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英雄歸來

24:英雄歸來

上午開會時,一個陌生的號碼往我手機上連續打了好幾個電話,趕巧領導正在台上唾沫橫飛地拿我當反面教材,我想都不想就接連按掉,用力弄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樣子,聽這孫子罵了一早上的街。

等吃過中飯,這陌生電話又打了進來,剛接起來,裏面就傳來不太客氣的女音,“你是傅成玉的兒子嗎?”

好多年沒聽到這名字,冷不丁聽人一說,還有點反應不過來,沉默了幾秒,我才應了聲:“是。”

對方有點不耐煩,說:“你是他兒子的話就趕緊來趟醫院,給你打了多少遍電話也不接,真是,工作重要還是你爸的命重要?”

我腦子有些發矇,“醫院?誰進醫院了?傅成玉嗎?”

電話那邊只剩嘟嘟嘟的忙音。

放下電話,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傅成玉串通人跟我開玩笑的吧?但很可惜,開玩笑這種溫馨的事情是不會發生在我和傅成玉之間的。自從我心中的英雄倒下后,我們之間就從曾經和諧的父子關係,逐漸演變成了互看不順眼,在我離家前的一段時間,我們甚至一度還發展到惡語相向拳腳相加的地步。

總之,我跟傅成玉雖然是父子,但已經形同陌路很多年。

傅成玉只有我一個直系親屬,就算我再不想見他,從法律的角度上講,我也得去醫院照顧他。

隔着玻璃窗,看到躺在床上的他蜷縮成一個乾癟的球,頭上手上全是暴突的青筋,臉上蠟黃,一副難民樣子。很難想像,這樣的他,在二十多年前,曾經精神抖擻地穿着軍裝,雄赳赳氣昂昂地把幾歲的我扛在肩膀上。而那時的我,猶如站在巨人肩上的寵兒,恨不得告訴每個路過身邊的所有人:傅成玉是我爸,是我最崇拜的大英雄!

不過幾年光景,傅成玉復原轉業,進了一個效益差強人意的造紙廠做技術工人。他脫下那一身軍裝的時候,年紀尚小的我竟然生出一絲悲涼,哭得稀里嘩啦,害怕英雄少了勳章,就再不是原來的英雄。

事實上,他也真的變了,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回家就給我講英雄的故事,不再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甚至,不再關心除了我學業以外的任何東西,他唯一關心的,就是每個月發的那幾個錢。

脫下軍裝后,我不止一次看到傅成玉買兩毛錢的蔥時會順手多拿一根,為了拿免費小贈品能跟人爭破頭,挑水果先試吃一堆最好的,然後買的是快爛掉的處理貨……他貪小便宜的難看嘴臉,和我心中鋤強扶弱的英雄漸行漸遠。

成了技工后,傅成玉買了一堆廉價的黃色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專門用來記他每天毛兒八分的花銷。每每看到他因為少花了幾毛錢而沾沾自喜的樣子,說實話,我打心眼裏看不起他,更不願承認他曾是我心中的英雄。

然而,讓我無法接受的還遠不止這些。

當時班上有個叫楊林的,老仗着自家有兩個臭錢在班上惹是生非。在一次籃球比賽時因為那癟三搞小動作,我忍不下去狠狠跟他幹了一架,這孫子擦着鼻血,提着書包讓我等着。

老子不怕他,等着就等着。

沒想到當天晚上,傅成玉黑着一張臉,不顧我臉上掛的彩,硬是拽着我耳朵,要把我拖着到楊林家道歉。

我死活不幹,道歉,憑什麼?他先挑的事,他那樣的人,我就應該見一次揍一次!

傅成玉的脾氣上來,滿屋子找工具,我梗着脖子說:“我就是被你打死,也不上楊林家道歉!”

他不知從哪找了條麻繩,把我捆了個結結實實,任我滿地撒潑打滾,也是十來歲的體格和力氣,架不住他那一身練過的力氣,硬是被他拖到了楊林家。

那天之後,我才知道楊林的父親是傅成玉車間裏的主任,傅成玉的績效考核獎金都是人家說了算,我擦乾眼淚再沒跟傅成玉說過話,我咽不下這口氣,更無法忘記他為了那幾個臭錢,在楊林家低頭哈腰低人一頭的樣子。

從此,楊林天天在學校堵我,指着我鼻子挑釁,“你有本事再打啊,我讓我爸就把你爸給開了,讓你一家喝風去!”

儘管我攥緊了拳頭,但我的確不敢再打他,不光是怕喝風,更怕傅成玉再次把我綁到他家,我脆弱的自尊心,再經不起第二次侮辱。

我對傅成玉有了怨恨,我們的關係劍拔弩張。

他唯一關係的就是我的學習,為了報復他,我不止一次故意交白卷,除此之外,我開始跟校外的混混滾在一起,有了混混撐腰,楊林再也不敢惹我。我忽然悲催地意識到,我心中曾經無比高大的英雄,竟然還不如眼前這幾個小流氓。

傅成玉果然再也忍不下去,衝到網吧想把逃課的我揪出來,然而那時的我,已經不是幾年前任他捆綁的瘦猴,那次恥辱過後,我拼了命地進食鍛煉,為的就是跟他再對峙的時候,不再被他的武力所脅迫。我的確做到了,當傅成玉衝過來要像以前那樣反手擒住我的時候,我一個甩手再用力一推,他猝不及防,一個踉蹌摔倒在了地上。

