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國(十一)
“哥,今天的黃昏好美啊,我們多久沒這樣一起看日落了。”軒轅榮雪與軒轅榮放坐在水香閣的檐角上,這是他們倆小時候的秘密基地。
落日的餘暉灑在兩人的身上,滿身金黃。自打北海國出現自燃現象之後,軒轅榮放怕妹妹受傷,就再也不准她上去過。
這次是,軒轅榮雪忽然提議兩人再一起去看一次日落。
“是啊,好美。”軒轅榮放望着紅彤彤的落日,看着絢麗的彩霞鋪滿了天空,這一刻,他覺得時光很是美好,就像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小時候。
沒有世俗的煩惱,只需任性而為。
“你知道為什麼我要把這裏作為我們兩個的秘密基地嗎?”軒轅榮雪仰着頭,望着天空說道。
“為什麼?”軒轅榮放轉過頭,她的側臉嬌俏可愛,一臉欣喜的模樣。
“你往東面看,能看到什麼?”
軒轅榮放往東面看去,放眼過去,除了鬱鬱蔥蔥的樹木,優雅別緻的雕樑畫棟之外,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自己的住所。
他突然明白過來,一下子濕了眼眶,用開玩笑的方式掩飾着心底泛上來的酸意,道:“想不到雪兒每天都在監視我。”
軒轅榮雪輕快地笑了幾聲,隨後道:“哥哥有時忙於國事,會一連好幾天都都不來看我,於是我就坐在這檐角上,望啊望,看着殿內的燈火明明滅滅,殿內的宮娥進進出出,我在想要是我是門口的婢女就好了,便可以天天守着你。”
“傻瓜,哪有姑娘不願意做公主的?”軒轅榮放依舊想要像以前一般,說她傻瓜的時候,順便揉一揉她的腦袋,但是手舉過頭頂的時候,猶豫又放下了。
說到底,還是男女有別。
“大概是吧。”軒轅榮雪望着紅彤彤的落日,眼睛有些泛酸。
這大概是她看的最後一個落日了吧!
夜幕下,大海波濤洶湧。
海潮翻滾,裹挾着千軍萬馬之勢,猛烈擊打着海灘,像一頭咆哮而來的黑色猛獸。
星子落在黑色的海面上,翻來過去,閃着銀光。
樓清越迎風而站,袖袍被吹得嘩嘩作響。
繼而,一個聲音響起,“你怎知我一定會來?”
“那你又怎知我會在此等你呢?”
“哼。”軒轅榮雪輕笑,“山主看人的心思還不是一般的准啊。”
樓清越不擅長與人周旋,喜歡直截了當、簡單粗暴的行事風格,“既然做了惡,就隨我上昭華吧,下一世.............”
樓清越的話被打斷,“山主做事還真是雷厲風行,剛一開口就讓我上昭華。”
“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就這麼喜歡以強欺弱嗎?”
“也有人這麼說過,但是從來都是耳旁風,我不在意。”
“我可沒有山主如此冷情,下一世又有什麼好,我經歷了多少下一世,他卻從來不記得我,不記得那個約定,不過這也沒關係,我記得就行了。”軒轅榮雪自言自語道。
半晌,山海間寂靜無語,只剩下海風和海浪的聲音。
樓清越從安謐的環境中感受到了濃烈的悲傷。
過了一會兒,軒轅榮雪道:“你說你只管人界的事情對嗎?”
“是。”
“這海上苦難有人管,那你看這海底下的苦難有誰知曉,聽見了嗎,就像魔音一般,日日夜夜,在我的耳邊縈繞着。人界的株連九族,是短暫的痛苦,但是對於龍族來講,是長久的,絕望的,沒有光的,如果我不救他們,還有誰會記得。”
樓清越看着黑色的海面,沒有說話。
軒轅榮雪看了樓清越一眼,見她沉思着,想必是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於是道:“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情。”
“我不一定會答應。”
“不,這既不破壞你的規矩,也不違背你的良知,對你來說,功德一件。”
“我不需要功德。”
軒轅榮雪沒有理會,只是繼續說著自己的話:“待我剔除仙骨之後,希望你藉助我殘餘的修為,替我打開水底的結界。”
“你可知曉後果?”
