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類似愛情
在我看來,母親應該是很愛父親的,所以才能一直容忍着他的一切。在我二十幾年的人生里,父親是我見過的,最沒有感情且極其自私的人。
從懂事開始,我就覺得這個家裏有三個孩子,我和妹妹,另一個就是我的父親。他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隨地都會爆炸,把我們的生活炸得破爛不堪。童年裏的我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就把他引爆了。
父親比母親大幾歲,從我記事起,每天天不亮,廚房裏就飄出母親熬好的玉米粥的香味,等我們吃完早點,父親才起床,也不刷牙,直接用大粥鍋里盛粥的大勺,舀着鍋里的粥就喝起來。
我和小妹厭惡他這樣的行為,卻是敢怒不敢言,母親不想一大早就吵架,只能拿個碗,給他盛好放在桌上。心情好的話,吃飯之前,他會像個大爺一樣,一條腿盤在椅子上,另一隻垂直地支在邊上,然後把他的筷子在桌邊用力敲幾下,像是要甩掉上面並不存在的灰塵,這種木筷和木桌撞擊在一起發出的聲音,成了我最討厭的聲音之一。
父親眼高手低,生性懶惰,因為上班總是遲到早退,被工廠辭退後,就一直守着祖上留下來的兩間平房度日。他把其中的一間出租給了一個收破爛的,每月有些微薄的收入,全花在自己的嘴上和身上。雖然母親才是這個家的經濟支柱,但這絲毫不妨礙父親在這個家裏作威作福,以顯示他一家之主的地位。
母親白天上班,我們上學,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吃飽了飯就上街看人下棋,要是沒人下棋,他就坐在街口的小賣部門口,買點小孩吃的零食,自己慢慢消磨時光。實在無聊了,他就靠在白色塑料椅子上發獃瞌睡,任蒼蠅落在他濃密烏黑的頭髮上和長了皮癬的腳趾頭上。直到傍晚炊煙四起,母親下班回來煮好飯菜,他才晃晃蕩盪地往家走。
這條街上有的是和他一樣的閑人,沒事就聚在一起,在街邊支口鍋,你拿點油我拿點菜,涮些不知從哪裏撿到的死貓死狗,美名“野味”。每當這時,父親總是流着口水,手上提着母親剛買回來的一桶花生油,覥着臉湊上去,“油夠不夠?要不要添點?”
食物多的時候,他們會招呼他坐下,這時的他就像是被人高看了,興高采烈地找個空位插進去,迫不及待地拿起桌上又黏又髒的筷子,夾起鍋里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肉,塞了滿滿一嘴,這才嘬着臟筷,一臉滿足地說:“香!甜!”
直到夕陽西下,他才一身酒氣,提着個空空的油桶,一臉滿足地哼着小曲,打着飽嗝回家。
家裏沒有專門的寫字枱,我和小妹趴在床上寫作業,他踉踉蹌蹌地撞開門,一屁股滾到床上,順手把電視打開,信號不好帶來的嘈雜聲和雪花屏讓我們根本寫不下去,但卻絲毫不影響他呼呼大睡。我躡手躡腳地剛把電視關上,他便忽然坐起來,暴跳如雷地命令我把沒有圖案只有噪音的電視打開,調到最大聲量,他卻繼續睡得死沉。我和小妹只能抱着作業本,到門口的路燈下坐等母親。
只有母親在家,這個冷如冰窟的家才有點溫度,有了母親,我和妹妹才能跟別的孩子一樣,有飯吃,有學上,有新衣服穿。這個能幹的女人用一雙瘦弱的手,支撐着整個家。這個忍耐力極強的女人,在這麼貧困艱難的生活中,她都沒有因為艱辛在我們面前掉過淚,這樣一個堅強的女人,卻總是被沒用的丈夫氣得淚眼婆娑。
在我的印象中,父母說話不會超過三句,第四句准得吵架。每次都無外乎——在外面受了氣的窩囊男人,只能回到家裏耍威風找自信,跟老婆孩子找碴。母親也是個硬脾氣,兩三下火就被點起來了,每當這個時候,我和小妹總是緊張萬分,怕再吵下去,母親就要吃虧挨拳頭了。這個破家的一家之主,對外總是一副和事佬的軟弱相,只有對着家裏的妻小,才會露出他的尖牙和利爪。
一次母親剛做好了飯菜,他便一臉惱怒地從外面回來,指着我們大發雷霆道:“吃飯為何不叫我?!”
小妹是個急脾氣,順口答了句:“你餓了不會回來吃嗎?”
父親大怒,伸手把一桌剛做好的飯菜掀翻在地,指着一地的汁水淋漓對我們吼道:“以後不叫我吃飯,你們也別想吃飯!”
母親氣得把飯勺一扔,“這日子沒法過了!”
“不過更好!老子也過夠了!馬上打報告離婚!”
“離就離,誰不離誰是狗娘養的!”
“你現在就給我滾蛋,好騰出地方給我娶新的!”
