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地牢裏,聽瘋人瘋語(二)
()那怪人竟似有所感,蹲爬過來,伸手輕拍祝星後背,口中低聲道:“乖兒莫哭,乖兒莫哭,爹爹疼,爹爹疼。”
祝星微笑道:“我沒哭,我不會哭。”心中卻想:“他神志不清,定是將我當成他兒子了,但他已然這般,仍牽挂着他的兒子,當真是個好爹爹,哎,倘若我的爹爹尚在人間,倘若媽媽尚在人間,倘若家中未着大火,但哪裏有那麼多倘若呢,真想媽媽再抱着我,看爹爹打拳,便只是一場夢,也是好的。”
想念及此,忽覺有些倦怠,腦後血包灼痛,繼而只覺雙眼酸澀欲睡,反倒蓋過腦後劇痛,忽地一跌,就此不醒人事。
那怪人突見祝星倒下,略為緊張,雙手向他抓去,未及祝星身體復又收回,雙眼直眨,瑟瑟發抖,搖頭道:“乖兒睡覺,乖兒睡覺,爹為你蓋被,啊,被子,啊啊被子呢,被子去哪兒了?”翻遍室內,只尋到一床乾草,小心蓋在祝星身上,大笑道:“我兒睡覺,哈哈,我兒睡覺。”忽地一驚,一指遮住嘴唇,道:“噓,我兒睡覺了,不要吵,不要吵。”跏趺而坐,凝神望着祝星,就此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祝星驟然醒轉,但頭腦仍然昏沉,迷糊中只聽鐵門梆梆直響,又聽一人笑道:“喲,這倆父子倒有趣,一個睡覺,一個守着,楊爺還真是了得,只是送個兒子給他,便讓這瘋子不再瘋言瘋語了,哈哈,喂,開飯了,開飯了,睡什麼睡。”忽見身旁越出一條人影,繼而只聽見鐵門亂響,又聽人道:“噓,我兒睡覺,不要吵,不要吵,誰吵我打誰,誰吵我打誰。”
又聽那人道:“行行行,我不吵,這飯你還愛吃不吃了。”說罷將碗哐當一聲,砸了進來。
祝星此時雖迷迷糊糊,但肚子卻飢餓難耐,掙扎着要起,卻見那怪人從地上拾起兩個饅頭,遞給祝星,道:“我兒醒了,我兒吃飯,快吃飯。給。”祝星取過一個,卻見那怪人仍舉着另一個,緊張道:“吃,都吃。”祝星知曉他意,搖頭道:“你也吃,我吃一個就好了。”將饅頭湊到嘴邊,大咬一口,咀嚼了幾下,只覺這饅頭實在難吃,咬在嘴裏乾巴巴的,更有一股子酸味,抬頭一看,卻見那怪人兩手空空,鼓着腮幫,祝星展顏一笑,將手中饅頭囫圇吞了。
吃過饅頭,身上恢復些許力氣,祝星輕輕斜躺在地上,打量起這間屋子。四四方方,只有一扇鐵門,且昏沉暗黑,只有幾縷火光從鐵門上的洞口傳進,令這屋子依稀能視物。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祝星苦笑,道:“早知道,就該聽鍾前輩的話,莫來開封,若是我不留下避雨,怕是不會發生後來這許多事罷。”
想起父母,想起鍾離權,忽覺意興索然,這世上大概再沒有關心我的人了,卻見那怪人正凝神盯着自己,心中一熱,想道:“他雖然瘋瘋癲癲,但待我卻極好。”笑道:“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兒子,名字。”怪人似被問住了,抱頭苦思,好半晌方道:“西,西兒,兒子,我兒子是西兒。”用手指着祝星,道:“你是西兒,你是西兒,是你。”
祝星本想說:“我不是你的西兒。”但轉念一想:“他已經瘋瘋癲癲,我又何必說出,讓他癲狂呢,就讓我做西兒,讓他高興,也算是好事一件,說不得他的瘋病能因此而好呢,想必爹爹在世,也會贊同我如此做。”大聲笑道:“我是西兒,你的兒子西兒。”
“我兒子,西兒。”怪人大笑,猛地跳起,手之蹈之,足之舞之,口中叫着:“西兒,我兒子叫西兒。哈哈,我兒西兒。”
祝星見他如此高興,心中頓感安慰,只道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卻換來最誠摯的笑容;忽地一喜,自語道:“難道這就是鍾前輩所說‘無所事’的道理么?對我來說是小事,對他人來說,卻是天大的事,我想鍾前輩是想讓我明白,沒有大事小事之分,可大也可小的道理?”
祝星不由精神一振,似又覺得自己被關在這裏,也不是什麼大事,反而讓自己明白了這道理,大笑道:“鍾前輩,我一定會去中條山找到你,親口告訴你,我明白啦。”
如此過得幾日,祝星已從那送飯之人口中得知,自己竟在開封地牢裏,但自己如何會被關進這裏,祝星萬萬想不通,自己不是壞人,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怎麼會被關起來呢?
