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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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開學,我找了份工作,每個星期六在市區上兩堂英文課。教室在頂樓,我第一個到,到了聽會音樂,讀讀課文,這時學生們陸陸續續來了。我把音樂調小,跟他們閑聊兩句,問這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好玩的事情。他們大多聳聳肩,說作業好多啊,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我說,今天早上出門,天好像有些涼了,車上沒有開冷氣,打開窗戶,風呼呼吹着,像是聞到了秋天的味道。他們若無其事地聽着,我又問他們,是不是坐過九路車,是不是有個司機在車上放聽力磁帶,這時他們忽然熱鬧起來,嚷是啊是啊。我說,司機好努力啊,還上了當地報紙,然後收起笑容,認真地問:“上周佈置的作業寫完沒有?單詞背好了嗎?再給五分鐘,等下聽寫。”他們馬上像沒有骨頭的橡皮人,一個個倒了下去。

都是原先教過的課,讀讀寫寫,三節課過得也快。上午班的學生都算聽話,很少需要留堂。我和他們說了再見,收好電腦,放去二樓老師們的辦公室,在附近找點吃的。馬路對面的超市,盒飯七塊錢一葷兩素,或者十塊錢兩葷兩素,有豬腸、豆腐皮一類的菜,分量很足。我提一份盒飯,再買一瓶叫葡萄糖鹽汽水的東西回辦公室吃。

一開始和老師們不熟,吃完飯趴在桌子上睡一睡,後來熟悉一點,就聽她們講兩句校長的閑話,說哪個老師的鞏固率做得不好,被校長罵得哭。這個培訓學校和我以前待的那個相差無幾,校方佈置各種煩瑣的任務,每周的例會先喊口號,然後批鬥。我才去時,學校新請了一個看起來很有行動力的年輕男老師做組長,風風火火弄一陣,沒過兩個月就辭職了。

下午是小學生班,不過教室後面坐着一個已經上初中的男孩子,其他人在教室打鬧,他安靜地坐在那裏轉筆。課間我改學生們的聽寫,發現那個中學生幾乎寫不出幾個單詞。等放了學,我問他是不是哪裏不懂,他不回答。我指着單詞要他讀,他支支吾吾,讀得不算好,於是我帶着他讀幾遍。我問,平常有花時間去背單詞嗎?他老實地笑一笑,說沒有。我問,爸爸媽媽不太管你學習?他說,住在親戚家,去年才來城裏讀書,爸爸在鄉下養蝦。我講,爸爸把你送來這裏補習不容易,你自己要勤奮一點知道嗎?希望下周能多寫對幾個。外面天慢慢黑下來,他見我鬆了口,高興地點着頭。

海洋大學。

學校離搭公車的地方有段距離,途中一條小吃街,我繞進去買碗牛雜,放兩份麵筋,當作晚飯。如果那天領了工資,心情好,則繞去更遠的地方買玉米糊,玉米新鮮且嫩,常常排了不少的人。

天黑得越來越早,有天竟覺得有些冷了,捧一杯微微發燙的玉米糊在路上喝着,覺得滿足。周末出來玩的學生,這會兒提着大袋子小袋子回學校了。為坐到位子,我通常往回走多一兩站。車上大家默不作聲,低頭盯着手機。有回我看見自己從前用過的一台手機,也是那樣幽幽的亮着藍光,夜色這麼重,它只是亮着,沒人發消息來。兩個年輕的女孩子,一人端一盒內酯豆腐,看起來潔白細嫩,很秀氣地舀着吃。公車飛快地跑,路旁稻田成片,椰樹下有人堆了樹葉紙屑在燒,空氣里傳來微微煙火味。因為很遠,到學校前還能眯着眼睛睡一會兒。

下車,學生們繼續在校門口排隊等電瓶車回宿舍,我從隊伍里穿過去,慢慢走。湖邊樟樹下,吉貝下,戀人們依偎在一起,一個中年人站在院子門口,雙手扣在背後,看着前方,像是晚飯後出來歇息的模樣。圓滾滾的狐尾椰在風裏搖擺,月亮在頭頂欖仁樹寬闊的枝葉間穿行,夜空仍是藍色,雲在遠方,那一點乳白,化在無盡的夜裏。我們宿舍三室一廳,住六個人,彼此不常見面,農學院那個學生只在開學見過一次,他的工作還未辭去,床鋪一直空着,其他幾個要不在魚排養魚,要不去了哪個沿海城市采水樣,即使人在學校,這會兒也還在實驗室,深夜才回來。大多數夜裏都是如此,我洗完澡,洗好衣服,推開門到陽台晾,天地間悄無聲息。有回看見東南夜空裏一顆小星星,巍巍顫顫,在冰涼透明的空氣里。

