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的暑假

勇的暑假

勇的暑假

每年暑假勇到父母做事的地方,舅舅舅媽就要笑,這是哪裏來的黑伢子?勇的個子一年高過一年,長得竹子一樣快,但趟趟來都是又黑又瘦。姑姑掐一掐他的小腿,你看,沒什麼肉,這個月少跟我出去曬點太陽。勇抿嘴笑,姑姑就伸手作勢要揪他的耳朵。勇出遠門,爺爺奶奶捨不得,但也情願他出去的:“他頑皮,這時節水庫放水,渠道水深,我們操心不住。”又轉身交代勇:“到了你爺娘那裏要聽話,外面不像鄉里,車子那麼多,一個人莫到外面瞎走,曉得吧?”勇聽得不耐煩,又礙於旁邊大人,只是點頭敷衍,說好咯,要得。兩手拽着袋子,迫不及待往外要走了。

姑姑姑父租一間房,白天去上班,勇在屋裏寫作業,看看電視。隔壁住的老鄉,也是一家三口,爸爸媽媽在電子市場做生意,兒子初中沒讀完,在出租屋打電腦遊戲,有一陣了。媽媽念他要多讀書,將來過得輕鬆點。“你們沒讀書,現在不也好好的?”小哥嗆回去。道理講不通,久而久之也只好妥協。“如今他還年紀小,送去做事沒地方要。”他的媽媽很是憂慮,跟姑姑講要勇去他家坐,七八歲的勇在十四五歲小哥眼裏能有什麼意思,倒是姑姑大概(大方的意思),放假時在樓下擺一張桌子,三個人圍着打撲克。

勇從前並不黏我,五六歲到外婆家,天黑了哭着鬧着要回家,我好說歹說,他只顧着哭,果然是被爺爺奶奶寵壞的小孩子啊,跟我一樣不講道理。等我再長大一些,漸漸看到自身由細養成的劣性,又擺脫不得,遂生出厭惡自己的情緒來,而這時勇忽然愛學起我的樣,飯桌上我吃什麼,他吃什麼,連着青菜也夾兩筷子,睡覺他靠在旁邊,越推,他越起勁似的。一來二去,我沒了轍,聽我嘆氣,縮成一團的他忽然笑起來,害得我也笑。

我二十歲那天,請了一天假,姑姑講:“你帶勇去爬山。”勇怕是在屋子裏待悶了,高興得手舞足蹈。我講:“爬山很累的,你莫爬到半路喊要回去,而且啊,我不會背你的。”勇聽了,很認真地答:“哥哥,我保證不喊一聲累,保證不要你背。”我說:“好,要是你反悔,以後都莫想跟我再出去。”他見我鬆口,又笑起來。小哥的媽媽聽說我們要去爬山,也很高興,一定要小哥一路去。看着小哥天天坐在電腦前一定很心焦吧。這樣我們三個人就去爬山了。

山真高呵,沒想到最先趴下的是我,勇見狀,也伏在陡峭的坡上,覺得好玩一樣地笑,他不知道我都沒力氣起身了。走走停停,最後總算爬了上去。山上一尊巨大觀音菩薩相,三個人拜一拜,坐在長椅說話。我問小哥:“怎麼不回去讀書呢?”小哥說:“實在聽不懂老師講的。”“那要不學門技術?總要學點東西的,即便你的爸爸開店,也是懂電子這些,生意才能長久。”小哥點頭。這時風吹得瘦弱的尤加利左右搖擺,天上很快起了雲,涌成一道一道黑色波浪,彷彿就在頭頂,將山下密集廣闊的樓房籠罩起來。擔心淋濕要感冒,不敢多作逗留,匆匆往山下趕了。一路問勇:“辛苦不辛苦?”“不辛苦!”其實他臉都紅了,生怕我看透,故意提高嗓門答覆。不由得有些心疼了。

過幾年我畢業,出來做事,是份操心的工作。而姑姑和姑父爭吵,姑姑搬回廠里住,兩人擔心影響勇的學業,到暑假便不再接他過去。勇的姑姑接了他,一家四口,也是外面租的單間,久住想必無聊的。有天我帶他出去玩,在公園收到工作的短訊,苦差事,見我愁眉不展,勇安慰道:“哥哥,你莫煩躁,凡事都是先苦后甜。”我笑他竟然說起大人的話來。划船,到處看了看,到天黑我送他回去,他不肯,說還想去我住的那裏坐一坐。吃飯時,他挑最便宜的點,我問:“怎麼不要其他?”他嘻嘻哈哈說就想吃這個。默默吃着,他把另一半鹹鴨蛋遞過來,我問:“你不愛吃?”他說:“不愛吃,給你,你開心點。”上車前,我給他零花錢,他不肯要。我執意要他拿着:“哥哥小時候貪玩又好吃,好想有個哥哥或姐姐給零花錢,我想你也一樣吧。”他苦澀地笑一笑,還是不肯要:“你工作都快沒了,還要租房,會養不起自己。”我說:“傻瓜,哥哥那麼沒本事嗎?”