“知曉,但這是我唯一未了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愿。”軒轅榮雪看向樓清越,眼神中露出請求的目光。
這是樓清越第一次遇到一心赴死之人,決絕又悲傷。
“很多人都寧願苟且地活着,或者等待下一世。”樓清越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講出這句話,像是在勸說她勿做飛蛾撲火之事。
“那就當我是個例外,請您務必助我打開水底的結界!”
說完,軒轅榮雪朝着身後那巍峨的宮殿看了一眼,戀戀不捨。轉身後一掌擊在自己胸前,將身體內的神骨抽了出來。
血色瀰漫之間,軒轅榮雪顯示出了自己的真身,竟是一隻擁有着龍的軀幹,長着彩色翅膀的蝴蝶。
樓清越震驚,她竟不是龍族,那她所說的一切便是假的,“你既不是龍族,為何寧願捨棄性命、灰飛煙滅也要救龍族?”
軒轅榮雪失去力量,掉落在地上,“因為這是我跟他的約定,我情願。”軒轅榮雪轉而又道,“我怕他醒來,如果他來找你,我都替你想好了,就說我自知罪孽深重,隨你上昭華了,等洗清罪孽,就回去找他;如果你不擅長說謊,就讓你身旁那位長得白白凈凈的又很愛吃的來說。”
頃刻之間,地上的軒轅榮雪化為光的碎影,散在塵埃之中。
樓清越拿出冰魄,擲向空中。
斑駁、散亂的光影漸漸向冰魄聚攏。
她施法將凝聚軒轅榮雪修為的冰魄移至北海上空,剎那間,墨色的天空中炸開漫天的紅光,隨之落入海中,隱入海底。
洶湧的浪潮向兩邊退散開去,漸而浮出一座山峰。
那是沉入海底的日月山,它再次得以重見天日。
樓清越施加法術,山峰慢慢向海面抬升,一時間,驚濤拍岸,狂風浪涌,天地間生出兇猛的咆哮之聲。
山頂的火齊鏡搖搖欲墜,金黃色的鏡面上開始出現道道裂紋。
只聽見“嘭”的一聲,彷彿天地間崩裂的聲音,火齊鏡碎裂開來,落入海中,濺起千丈高的水花。
無數龍吟之聲從水下沸騰開來,緊接着許多青龍着紛躍出水面,在空中盤旋,長鳴。
日月山最終露出水面,兩岸海浪繼而粘合起來。
樓清越收回冰魄,對着天空中的龍言辭俱厲道:“我且可以放你們出來,也可以重新將你們囚禁起來,今日,在此立下規矩,龍族只可以居水底,不可以上岸作亂,可答應?”
受盡了千年曝晒的龍族們再也不敢回到往日暗夜無光的日子,立馬便應允了,長鳴幾聲之後,紛紛鑽入水底。
海面上再次恢復平靜,而軒轅榮雪則化為水中的一片浪花,或一滴海水,不復再見。
忽然,夜空中下起了雨,落在海面上,泛開了一層又一層的水紋。
樓清越左手變幻出一把青色的油紙傘,撐在頭頂,雨點滴滴答答地打在傘面上,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她想在這多待一會兒。
她靜靜地盯着湖面發獃,內心空落落的,卻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知道,她發現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有一塊地方好像是空的。
不知道以前是裝着什麼的?
站了一會兒,身後響起白糰子和雲和的聲音,“小姑姑,我們是不是可以啟程回昭華了?”
