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怕真的把領導告倒
(1)
2013年4月13日上午8點半,我接到社區幹部張耀武的電話,他火急火燎地在電話中喊道:“警官,那個,那個王志芬又跑了……”
張耀武口中的王志芬,是社區的上訪戶。
“先別急,她會不會是出去辦事了?”
“不會的,我剛剛在小區門口查了監控,早上五點多,她拖着那個紅色的旅行箱走了,還跟門衛說她要去北京告狀。”
“這傢伙……”我心裏覺得好笑,王志芬明知自己因上訪備受關注,還偏偏要大張旗鼓。
“通知她單位沒?”
“通知了,他們單位的人已經出發了,正在去你們派出所的路上……”
王志芬,女,56歲,湖北Q市人,系某銀行合同制員工,因住房等待遇問題一直和原單位鬧糾紛。
王志芬與銀行的矛盾緣於一套房改房。20世紀90年代,各單位還有福利分房政策,銀行在某小區里也建有三棟宿舍樓。1998年房改時,銀行職工紛紛將原本的福利房買斷。王志芬當時雖然也在銀行宿舍里居住,但作為非正式員工,按照政策,她無法參與房改。當時Q市房價很低,王志芬的前夫在老家村裏有房,因此她在領到一筆“周轉金”后,便退掉了宿舍回前夫家住。
2005年,銀行宿舍所在位置被划入市經濟開發區,房價上漲。2009年,每平方米價格較之前翻了三番。王志芬此時與前夫離異,居無定所,原本只是惋惜自己沒能趕上分房子,但後來有人告訴她,一名和她同樣身份的“合同工”當年沒有領銀行的周轉金,而是買了銀行宿舍福利房。
王志芬動了心思,她想交回“周轉金”,再以當年的價格從銀行買福利房。
銀行拒絕了王志芬的要求,王志芬就找銀行領導討說法,雙方之間還動過幾次手。2010年春天,在一次衝突中,王志芬把副行長的辦公室砸了個稀巴爛,被派出所拘留15天。銀行也藉此解除了與王志芬的勞動合同,沒了工作的王志芬此後便開始“維權”。
雙方打了若干次官司,但王志芬勝少敗多。2012年開始,王志芬開始上訪,從單位信訪辦出發,一直走到國家信訪局。從正常上訪很快發展到纏訪、鬧訪。
後來,王志芬還建了一個“維權”QQ群,省城和北京一有重要會議召開,王志芬便聯絡群里的“同志”一同前往“維權”。
這段時間,北京有重要會議召開,王志芬揚言,再不解決她的住房待遇問題便要到北京絕食。銀行和社區不敢怠慢,不停給王志芬做工作。
頭天晚上,張耀武一直等到王志芬家裏熄了燈,才惴惴不安地回家,本來約好今天找王志芬繼續談待遇問題,結果早上來到王志芬家裏時,發現已經人去屋空。
“那個紅色旅行箱是她進京‘維權’的標配,她的QQ名也叫‘紅色鬥士’,只要紅箱子不見了,她八成就是進京了。”來到派出所后張耀武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2)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Q市某銀行、市信訪辦、市勞動局、社區和派出所的人坐在一起開會。
“她確實是去北京了,今天上午8點鐘的高鐵。”同事拿着鐵路部門提供的信息說。
“你們之間不是剛剛打過官司嗎?她怎麼又要去上訪?”我忍不住問劉科長。
“還能為啥?輸了官司不服氣唄,愣說我們和法院勾結判她敗訴,你說官司都打到省高院了,我們這個七八線城市的小銀行,真要有本事和省高院勾結,事情哪會拖到現在都解決不了啊!”劉科長向我訴苦。
“當事人對法院判決不滿,走信訪路子也是有法律程序可依的,我們也不能為這個怎麼著人家是吧。”我想試着勸一下劉科長,但可能這話說得有些不合時宜,同事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腳。
“我們也知道上訪是她的權利,但她總去鬧啊。前年她在省信訪局門口放鞭炮被拘留,這次她又說去北京絕食。”劉科長無奈地搖頭。
“能解決的,你們就盡量幫忙解決一下嘛。她一個離異婦女,又在你們單位工作了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適當給點照顧,不就沒這檔子事兒了!”我換種方式想再勸一下銀行。
“我也不瞞你們了,這次她提出來的條件,我們絕對沒法答應。”劉科長雙手一攤,跟我說了實話。
“她的小兒子今年大學畢業,參加了銀行招考,但沒有進面試,她要求銀行破格錄取,我們沒有同意,領導說先干合同制,王志芬又不同意。房子的事情只是個由頭,她在用上訪給我們加壓。”
這事兒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沒想到維權還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心裏還是有些不相信,畢竟這只是銀行的一面之詞。
“這幾年,我們給她的‘照顧’實在太多了,她從2010年開始就不再上班,但直到現在,我們每月還給她開1800元的‘救助金’,又幫她爭取了1000多塊錢的低保,她自己在外面做事也有收入,甚至兩個兒子上大學的錢都是我們出的,單位很多職工對此意見很大,王志芬還鬧,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了!”