那怪人的瘋病似有所好轉,雖仍瘋瘋癲癲,但卻對祝星極好,可說是呵護備至,真如祝星是他親生兒子一般。
這一日,祝星手握乾草,細數之下,不禁慨道:“已經第十三天啦,也不知何時方能出去。”轉頭一望,卻見怪人正呼呼大睡,唾液沾滿濃須,不禁慾笑。
忽聽鐵門外嘩聲大作,隱隱有刀兵之聲,凝神細聽,只聽見一陣腳步惶惶,有人喊道:“好兄弟,是來救我們么?”“哈哈,老子就說你們不會坐視不理。”“快快開門,讓老子殺個痛快,他媽的,這十幾日可憋死老子啦。”
祝星奇道:“發生何事?”
須臾間,喝聲、腳步聲漸近,只聽門外一人說道:“燕大俠,我們來救你啦!”說罷只聽乒乓兩下,繼而鐵門被一腳踹開,卻見廊里站着數人,手中持刀,臉上殺氣騰騰。
祝星不知這些人是敵是友,退向怪人身旁,詢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一人走上幾步,瞧了祝星一眼,徑直看向怪人,道:“在下張孝白,小兄弟,躺着這人可是燕興羽燕大俠?”
“燕興羽燕大俠?”祝星奇道:“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張孝白道:“小兄弟和他關在一起,豈會不知?”
祝星道:“我當真不知,不信你自己問他。”心中卻想:“原來那日林中所說的燕大俠就是他么?”
忽見人群中擠出一人,指着祝星,哈哈笑道:“原來是你這個野小子,老子以為你被人救走啦,原來也被捉到了這裏,哈哈!”
祝星訝道:“是你!你別過來啊,我又咬你了。”那人道:“你若咬疼了老子,老子就不叫吳正風。”
張孝白道:“吳兄別鬧了,正事要緊。”那怪人絲毫未被吵醒,仍直酣睡,張孝白見他睡得香甜,亦不願吵醒他,忖道:“刑門主說燕興羽被關押於地牢最深處,這裏已是地牢最深處,況且這地牢裏所關押之人已皆被救出,只此一間,想必這人定是燕興羽無疑,我又何必問過,直接將他救走便是,但若不將他喚醒,卻又平白多費手腳。”
便在這時,怪人伸了個懶腰,猛地躍起,雙眼似瞧不見他人,跳到祝星身前,笑道:“西兒,西兒。”
張孝白含笑近前,拱手道:“在下張孝白,閣下可是燕興羽燕大俠?”哪知怪人絲毫不理會,只是笑道:“西兒,西兒。”眾人驚異不已,張孝白又道:“燕大俠,在下是張崇之子,奉燕興南大俠之命,前來相救。”怪人依然自顧叫着“西兒,西兒。”
張孝白不解,心道:“莫非是我等遲遲不來相救,惹燕興羽不快?”望向祝星,似有詢問之意,祝星道:“別看我,我也不知道。”
吳正風插口道:“快些走,老子還要出去殺個痛快。”張孝白只得苦笑,領着眾人向外走,祝星去哪裏,那怪人也跟向哪裏,只是口中喃道:“西兒,西兒。”
走出地牢,張孝白對一人拱手道:“秦兄,煩勞帶路,我另有要事。”那人拱手應了,帶着眾人向外衝殺。
張孝白見眾人走遠,急向一旁掠去,走到一處無人之地,輕聲喚道:“刑門主,我是張孝白。”從牆後走出一人,正是刑幹道,他抱拳笑道:“張兄弟,在下已依言辦了,今晚城中守衛均是我的心腹,你們只管放心出城便是,不會有人阻攔。”
張孝白道:“刑門主高義,在下佩服萬分,此次若無刑門主,勢必救不出燕興羽,只是在下擔心日後被人查出刑門主,令你受牽連,我看刑門主不若與我一同走?”
刑幹道道:“多謝張兄弟好意,不過刑某早已不是江湖中人,張兄弟還是快快走,遲則生變。”
張孝白嘆道:“刑門主既不願走,在下亦不便強求,那就此別過,告辭。”說罷拱手,追眾人而去。
刑幹道見張孝白去得遠了,凝神思索,忽聽身後傳來:“這人可是‘潑墨刀’張崇之子?”刑幹道似早已知曉,轉身叩首道:“稟王爺,正是此人。”
那王爺道:“果然一表人才,可能為我所用?”刑幹道道:“此人性情與那張崇無異,怕是不能。”那王爺道:“可惜可惜。這次的事,你辦得極好。”
刑幹道道:“謝王爺讚賞,屬下只是依王爺吩咐辦事,全賴王爺妙極。”
那王爺哈哈一笑,突地冷道:“哼,本王本不願放走這些江湖中人,不過皇兄太過仁慈,執意要本王放走他們,依本王之意,當將他們全殺了,否則,如何立威?如何彰顯我大宋天威?哎,皇兄就是心地太善良,才被這些莽夫欺上了門。”
刑幹道心道:“天幸做皇帝的不是你,若讓你做了皇帝,以你的本性,老百姓豈能好過?”這些話自不敢講,繼而一笑,道:“王爺英明。”
那王爺笑道:“今夜事已了,本王要回宮向皇兄復話,你且去!”刑幹道躬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