他倒在地上那一刻,眼裏像是失去了最後的一抹光亮,獃滯而灰暗。而我,並沒有想像中的喜悅,在他倒下的那一瞬,我內心殘存的那點英雄形象,也徹底倒塌了。

我回到了學校,傅成玉依舊每天為了雞毛蒜皮的小錢斤斤計較,但對我似乎有了忌憚,再不敢像以前那樣隨意地跟我用武。我們連架都不吵了,他開始像對一個成年人一樣對我,除了住在同一屋檐下,我們基本不說話,我拚命看書,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家。

工廠的效益本來就不好,沒過幾年,一心低頭哈腰做和事佬的傅成玉還是被開了,身無長物的他天天抱着酒瓶罵街,好在那時的我,已經不用再聽他的牢騷看他的齷齪。我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在他複雜的表情和欲言又止的話語裏,毫不留戀地飛到了另一個遙遠的城市。

醫院裏,醫生跟我說傅成玉腦幹出血,有可能會中風。我心情複雜地回家給他拿換洗的衣服和醫保卡,推開斑駁老舊的房門,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回過這個家了。

家裏的傢具擺設除了更舊更爛,幾乎沒什麼變化,我推開他的房間門,在床頭的柜子裏找到了兩套打了補丁的睡衣。說實話,這些年跟他的聯繫少之又少,我不知道他是怎麼過來的,我也沒時間和精力去想,畢業后我找了份餓不死也撐不着的工作,每月總會被各種原因剋扣工資,別說寄錢給他了,自己花都不夠。為了在大城市裏買房結婚娶老婆,我天天加班加點熬通宵,為了那點全勤和績效,沒命地出差應酬裝孫子,即使這樣,這些年下來,我依舊沒攢下什麼錢,房價一天天漲,女友一天天鬧,這些年我焦頭爛額,心灰意冷。

我翻箱倒櫃地給他找醫保卡,看到那個小時候他給我買的曲奇餅鐵盒。打開來一看,裏面是兩大摞土黃色的本子,不用看我都知道,這是他這些年的記賬本。我沒心思看這些,我把盒子倒扣過來,所有的本子都甩了出來,在眾多的黃本子裏,夾雜着一本綠色封面,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爸爸是大英雄”字樣的筆記本,我認出這是我小時候的筆跡,順手拿起翻開,一張社保卡從裏面掉了出來。

本子裏面斷斷續續地抄寫了一些句子和英雄小故事,多是傅成玉沒退伍之前寫的,翻到最後,是他復原到了工廠后,記錄的零碎的三言兩語:一九九八年,六月八日,在街上買完菜看到兒子,隔着半條街叫他。他看到了我,卻躲到同學後面,我知道他覺得我丟人,但廠里效益不行,根本發不下工資,為了供讓你上學吃飯,爸只能丟人了。

二零零一年,九月八日,兒子跟楊主任兒子打架,主任要扣我獎金,那是兒子一個月的伙食費和牛奶錢,我知道兒子委屈,但他在長身體,就是個說句話道個歉的事,沒想到他這麼倔,我脾氣上來把他捆了。他不再跟我說話,我很後悔,兒子,都是爸爸沒本事,對不起。

二零零三年,三月九日,我去網吧把兒子揪回來,沒想到他反抗了,這麼多年,他都長大了,我也老了,我擔心他變壞,可是他已經不聽我的話了,我是個失敗的父親。

二零零四年,七月九日,兒子考上大學了,我下崗了,他比我有出息,兒子,我真高興,我要好好再找工作,給兒子寄學費。

……

我五味雜陳地把衣服和卡送到醫院,護士說剛才人醒了一次,情況出乎意料得好,應該不會卧床。這話總算讓我心裏的石頭落地了,畢竟我還要工作生活,不可能天天在旁邊伺候他。再說我那點破工資和那點小積蓄,房子首付一直湊不夠,如果傅成玉再卧床,那女朋友必分無疑,在這點上,我的確要感謝現在的傅成玉。

傅成玉恢復得超乎想像得好,多年沒交流的父子,因為這次的事情,關係緩和了許多。不知是因為在社會上混也體會到了缺錢的痛苦還是看了那本筆記本,總之,我似乎有點理解當年小氣的傅成玉了。

十天假期眼轉眼就完了,好在傅成玉也在努力恢復,最後這幾天,基本不用我攙扶就能自己上廁所了。接他出院后我就要走了,臨走時他興奮地跟我說了很多話,最後一句是:“你歲數也不小了,趕緊成家吧。”我沒理他,心想我要有錢買房,我孩子都能打醬油了,還用你說?

回到公司后,我才發現包里多了個存摺,上面的數字嚇我一跳,我趕緊打電話去問,傅成玉在那頭說:“趕緊把首付交了,你爸我再大的本事沒有了,大學時你不要我寄學費,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那些做法,但別的我幫不上你了,你要不嫌棄就拿着。”

我不知道這筆錢傅成玉攢了多少年,我自己攢了這麼多年也沒攢出個屁來,哪有嫌棄他的能力和本事?在女友的催促下,我還是用這筆錢交了首付,在亮堂的新房裏,我彷彿看到了那個鑽錢眼裏的,喝着三塊錢劣質酒的沒用男人,在老舊的小破屋裏弓着腰,在那些黃色牛皮紙筆記本上記着仨瓜倆棗的小賬。

我沒有想到,這個已經在我心中倒下的英雄,會在多年以後再次歸來,我更沒想到的是,英雄一直都在,只是換了另一個樣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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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確幸不如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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