我有些聽糊塗了。
“你們這樣做,有些違規了吧?”我詫異地問劉科長。
劉科長若有所思地笑笑說:“按說這些事情都不能擺到枱面上講的,但這次我們也是確實沒辦法了,求你們幫幫忙吧。”
會議開了一上午,最終決定派人去北京把王志芬勸回來,哪怕勸不回來,也不能讓她胡鬧。銀行派了劉科長,社區和派出所各派一個人準備進京。當天晚上,三個人正在所里商量勸返對策,突然接到北京警方的電話,說王志芬在北京因打架鬥毆被拘留了。
我趕緊追問案情,北京警方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她是來上訪的吧?在‘上訪村’和賣‘資料’的打起來了,一般治安案件,拘留七天。”
劉科長鬆了一口氣,還想再問別的,對方掛了電話。上級決定派人赴京,等王志芬拘留期滿后把她勸返。
(3)
從拘留所把王志芬接出來時,她情緒十分激動。堅決繼續上訪,不同意離開,還要把拘留她的北京市公安局某派出所一併告了。我們幾個人苦勸半天沒有用,最後,我一怒之下只好把事情點破。
“王志芬你別鬧了,你不是想讓你兒子進銀行嗎?進銀行要直系親屬政審你知道嗎?你現在已經搞了一個治安拘留了,再從北京鬧出個三長兩短,弄個刑事拘留,就算銀行給你開後門,你兒子也過不了政審!”
聽聞此言,王志芬一下子愣在那裏,思考了半天,最後同意跟我們一同回家。
返程的列車上,劉科長看我在拘留所外面一句話唬住了王志芬,便讓我再幫忙給她“做做工作”。我說要做工作大家一起做,但他借口和王志芬“不對路子”,拉着張耀武跑到餐車去了。
我明白,他倆長期和王志芬打交道,早就相看兩生厭了。加之一直對銀行給王志芬的優待不滿,真說起話來,難免帶有火藥味,便隨他們去了。
車廂里沒幾個乘客,我找話頭和王志芬聊了起來。
我之前點破了她的心事,王志芬也就不再向我隱瞞什麼。上來便一個勁兒地問我,她這次拘留會不會給兒子進銀行工作帶來麻煩。
我心中好笑,但也不好表現出來,只好半開玩笑地反問王志芬:“銀行對你這麼不好,你也和它打了這麼多年官司,怎麼還讓你的寶貝兒子進銀行工作?不怕他走你的老路啊?”
“那不一樣,我兒子進去是正式職工,又不是合同制,怕什麼!”
“你兒子連筆試都沒過,銀行憑什麼錄他當正式職工?”
“警官,這裏面肯定有黑幕……”王志芬一副神秘的樣子。
“喲,黑幕你都知道,說來給我聽聽?”我故作感興趣地追問,其實心裏煩得不得了。這世上有種人,只要別人得了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便會歸因於種種黑幕。
王志芬開始細數自己聽來的各種小道消息,什麼筆試考第一的是市裡王市長的侄子,前年銀監會陳秘書的兒子沒參加考試就進了××銀行,還是正式編製,等等。
我聽得有些不耐煩了,對王志芬說:“這種事情你要是真有證據,就直接去有關部門舉報,或者去媒體曝光,怎麼能指望這種捕風捉影的消息給兒子找工作?”