眨眼聖誕節到了,學生們在校門口擺攤,賣玫瑰,賣幽幽藍色的夜光花。最熱鬧數賣水母的,大概是水產學院的學生,小小水母裝在不及手掌大的塑料瓶里,瓶底打光,水母一張一合,看的學生很多。兩個賣夜光花的女學生,占的位置不太好,兩個人哈着白氣,低聲唱着歌。煙花震得天地隆隆響,到夜一些,天上孔明燈慢慢熄了,學生們回蕩的歡呼聲也漸漸落了下去。夜裏做夢,以為喜歡的人還在身邊。睜開眼,天還沒亮,隔壁傳來同學均勻的鼾聲,草叢裏蟲子在叫,這一年快過去了。

學校開設了魚蝦貝生理學和增養殖一類的課。我喜歡教魚類生理學這門課的老師,他沒多餘的話,一上課便進入狀態,對着幻燈片上一條魚一直講到下課鈴響,很瀟洒。增養殖課的老師則時不時講兩句題外話,說20世紀80年代兜里揣幾萬塊錢去苗場買種,怕人搶劫,身上要帶槍,正課講完後放農業頻道的養殖節目給我們看。

到下課,天已向晚,和幾個同學走在密密人流中到外面吃飯。校門口旁邊有片棚戶區,裏面各式各樣的商販,小吃方面,有水煮、涼拌菜、土家餅、山東大餅等。因為吃飯的人多,常常要等很久才會上菜,大家先買點涼拌菜和土家餅墊肚子。涼拌菜里我最喜歡麵筋和腐竹,酸酸辣辣的汁水盈盈其中。最好吃的是一家湖南菜館做的青椒炒肉,很鮮的辣味,十塊錢一碟,老闆是邵陽人,我不知道他怎麼可以做這麼好,但凡在這家店吃飯,我一定點這樣菜,放假坐長途車回家時,也要打包一份在路上吃。

吃過飯,在路邊買幾個木瓜。賣木瓜的攤位好幾個,麗姐總帶我們去同一處,她說老闆客氣。木瓜削皮,掏籽,分開兩半,袋子裝好。他總是笑眯眯的,說有個心愿,希望將來開個像模像樣的水果店。

到第二個學期,課已經停了,大家各自開始自己的實驗,我一直待在鄉下做養殖實驗,結果育出的苗被七月一場颱風全刮沒了。我回學校后開始做新實驗,實在是不會,夜裏常常失眠,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大概有兩個月,忽然有天終於開竅似的,能像模像樣做下去了。隔壁實驗室的儀器白天不得閑,我只能在夜裏做,做完通常夜深了。因為有了一點進展,心裏高興,仍然去外面買吃的犒勞自己。賣肉夾饃的推車,鐵板下紅彤彤的炭火,上面幾個白饃燙得微黃,老闆撿一個,刀滑開,湧出一團熱氣,四散開來,滷肉燉得爛,和香菜青椒混勻,塞進去,澆一勺湯汁,那樣富餘的樣子。我坐在一棵紫薇樹下吃完,遠處亮起煙花,悶的一聲響,如水紋從身上趟了過去。

等做完實驗,才恍然意識到數據處理是多麼頭疼的事,我陷入更嚴重的焦慮和疑惑之中,整夜整夜失眠,後悔當初做了這個荒唐的決定,而且畢業後去做什麼呢?去鄉下做養殖?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回頭去培訓學校教英語?那跨專業讀研是為了什麼呢?當初決定回來讀書,是因為自己生活得像一攤爛泥,不得不往前走,沒想到走向了更黑暗的深淵。

離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寒假在家過得壓抑,直到有天宋老師到家裏來拜年,見我悶悶不樂,聽我一說,她大腿一拍,說這有何難,我教你。宋老師是扎紮實實的讀書人,在她的指導下,我終於把論文寫了出來。接下來該找工作了,有天我在求職網上輸入英語和漁業兩個關鍵詞,沒想到真的找到了和兩個專業都相關的工作。

畢業前幾天,夜裏去沙縣小吃,那會人很少了。老闆從裏屋出來問,靚仔吃什麼?她做的豬腳飯雞腿飯都好吃,但這天不餓,要了一碗雲吞。我吃得慢,老闆娘說,靚仔你很久不來了。

“是啊,去年我在雷州做實驗。”

“你學的什麼?”

“水產。”

“怎麼要學這個,喜歡嗎?”

“陰差陽錯就學了,挺好玩的。”

我說:“再過幾天就走了,老闆,我來海洋大學的第一餐飯是你這裏吃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你才來,說吃不慣這裏的東西,你走前來這裏吃最後一餐飯哈。”

我吃完雲吞起身,看她在敲雞蛋。問為什麼要敲,說是入味。我撿一個起來看,又不見縫隙。老闆娘說這要技術,敲得不好雞蛋會流出來。我看枱面上剩幾個沒賣出去,又買了一個。

拿着這顆滷蛋,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隔着大片原野,看見遠方燈火通明,沒想到就要離開海洋大學了,想起《伊豆的舞女》裏一句話:

“我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久久地遠眺着街市的夜景。這是黑暗的街市。我覺得遠方不斷隱約地傳來鼓聲。不知怎的,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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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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