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潭往事

草潭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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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一路往西,老師和他的司機在前,後面是我們師兄弟三個,研二的兩個師兄偶爾能和老師說上幾句話,我從植物方向調劑到水產養殖,除小心答覆老師交代的事情,問不出其他。車裏大多時候是安靜的,我靠窗坐着,路兩旁有甘蔗田,天上白雲成堆,盛夏陽光照得明晃晃一片。大概過了兩三個鐘頭,前面車子揚起灰塵,路有些顛簸起來,高的甘蔗田不見了,視野變得開闊,能看見熟悉的水稻和蜿蜒而過的河。車子一直開到路的盡頭,一棵木麻黃高聳,再外面是海了,老師的養殖場就開在這路旁。

幾棟三角形房子。這一片原是酒店,地方偏僻,好像是風月場所,師兄說有的房間還有皮鞭之類的道具。不知怎的,生意沒做下去,靠里的一邊開了蝦苗場,老師盤的這一邊,則是貝苗培育和花螺養殖,這些奇怪模樣的房子便留下來,做了場裏職工和實習生們的宿舍。我們三個分在一間,房內久不住人,灰塵重,這一天掃地、洗涼席,書包放在一角,坐在晃晃悠悠的床上,聽壁虎啾啾叫,算是安頓了下來。

吃過夜飯,老師喊大家到一起。樹下搭的棚,老師坐在電視機前,介紹桌邊幾個人,場長鄭叔、看水的紅九叔、兩位技術員,一男一女,原先都是老師學生,來實習的中專生,三三兩兩擠在吊床上坐着,最後就是我們三個了。老師介紹了場裏的大概情況,囑咐各人做好手頭的事,交代我們往後跟師姐學養螺。

散會後,大家各自回房,我覺得新鮮一樣的,躺在吊床上試了試,清涼海風悠悠吹着,十分舒服。樹上有椰子,師兄摘兩個下來,我們都是湖南人,用石頭笨拙地砸了好一會才喝到。師兄嫌房裏悶,也找吊床躺下,弓着像蝦一樣睡了一夜。

宿舍旁兩隻蝦塘,再往那邊是養殖池,頂上蓋了遮陽網,有五六列,每列十二個長方形池子,有着不小的陣勢。等我們起來,工人快投完料了,師姐站在池沿撈魚骨。我們三個負責喂中間一列新投的幼苗。幼苗金貴,起初幾周只喂牡蠣和小蝦。我們三人一個稱重,另外兩個投料。大師兄把牡蠣泡在水盆,蝦投完,牡蠣還沒解凍好,小師兄和我等不及,解開袋子,將牡蠣放在籃子裏水龍頭底下沖,師姐看見了,大聲罵:“這樣沖,營養都被沖走了,螺還吃什麼?”我們趕緊把水調小,師姐看了仍舊不放心,過來接過籃子,任水從手背散下去,很輕撫着。

上圖:洗沙。

中圖:方斑東風螺俗稱花螺。

下圖:師姐養的方斑東風螺賣的這一天。

上圖:養殖場全貌。

左圖:池裏混養的斑節對蝦。

右圖:海邊一棵高的木麻黃。

花螺嗅覺靈敏,平常潛伏在沙子裏,不見蹤影,牡蠣投下去,還在水裏緩緩落着,下方的螺已經鑽了出來,待完全着地,附近的螺接二連三往外打滾,很快有了蔓延之勢,牡蠣落下的地方就像是一座座小小墳墓。等投完最後一池,前面的已快吃完,螺大多又鑽回沙里,只剩下透明蝦殼。這時撈一撈蝦殼,換一次水,一天的事情就算做完了。

過半個月,老師回養殖場,看螺長大了些,吩咐我們像師姐那樣投小魚。投牡蠣和蝦的時候不覺得麻煩,我甚至喜歡牡蠣身上那股西瓜味一樣的清香。餵魚以後,魚要剖開做兩半,洗乾淨,且換水前還得撈一次魚骨。每天剖幾十斤的魚,手指長繭,身上揮之不去的魚腥味。又大概是常在水邊的緣故,慢慢腳指頭爛了不少,大家講泡高錳酸鉀有用,於是兩隻腳泡得烏龜一樣黑。