“他們靠着手裏有點權力就胡作非為,都是大學生,憑什麼他們的孩子一畢業就有正式工作?我兒子就得在家裏蹲着,這社會也太不公平了吧?”
“你的意思是,把你的兒子也安排進去,這個社會就公平了?”
“他們的兒子能安排,我的兒子憑什麼不能安排?”
我覺得沒法繼續和她聊下去了,打算換個話題勸她兩句。
“這幾年,單位對你的照顧也夠周到的,現在你要錢有錢,要閑有閑,也年過半百的人了,在家享享清福多好,還出來鬧個什麼勁呢?”
王志芬看看我,愣了一會兒說:“一套房子值多少錢?他們給我的這點錢算什麼?”
“你當年不是銀行的正式職工,又領了房改的‘周轉金’,按道理這房子確實沒法給你啊。”
“那黃××他們怎麼就能買?他們當年也和我一樣是合同制!”
“我不是說你不該反映問題,你按照程序一級一級信訪,誰也說不出個‘不’字。不過,咱實話實說,如果他們真是違規拿的房子,查了他們就能分給你?”
王志芬不說話。
“三年前跑到省政府去放鞭炮,這次又揚言到國家信訪局門口絕食,你這明顯不是反映問題的做法嘛。”
聽我這麼說,王志芬嘆了口氣。
“警官,恕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這年頭,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不鬧,哪個把你當回事兒?”
“你就不怕鬧過了火,真和單位撕破了臉,現在的這些‘優待’也被取消了?”
“你還別說,開始我還真怕過,但我後來發現,我越是去告狀,他們越怕我,現在逢年過節,領導大包小包拎着東西來慰問我。你看我們單位那個姜××,和我一樣的情況,他要面子,從來不去鬧,現在領導鳥都不鳥他。”
我竟無言以對。
(4)
王志芬此次北京之行雖然沒有成功,但她在“維權”QQ群里還是掀起了一番波瀾,有些人豎起大拇指誇她是孤膽英雄,也有人罵她虛偽,去上訪只會裝腔作勢,拘留一下就害怕了。
王志芬也不是一點兒收益都沒有。回家半個月後,王志芬每月的“救濟金”漲了200元,她的小兒子被安排到銀行做合同工,並承諾有機會轉正的話優先考慮。
我氣得想掀桌子,就是“越鬧越有,越有越鬧”,才導致一些單位纏訪、鬧訪事件層出不窮。
王志芬的上訪之路還在繼續,雖然單位滿足了她提出的部分要求,但每逢特殊時期,王志芬還是會象徵性地“耍一下”,有時玩幾天失蹤,有時拉着她的紅色旅行箱聲稱要去省城或北京“走親戚”。她自稱這是要“保持威懾力”。
2014年開始,國家信訪局下文取消“越級上訪”,王志芬再反映情況需要逐級遞交材料。家訪時我去找王志芬談話,王志芬說小兒子到現在還沒轉正,她絕不會罷休。我氣憤地指責她這是在“要挾”“勒索”,王志芬就辯駁說銀行某領導“搞到的好處更多”,警察怎麼不去抓他?
我氣憤地回應:“你要舉報的話寫封舉報信,或者去紀委告他,你去不去?”
王志芬沉默。
“你如果有顧慮,我以私人身份代替你去遞舉報信,行不行?”
她還是沉默。
“你要不放心我,自己去最高人民檢察院網站上寫舉報信舉報他!這總行了吧?”
她依舊沉默。
私下裏我和劉科長聊天時,罵他們都是軟柿子。
“這麼明顯的違反規定的事情,你們怎麼能答應她?她一個已經和你們單位解除了勞動合同的人,怎麼能月月從你們單位賬上支‘救濟金’,報銷兒子讀大學的學雜費?”
“上邊這幾年被她上訪搞怕了,不也是想息事寧人嘛。”
“事息了嗎!人寧了嗎!有規矩不尊,有制度不依,就想着息事寧人。現在倒好,你們讓她牽着鼻子走,連派出所都被你們捎帶上了!”
