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比較
和自己比較
表哥12歲的時候,一場意外的火燒傷了他的左手,需要植皮,後來他的手背和腿各留下一塊傷疤。從此,這小小的傷疤成了他心裏永遠的痛。每次出門,他都要帶上手套,即使再炎熱的夏季,他也穿着長褲。身上的傷疤掩飾起來,可心靈的傷疤卻永遠地刻在靈魂上。隨着年齡的增長,身上有形的傷疤在長,心靈上無形的傷疤也在長,慢慢長成他精神上的一個枷鎖。他總是一個人躲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拚命地讀書。6年後,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京城一所著名的大學。畢業后,他去了北方濱城,在一家外國有名的大公司工作。不久,他又辭職下海經商,自己創辦了一家電腦公司。幾年後我大學畢業來到濱城,他就開着他的藍色寶馬來接我,帶我去他的公司,我一一參觀,心想,這回表哥該滿意了,同時心裏又有些羨慕有些嫉妒,暗下決心:一定要拚命努力,爭取在未來幾年,也要有一間象樣的自己的公司。
我們雖然在同一座城市,但表哥整天忙於生意上的事,平常只是打打電話,難得見面。偶爾趕上周末沒事,他帶我去見他的一些朋友。那天,表哥的一位同學從美國回來了,他要請他吃飯,讓我陪他一起去。我們一起去了濱城最好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同去的還有表哥的另外兩位同學,一位是酒店的總經理,另一位是外院的副教授。席間,大家談起分別這幾年各自的經歷,然後話題一轉,紛紛讚美起表哥來,說想不到在學校時沉默寡言從不張揚的表哥竟然創辦了一間這麼大規模的公司,當屬同學中最早步入成功者行列。表哥忙說:“哪裏哪裏,你們才是真正的成功者,你有最走俏的綠卡,你是響噹噹的大老總,你呢,最受尊敬的教授。我算什麼。”表哥自嘲地說。言語中分明透着掩飾不住的驕傲和自豪。大家又接着聊起來,過了一會兒,我無意中抬頭,看到表哥兩眼直視着窗外,一臉的茫然。我一愣:莫非他有什麼心思。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問他。表哥先是一驚,臉上摟過一絲愁雲,長長地嘆了口氣:“小妹,你可千萬不要對別人說,最近我做了幾筆生意都虧了,現在賬上已經沒有錢了,我必須在這個月內解決20萬流動資金,否則公司就維持不下去。”
我看著錶哥,快言快語地說:“這還不好辦,把車賣了不就行了。”
“那哪行?車是男人的腿。男人沒有老婆也不能沒有車。”
“再買台便宜的車開,一台桑塔那才十幾萬。”
“那也不行,這車只能越開越好,不能越來越壞。我今天開寶馬,明天開桑塔那,就等於給自己做了一個沒有錢的廣告,誰還會和我來往?”
我看了表哥一眼,把視線轉向窗外。藍色寶馬車在寬敞的馬路上飛速平穩地駛着,路旁的行人一閃而過,不遠處一輛公共汽車駛來,一大堆人奔過去,擁擠着,喧鬧着。對於這些一輩子擠公共汽車的工薪人來說,能擁有一台桑塔那也許是他們一生中永遠也不可能實現的一個夢想,可是對於表哥這樣的大老闆,卻是一件令他煩惱的事。可他這樣的煩惱我幫不上什麼忙,只能陪他坐一會,說說話,實際上我也沒說什麼,都是他在說,講他這些年創業的辛酸。我這才知道,在別人眼裏一向風光的他,其實心靈比無數人都更加疲憊。那天,他說了很多,也喝了很多酒,直到很晚,我們才離開。
半夜裏,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是表哥,他無力地告訴我,胃疼得厲害,好像要疼死了。我放下電話,抓起錢包就往外跑,在樓口打了一輛紅色桑塔那,飛快地到表哥家,司機幫我把表哥扶到車上,送到醫院。表哥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一位老醫生給他做檢查,我緊張地望着,過了一會兒,醫生把我叫出來,說:“你是病人家屬吧,他現在胃出血很嚴重,需要立刻做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你在手術單上籤個字吧。”我用顫抖的手寫下自己的名字。轉身走進病床,忍住淚對錶哥說:“你胃出血,需要做手術,別害怕,我陪着你。”
沒想到表哥聽了,竟像個孩子似地捂着自己的腹部,連連說:“我不做手術,我身上已經有兩塊傷疤了,我不要再留下傷疤!”
我和護士怎麼勸他也不聽。這時,那位老醫生走過來,靜靜地看着他:“小夥子,多大了?”
“29。”
“結婚了嗎?”
“沒有,女友在美國,我們明年結婚。”
老醫生不再問了,用手在他的腹部摸了摸,說:“現在裏邊還在出血,很嚴重,你快要死了!”說完,一轉身就往外走。
表哥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什麼?醫生,別走,我不想死,救救我!”
老醫生又走回來:“不想死?”
表哥點點頭。
“那好,手術。”
表哥聽話地躺到床上去,他最後握了一下我的手,就被推進手術室了。手術室的門“當”地一聲關上了,把他關進一個悲慘世界裏。他一向聰明要強,可小時候的一場大火幾乎把他的夢想燒成灰。現在他好不容易奮鬥到今天,可公司陷入困境,這個時候,他又病倒在床上,真是禍不單行啊!我焦急地守候在手術室門外,時間彷彿停滯了,一小時就像一年。終於,門開了,我衝過去,表哥緊閉着眼睛,身上擦了好幾根管子。醫生告訴我,手術很順利,一會他就會醒來。我守在表哥旁,天漸漸地亮了,窗外的陽光照了進來,表哥睜開眼睛,有些木然地盯着床頭輸液管里那一滴滴流向他身體的鮮紅的血液。我忍住悲傷,安慰他說:“表哥,沒事,過幾天你就好了,到時候一切都會好的。”
表哥看看我,忽然咧開嘴笑了。記憶中從未見過他這麼輕鬆,這麼開心地笑過。他抬起手拍拍我:“小妹,別為我擔心,我現在一點也不難受,真的,對一個剛剛從手術台上走下來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知道自己活着更滿足的了!”
我望著錶哥安然怡得的樣子,心中無限感慨:我們從生下來就習慣比較,和比我們健康的人比,和比我們強大的人比,和比我們富貴的人比,我們鑽進一個不停攀比的圓圈裏,永遠也走不出來。因為我們總是以走在我們前邊的別人為參照,從來不曾和自己的過去比較。直到有一天,突然病倒在床上,我們才發現:當我們以死亡為參照的時候,我們才真切地感覺到:活着,是多麼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