撕心裂肺的爭吵在家徒四壁的房子裏回蕩,唯恐天下不亂的鄰居都湊過來看熱鬧,我心亂如麻,根本顧不上飢腸轆轆的肚子,憋着一股氣和一包淚,騎着車子上了去晚自習的路。十來歲的我又氣又恨,說離婚說了十幾年了,你們倒是離啊!
我怨母親當初為何瞎了眼嫁給這樣的男人,三十多歲的母親用青筋暴突的手捋了捋已經過早花白的頭髮,嘆了口氣:“沒結婚那會兒,他不是這樣的,那時他養了一院子的雞鴨,衣服上全是香皂的味道,不抽煙不喝酒,人也長得好,脾氣也不錯……”母親像是說著另一個,眼神飄向遠方,臉上也亮了起來。
母親很少跟我們提起以前的事,剛開了個頭,就收起了話,匆匆做好飯菜,便打發小妹去小賣部門口叫父親回家吃飯。那天以後,小妹多了個任務,飯菜一上桌,她就要到街口的小賣部去請父親。人越多父親越難請,倚在臟凳子上特意裝作睡着的樣子,讓小妹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坐在附近的人都聽到了,他才滿意地站起身,在一群閑人的各色目光中,拖着薄得跟一層紙一樣的拖鞋,大爺似的慢慢走回家。
我打心眼裏厭惡那個破舊的小賣部,厭惡那群像父親一樣,遊手好閒,無所事事,明明正值壯年卻不賺錢養家,像一堆沒牙的老太婆一樣,天天萎靡不振地聚坐在樹蔭下,抽煙喝酒,說人八卦,看人笑話的假男人!
家裏沒鹽了,我只能到那個僅有的小賣部去買。蹺着腳的閑人看我站在櫃枱邊,故意用我都能聽到的譏笑聲音,說起我父親那天提着油壺,想要加入外面的“宴席”,但沒人張口讓他坐下,他只能悻悻地提着油壺在街上亂轉。看着別人油乎乎的嘴巴他想吃又吃不到,心裏有氣又不敢發作的憋屈樣,是他們一天的佐餐笑料。
我心裏惱怒,卻也只能像那個沒用的父親一樣,低着頭匆匆離開。在外面受了氣的父親回家把滿桌的飯菜掀翻,自然有他的妻女給他收拾殘局,而像傭人一樣的我們,在幹家務時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他馬上拿起鐵衣架,在我們瘦小的身上一陣亂抽,直到整條街上都聽到我們求饒的哭聲,他才把扭曲變形的衣架指着我們,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打你就記不住!”
說實話,這樣的父親,我不止一次問母親,這樣一個在外面蔫頭巴腦只知道在家裏橫的男人,你為什麼不跟他離婚?為什麼說話不算數?
母親在外面是個要強的人,但在這個跟垃圾堆沒什麼區別的家裏,在我們面前,她只是嘆了口氣,說了一句,“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他也是你的父親”。
我的父親!因為這個父親,我們被這條街上的鄰居看不起,甚至被那群閑人看不起,當著我和小妹的面,他們朝父親比中指。而那個父親,只是打了個哈哈,沒事人一樣照樣覥着臉,坐在他們中間。
往日那個拿起皮鞭,把我和小妹抽得皮開肉綻的一家之主,稍有不順心便找碴打老婆的一家之主,在這群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閑人面前,低頭哈腰,任人嘲笑。
我恨自己有個這樣的父親。
半夜睡得正香,只聽屋頂上響起一陣嘶啦嘶啦聲,有人在掀我們屋頂的瓦!巨大的聲響讓母親翻身下床,披衣隻身跑到門外,朝着屋頂上的三五個黑影怒喝。我和小妹也跑了出去,學着母親的樣子,朝着屋頂大喊大叫起來。鄰居的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屋頂的人跑了,而我的父親,這個一家之主,竟然用被子蒙住頭,假裝沒聽到這一切!
我時常在想,這個名叫父親的男人,沒有盡到一天做父親和丈夫的責任,除了折磨我們,讓我們痛苦,還能給我們什麼?像他這樣的人,母親還有什麼可留戀的?母親嘆了口氣,揉開我和小妹眉間的結,輕聲細語道:“我們是他唯一的親人,如果連我們都不要他,他一個人還怎麼活?”
雖然天天跟父親吵,但在我和小妹面前,母親說的卻是父親的好。有時我會想,愛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能讓人甘願為了它,遭一輩子罪?
母親的腰彎了,頭髮白了,臉也皺了,她用她乾柴似的雙手,賺出了我和小妹從小學到大學的費用,賺出了一家人幾十年的生活費,賺出了我們現在的生活。
走路已經蹣跚的母親,還是每日忍受着父親小孩似的找碴,我問母親:“你就這麼愛他嗎?”
母親深深地看我一眼:“我只是不想我的孩子沒有父親。”
我以為母親堅守的是愛情,她卻把一生的時間,給了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