劉科長也一臉鬱悶。“你別總沖我發火啊,領導交代的事情哪個敢不辦!”
(5)
原以為王志芬的上訪之路還會繼續,但一切卻在2015年年初突然停止了。
她口中那位“搞到的好處更多”的領導,在上級紀委巡視組的檢查中落馬,並隨即因經濟問題被“雙規”,后移交司法部門處理。
那位領導的落馬牽出了一系列的問題,其中便有違規買賣房改房、違規給子女安排工作和單位賬目混亂等王志芬先前十分“關注”的事件。
因為王志芬曾長期因上述事情上訪、告狀,紀委幹部也找到她,希望從她那裏收集一些證據。我和社區幹部張耀武一起前往王志芬家時,卻發現王志芬臉上並沒有成功扳倒“老虎”的喜悅。
“這些年你確實受了不少委屈啊,王大姐,把你了解的情況給我們詳細講一下吧。”紀委幹部語重心長地對王志芬說。
“沒有什麼好說的!”王志芬轉身進了卧室,重重把門關上,留下紀委幹部和我在客廳裏面面相覷。
“她……這是?”紀委幹部疑惑地問我們。
“可能是聽到這事兒太高興了,還沒適應過來吧。”張耀武冒出這麼一句。
我看了張耀武一眼。
王志芬拒絕配合調查,我們也只好先行告辭。臨走,王志芬一句話都沒有說。
但她的“好日子”卻也結束了。
4月,銀行清退了落馬領導近年來違規錄用的一批人員,王志芬小兒子的轉正夢想破滅,他又不願在銀行繼續干合同制,便回到家中待業。
5月,司法部門聯合審計部門在清查賬目時發現銀行一直給王志芬違規發放“救濟金”,並出錢供王志芬的兩個兒子讀大學。按照相關法律法規,要求王志芬歸還多年來領取的“救濟金”和兩個兒子的學雜費等,共計人民幣18萬元。
“為什麼要把‘救濟金’要回去?”我問劉科長。
“王志芬有低保,自己還在外面做事,一個月收入加起來五六千,還發她么斯(什麼)‘救濟金’,這明顯就是那個落馬領導違規給她的封口費。”劉科長回答我。
“王志芬究竟知道多少事情?”我追問。
“她可能知道一些事情,但也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們領導為什麼給她封口費?”
“這還用說?她一直上訪,領導怕‘拔出蘿蔔帶出泥’啊,反正是花公家的錢,平自己的事兒,不用白不用。”
“我說之前讓王志芬去舉報,她怎麼不去?”我感嘆。
“那是她的財神爺,真告倒了他,王志芬能撈到什麼好?”劉科長甩下一句。
“這些事你看來早就知道啊,你為什麼不去舉報?”
劉科長苦笑着搖搖頭,沒回答我。
(尾聲)
2015年8月,銀行每月發給王志芬“救濟金”和供他兒子上大學的事情被人在她的“維權”QQ群里曝光了。
QQ群里罵聲一片,有人說她是“騙子”“姦細”“叛徒”,有人說她“不要臉”,“難怪那麼積極,原來是搞了這麼多好處”,還有人把自己以前上訪失敗歸咎於王志芬“告密”,說她是“卧底”。
不久,王志芬被踢出了QQ群,之後她的精神便開始不太正常。
一次,接群眾報警稱“有個瘋子要砍人”,我和同事趕到現場時,看到王志芬正披頭散髮,手持菜刀站在一戶居民樓下大聲叫罵。
“×××,你個婊子養的王八蛋,你就見不得別人過得好!我讓你舉報,你給我滾出來,我非砍死你!”
奪過菜刀,制服了王志芬,我準備把她帶回派出所。一路上,王志芬不停叫罵。
“×××,我要砍死你!你害得老娘兒子轉不了正!”
“×××,你賠老娘那18萬,不然老娘殺你全家!”
……
開車的同事回頭看了她一眼說:“別回派出所了,先去醫院吧。”
11月的一天,我在路邊巡邏時遇到了出院后的王志芬,她全然沒了當年“紅色鬥士”的風采,面無表情、眼神木然,只是嘴裏依舊念念有詞。我湊上去仔細聽:“有些人就是見不得別人過得好,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