樓清越轉過身,徑直道:“雲和跟我先回去,白糰子明日午時再走。”
“為什麼啊,我都有點想念笑笑做的飯了呢,不行,我要和你們一起走?”白糰子出了宮殿,實在吃不慣北海國宮外的粗茶淡飯,這一趟又沒撈着什麼好處,鬧着脾氣道。
樓清越決定的事,從來不會與人商量。
“明日,軒轅榮放會來,若他問起,你只要回答他兩個問題,一是冰魄即為之前說好的條件;二是軒轅榮雪我帶走了,有緣自會再見。”
“哦。”白糰子無奈只好答應了。
“還有,這個交給軒轅榮放,告訴他這是軒轅榮雪留給他的。”樓清越拾起地上的龍骨,放在手中微微一變,成了一把寶劍。
“這好像是三個問題了。”白糰子話里散發著不滿,明明就是偏心。
樓清越睨了白糰子一眼后便和雲和離開了,空中隱隱傳來小姑姑臨走前的警告聲,“勿在惹事,否則回來領罰。”
白糰子扁了扁嘴,一個人默默地往回走去。
第二天,天微微亮,樓下客棧里便響起了“乒乒乓乓”的砸門聲,白糰子從美食的睡夢中醒來,不耐煩地擦了擦口水,“誰啊,這大清早的。”
他翻了個身繼續睡覺,可是那個惱人的砸門聲依舊響着,怎麼都沒有人管一管的?
他起身,走到樓下,開了門,這時軒轅榮放奪門而進,看見白糰子后,立馬抓着他問道:“山主呢,山主呢?”
白糰子認出了軒轅榮放,於是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繼續趴在桌上睡着,嘴裏含糊不清道:“她走了。”
“是她把雪兒帶走了嗎?”
“她要我告訴你,冰魄和軒轅榮雪她都帶走了,作為交換,有個東西是給你的。”
“什麼東西?”
“在我房間裏,是一把寶劍,你自己去拿吧,我懶得上去了,睡完這一覺,我也要走了。”
軒轅榮放衝上房間,過了一會兒,滿臉悲傷地捧着一把寶劍從樓上走了下來,走到白糰子身旁時,悲傷道:“雪兒臨走前有什麼話留下嗎?”
“應該就是好好保重之類吧,哦,想起來了,有緣再見。”
“就這些嗎?”
“就這些。”
繼而,軒轅榮放失魂落魄地走出客棧,往着宮殿的方向走去。
他離開后,白糰子才直起身,望着門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離開客棧后,軒轅榮放來到了水香閣,軒轅榮雪曾經居住過的地方,這裏彷彿還有她嬉笑的身影。
他屏退了這裏所有的侍女,當他踏進門檻的一剎那,淚如雨下。
他跪倒在地上,心痛猛烈地在胸腔內散開來,身上的每個器官都突然失去了力量,連哭都覺得是一件費盡的事情。
越悲傷,記憶就越清晰。
過去的種種一幕幕地躍然於腦中,揮之不去。
“哥,你知道這世上最厲害的寶劍是什麼做成的嗎?”
“我知道,是千年玄鐵。”
軒轅榮雪搖了搖頭,否認道:“是龍骨,水龍蝶的脊椎骨,比玄鐵還堅硬,不過要是取了,它就活不成了。”
“傻瓜,哪裏看來的奇奇怪怪的東西,這世上哪裏有什麼水龍蝶啊,都是人們信口胡說的。”
“有,就在我身邊。”
“哥,你看我畫的的畫,那是水龍蝶,是寄生在龍身上的,一旦寄生,也就是賠上了這一生。”
“又在胡思亂想了吧,我只聽過粉蝶、蝴蝶,什麼水龍蝶。”
“哥,你怎麼老是不相信我說的呢,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相信這世上是存在這樣的物種的。”
“雪兒看,哥給你從中原帶了什麼好的東西?”
“我才不要這皮影人呢!”
..............
皮影人被擦拭得乾乾淨淨,被小心地保存起來。
那些畫依舊安安靜靜地掛在書房裏,只是又多了一幅:在載着山峰的藍色海面上,一條龍和一隻蝴蝶歡呼雀躍着,而在他們的身邊,還有好多的龍。
多年以後,軒轅榮放成了北海國的王,他憑藉手中的寶劍擊退了周邊屢次進犯南部草原等部落,威震四方。
他們說新娘像極了逝去的公主,舉行大典那日,一隻蝴蝶不知從哪飛來,忽然落在軒轅榮放唇邊,久久不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