有天去喂螺,天有點悶,背心很快被汗水浸濕,投完幾個池子的料,風漸漸大起來,遮陽網被吹落,正好觸到頭,網上水珠順着頭髮滴下來,落在脖子上,冰冰涼涼。我放下籃子,伸頭出去,只見烏雲蔽日,雷聲隆隆。師姐說颱風快來了,這樣的天氣螺不怎麼吃食,我們便免了剖魚之苦。只是惱人的雨沒有停的意思,一連幾日,困在昏暗狹小的宿舍。颱風過境的晚上,電閃雷鳴不止,外面幾隻小狗害怕,悲慘地叫着,只好放它們進來。漂進來的雨水打濕毛毯,我把床挪了位置,無奈又逢漏雨,只得撐一把傘在床頭。這樣折騰一晚,早上醒來,房裏一股狗味,推開門,只有淅淅瀝瀝的小雨在落了。天像一張灰色抹布,蝦苗廠上空騰起幾縷青煙,鳥縮了脖子站在電線上,像是江南清明時節寂寞的光景,忽然念起家來。

平常晴朗的日子,吃了晚飯,小師兄和我一道去海邊散步。大師兄不和我們走,他在海邊撿七七八八的螺,多骨螺、寶貝,他的女朋友喜歡這些。還見他撿到過活的中華鱟,流藍色血,底部面目猙獰如遠古生物,還有扁扁發硬的海錢,手指捏着有澀感。太陽落下去后,海風吹散暑氣,也帶來遠方大海的涼意,天上幾縷薄薄乳白色的雲,遮住月亮,現出黃色光暈,沙灘盡頭的燈塔一閃一閃亮着。少年們站在齊胸海水裏,猛地跳起來,手臂擊打水面。藍到發黑的海面盡頭,晚霞還未褪盡,但很快黑暗壓過來,這時大海忽然變成另外一番模樣,原來海天相接處滿是漁船,馬達聲突突突響,船上黃色燈光映在水裏,宛如可望而不可即的水上村莊。閃電在西邊雲里,掙脫不出,彎彎的月亮從天上慢慢走下來,紅色的,像一場夢。

夜裏躺在床上,聽小師兄用他的手機放區瑞強翻唱的《偏偏喜歡你》,這是我五六歲時常唱的歌。那時媽媽去廣東做事,抄過不少歌詞,回家過年本子留在柜子裏,那時電視台也常放這些歌,《樣樣紅》《現代愛情故事》《飄雪》,一來二去,我就曉得怎麼唱。彷彿眨眼間,我便到了從前媽媽的這個年紀,來廣東,感到茫茫命運里一點巧合,彷彿一切早已註定,便坦然接受起這份命運來。

到年底,師姐養的螺一斤五六十隻,可以賣了。早上聽見師姐敲門,喊我們幾個起來幫忙。真是太早了,太陽還沒爬上木麻黃呢。到養殖池,大家各自分工,鐵鍬將沙鏟進籮筐,另外有人拿水管沖,沙隨水流下去,剩下乾淨整齊的螺在筐里。事情單調乏味,但有的池裏混養着斑節對蝦,藍色的尾巴和爪子,看起來又肥又好吃。我請師姐慢慢鏟,擔心一鍬下去攔腰鏟斷它們。看到蝦在蹦,我把水管交給旁邊人,抓起蝦便往藻池跑,攢在那裏,夜裏可以加餐呀。有意外收穫,做事就有勁了。

鏟完一池,師姐讓我去關水,可是閥門缺胳膊斷腿,我扭不動,師姐嫌棄地望着。我不服氣,說:“師姐你要能關上我喊你一聲娘。”然而師姐當真徒手關上了。她拍拍手掌,睥我一眼,輕蔑地說:“喊娘。”我服氣是服氣,但嬉皮笑臉耍賴不喊。

幾十個池子的事情,不等天黑我已渾身乏力,直起腰那一下幾乎要暈過去,再干不動了。問師姐有沒有糖吃?師姐說沒有糖吃!又問師姐,沒有糖吃是不是留了更好的東西給我們?師姐看我一副要死不死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說好好好,夜裏請你們去草潭吃夜宵。

晚上,大家快快樂樂洗了澡,穿上乾淨衣服。夜風有些涼,大家又加了外套,我更是誇張地穿了鞋襪。平常在場裏都是一雙拖鞋走來走去,沾了海水或沙子,跟沒娘的孩子似的,過得十分勉強。草潭是一個鎮,離場裏有些距離,站在養殖場外面的海邊能遠遠望見。一道弧形海岸線,我們分隔在弧形的兩頭。大師兄開三輪摩托,師姐撿兩塊泡沫板丟進後車廂當座墊,發動機均勻平緩地響着,是新摩托才有的好聽聲音。我們幾個爬進去坐下,在這條寂靜又偏遠的馬路,看月光蕩漾的魚塘,不斷退後的樹木和遠處人家的點點白光。師姐說大家唱歌啊,我起頭,唱動力火車的《當》:“讓我們紅塵做伴,活得瀟瀟洒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夜空下幾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三輪車上顛簸,這樣快樂地唱着,彷彿忘記眼下生活的寂寞和苦悶,我的心裏有點感動,覺得再珍惜不過這樣的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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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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