是家主身邊的大管家周峴還能是誰!這種時候,也就是他還能站出來救場了。這倒不是因為他有多麼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大戶人家本就最忌諱找這種人當管家--純粹就是因為他寬額方臉、天庭飽滿、面相老實,家主生氣的時候看到他的臉不會繼續往上拱火罷了。

“老爺,這...您看怎麼...”年過半百的老管家小心翼翼,欲言又止。

就連他都沒見過主家發這麼大的火!

“周管家,你給我進去看看,那挨千刀的庸醫到底有完沒完!”

家主的聲音並不高,甚至略有些低沉,可是其中夾雜着的含怒的威勢卻令人生不出半點質疑或是怠慢的念頭來。那種氣勢就好似泰山壓頂一般,讓周圍的人呼吸都為之一窒。

武人氣魄,不怒自威,況含怒者乎?

那老管家絲毫沒察覺主家說的話有大逆不道之處--光是那句“挨千刀的”,蘭豐山一個陽關兵備道統領、鎮北邊將軍說出來,讓朝中那些風聞奏事的御史聽了去,絕對少不得狠狠參他一本!當然,即便是這當口他意識到了,也絕不會傻到指出來。這些年,什麼御史參奏、言官彈劾,將軍一家早就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畢竟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嘛!

且說這邊周管家一聽到家主發令,趕忙反應過來:蘭將軍這是不耐煩了,叫他進去問問!

話說回來,這個郎中午時剛過就進了內宅給大少爺瞧病,都快過了申時了還不出來,這也着實是慢了點,催催也是應有之義!

周管家這樣想着。

到了現在,就連他這個日理萬機事無巨細的大管家都記不清這是請來的第幾個郎中了。第十九個?還是過了二十了?周峴暗罵自己記性開始不好了。再這樣下去,還怎麼操持家務?還怎麼伺候少爺、幫少爺治病?

可......少爺這病,還真的有得治嗎?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老周恨不得在心裏給自己結結實實地掌十幾下嘴。“咋個能這麼想呢?!你對得起主家的恩典嗎?!”

可是詭異的是,正當管家站起身來,抖抖麻木的雙腿,邁着不緊不慢不大不小的四方步向內宅正房走去時,那個“少爺的病沒得治了”的年頭好像中了邪一般,在他思緒間兜兜轉轉、縈繞不去。

是啊,這病根本沒得治!

郎中也請了,能用的葯也都用了,廚房天天都在做補品,夫人天天求神拜佛,大少爺的雙腿就是死愣愣地不見一點好轉,連一絲起色都沒有!

“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不再護佑着咱蘭家了?”

“我哪裏曉得?可要是老天爺還護着的話,少爺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怎麼就能生那麼一場怪病?好不容易燒褪了,為什麼腿卻沒了知覺?這不是成了廢人了么?”

前幾天像如此這般嚼舌頭的兩個下人全被周管家拿住狠狠責打了一頓,可是這嚼舌頭的話兒卻像刀刻似的留在了管家心裏。

好端端的小子,腿怎麼就廢了呢?

還偏偏是正室夫人的嫡出、家主的獨苗!

要是少爺的腿就這般沒了治,家主的位置還怎麼往下傳?幾百號丁口誰來統帶?陽關鎮數萬精兵還能交到誰手上?大令朝北面的國門以後靠誰守哇?!

周管家一邊走一邊無聲地嘆着氣。

心裏着急,臉上卻絕不能有所鬆動,尤其是在面對外人時,更不能叫人家瞧出端倪--這是周管家在蘭府服侍人這麼些年得來的經驗。於是乎他拋卻雜念,定定心神,清清喉嚨,徑直走向門口。可還沒等他邁過門檻,一道人影早就出現在他面前--赫然就是兩個時辰前進去的王姓郎中!

這郎中一身素色粗布衣衫,頭頂戴個方巾,腳蹬皂靴,背個小巧藥箱,打眼看上去本沒有甚特別。蘭府四處求醫問葯,只是聽說這個王郎中很有些治腿疾的名聲,便把他請來了。此人進府時信誓旦旦,言必稱若醫不好病,分文不取。家人們看他頗有誠意,也抱着最後那麼一絲心氣兒,才把他請進內宅,看看少爺的腿疾如之奈何。

兩個時辰過去了。至於現在么......

周管家一看郎中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妙。不過他還是使儘力沉住氣,開口問道:“先生,少爺的病?”

郎中微微抬頭,眼裏閃過一絲黯然和一縷悲戚,微微搖了搖頭。

管家的心終於是又沉了下來。

不光是周峴山,全院子的人心都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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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關道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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