到第二年,我做起了英語培訓老師,姑姑和姑父已經到了離婚邊緣。到暑假,姑姑問是不是可以帶一帶勇,我跟上司講好話,上司同意勇到我的班上做旁聽生。這樣,白天他在學校待着,課前聽寫單詞,他無法全部寫對。我批評過他兩三次,到後面也不再講。中飯由頭天晚上做好,一人一個飯盒裝着,有的菜他不愛吃,剩在飯盒,我見了生氣,心想,難不成還像個小孩子一樣挑食嗎?日復一日,不想暑假就要結束了,那天從學校開完例會回來,見勇捧着平板電腦在隔壁室友房間玩,房間被刺眼的日光蒸得滾燙,窗台上一匹功率很低的風扇垂頭喪氣吹着。吃過午飯,我睡一覺,醒來去客廳,從門縫裏瞥過去,勇還在玩。到黃昏,我板著臉說,莫玩了,收拾東西走吧。

勇從床上爬起來,把平板電腦放回桌上,撿好衣服,我擔心資料書不夠,又鑽到房間書桌底下,翻出兩套中考試卷,囑咐他回去要好好做。他不接話,只見他臉頰通紅,滿頭大汗,問我十滴水放在哪兒。這才知道他是悶在房間太久,中暑了。找到十滴水,連水也沒兌,一口氣吞下去,辣得他眼淚直流。等他在凳子上休息會兒,我問:“可以走了嗎?”他怕我擔心,故作鎮定地說:“走吧。”

書包很重,除開兩身衣服,其餘都是課本,但好像從沒拿出來翻過,簡直跟我讀書時候一模一樣。天氣悶熱,渾身黏糊糊的,吃飯的地方冷氣不足,兩個人沒什麼胃口,漫不經心吃着。想到即將離別,有些話還是要說。

“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天我們很少說話嗎?”我問。

勇抬頭,不解望着。

我嘆口氣:“因為我不是一個好哥哥。”

“你挺好的。”

“如果是,不會讓你玩遊戲玩到中暑,我的生活糟糕,但拿自己沒辦法,看着你不上進的樣子,就彷彿看見自己,覺得沒有資格說你的不是。”

不等我說完,勇帶着哭腔說:“那不是你的錯,是我做得不好。”我講:“你還小,沒有自制力正常,但我是大人,不能督促好你,是我的不對。”

吃過飯,帶他買了三件T恤,一條褲子,一雙鞋子。上車后,累不過,靠在勇的肩膀上。他的肩膀還很瘦弱,可是小心臟那麼有力地跳着,我想起姑姑。我像勇這麼大的時候,在父母那過完暑假,走前去姑姑家和她聊會兒天。夜深了,姑姑送我到巷子口,囑咐我要努力讀書,聽奶奶的話,然後一定塞零用錢給我。我心疼姑姑,她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但她對我的關心從未少過。姑姑是個歡快人,小時候教我吹口哨,夜裏和我一起唱歌,還幫我洗頭,每次我和爸媽鬧,她還要小心翼翼幫我爸媽說好話。不知道怎的,竟然有點想要哭了。下車后,勇走在我前面,我拿錢給他,又不免俗氣地囑咐他要好好讀書,每天做點題目。

把他送上樓,他的姑姑和姑父打開門,勇一見到他們,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姑姑說一定是捨不得哥哥了。我一時無措,只好裝作輕鬆的樣子笑話他:“傻瓜,有什麼好哭的。”他哭得肩旁一聳一聳,說這段時間辛苦我了,又斷斷續續說:“一定讓我向欣哥永福哥剛哥(我的室友)表示感謝,謝謝這段時間他們的關心。”我說:“好,一定幫忙轉達。”

走在回去的路上,想起自己平常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勇卻那麼相信我,把我當作重要的人,甚至為我流眼淚,覺得太虧欠他,心裏覺得再難過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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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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