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麼要我管我媽
作為基層民警工作至今,我曾面對過形形色色的人群,工作自然力求平靜客觀,可內心難免會有波瀾。
轄區王桂芝老人家的院門上一直掛着一個“五好家庭”的牌子,可如今,每當我走到這塊牌子下面時,都會忍不住冷笑。
同事問我笑什麼,我說:“這牌子還是改成‘五好保姆’更貼切。”
“為什麼?”
“僱主不用給保姆養老啊!”
(1)
2014年年底的一個晚上,派出所接到報警,稱一位獨居老人倒在家中地上,叫不開門,懷疑是出了意外,請求民警幫助。
老人叫王桂芝,74歲,家住轄區一棟老公房的一樓。我和同事到達現場后,120急救車已經在門口了。
“晚上我到王嫂子家串門,她家卧室亮着燈但沒人開門也沒人回應。我心裏覺得不好,就讓孫子翻院牆進去看看怎麼了,結果孫子出來之後說從窗戶里看到王奶奶躺在地上呢……”一位鄰居急切地說。
社區里住着很多獨居的留守老人,之前也發生過幾起老人突發疾病在家中過世,直到遺體發出味道才被人知曉的事情。為此,社區專門在留守老人之間成立了鄰里互助社,每天互相見面報個平安。今天便是同組老人報的警。
我和同事決定自行破門而入。老人還活着,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聲音十分微弱。120醫生緊隨我們進屋,簡單搶救了一下便把王桂芝抬上救護車。
我向鄰居們打聽王桂芝親屬的聯繫方式,可幾個子女的電話號碼沒有一個能夠打通。
我有些詫異,呼叫指揮中心要求幫忙查找。
過了好一會兒,指揮中心才回復說,已經聯繫上了她的女兒,但對方稱自己離醫院很遠。指揮中心命我和同事前往醫院,等待王桂芝的家屬。
來到醫院時,王桂芝已經被送入急診手術室搶救。見我們來了,護士不斷地催促我們,趕快把王桂芝家屬找來簽字。
我只得把從指揮中心要來的王桂芝女兒的電話交給護士。沒一會兒,護士氣呼呼地從辦公室出來,劈頭蓋臉地沖我吼道:“哪兒有這樣的家屬?祝她出門就被車撞死!”
我和同事更詫異了。護士告訴我們,王桂芝的女兒是聯繫上了,但她現在拒絕前來,理由是“大哥大姐都還沒到,我不能一個人去”。
“她啥意思?”同事問護士。
“她要求我們同時通知她的大哥大姐,不能讓她自己來簽字,說她做不了這個主!”
“什麼叫做不了這個主?”
“說白了是費用問題。人是你們送來的,還是你們去協調吧。”說完護士又急匆匆進了手術室,留下我和同事兩人面面相覷。
(2)
直到當晚王桂芝被護士從手術室里推出來,我們也沒能把她的孩子們找來。
“她家人呢?”護士不滿地問我們。
“老大老二聯繫不上,老三不來。”同事無奈地回應道。
“她說不來就不來?你們怎麼不去把她抓來?”
“你說抓就抓啊?我們這不還在醫院陪着嘛?都是干工作,你沖我們發什麼火!”同事有些窩火,懟了回去。
護士氣呼呼地推着王桂芝往病房走,我和同事跟了進去。
經過一番搶救,王桂芝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醫生告訴我們,王桂芝本身患有高血壓,右腿以前出過車禍,還沒恢複利索,另外心臟也不太好。今天可能是在屋裏不慎摔了一跤,把以前的傷腿又摔斷了,自己又爬不起來。幸虧發現得及時,不然大冬天就這麼在冰涼的地板上趴一晚,到不了明天人就沒了。
“她的家屬呢?不是說聯繫上了嗎?現在到哪兒了?”醫生問我們的還是這話。
我只得又解釋一遍,醫生聽了搖搖頭走了,臨出門前還小聲罵了一句:“畜生!”
王桂芝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我們終於聯繫上了她的另外兩個孩子,本以為這事就算是解決了。
一天,醫院報警稱有人逃費。我和同事趕過去,遠遠就聽到住院部辦公室里有人叫罵。
“你們這是非法拘禁!我要報警!我要報警!”
“我們已經報警了,你別嚷,這是在醫院。”
走進辦公室,一個中年女子坐在辦公室沙發上,身旁站着兩名醫院保安。見我們來了,女子大聲呼救:“警察同志救命,他們要綁架我!”
“怎麼回事?”我問現場人員。
“她就是王桂芝的小女兒,剛剛和她大哥大姐在病房裏打了一架,把我們的心電監護儀都干到地上了……”
“那倆人呢?”
“打完跑了。她也想跑,被我們攔下來了。”“怎麼回事?”我又轉頭問王桂芝的小女兒。
“我沒錢!”她答非所問。
“先不說錢的事,為什麼在醫院打架?”
王桂芝的小女兒不說話,坐在沙發上咬牙切齒。
原來,今天王桂芝老人非要出院,醫生和護士拗不過她,便通知了她的孩子過來辦一下出院手續,結一下醫藥費。然而,三人到場之後,卻因醫藥費歸屬問題起了衝突,拉扯中還把老人病房裏的心電監護儀摔壞了。大哥大姐一看事情不妙便抽身離去,住院部的醫生護士只來得及攔下了小女兒。
我讓一名護士帶我去病房看看摔壞的設備。走進病房,護士指了指依舊扔在地上的心電監護儀,“你看,我們沒敢‘破壞現場’,機器還在地上呢,摔壞了,價值5萬多呢……”
我沒有順着她的指引去看心電監護儀,而是將目光留在了王桂芝老人身上。老人獃獃地坐在病床邊上,手裏攥着一個舊手帕,靜靜地抹淚。她身旁放着一個紅色的、鼓鼓囊囊的購物袋,裏面應該是住院的一應生活用品。
我想上前安慰她幾句,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護士問我摔壞的心電監護儀該怎麼處理,我從肩膀上解下執法記錄儀遞給她,讓她去把摔壞的地方拍個照。
王桂芝老人抬頭看看我,嘴唇動了一下,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我坐到她身邊。“老太太,先別想別的,身體要緊。”
老人沒有反應,依然在抹淚。等了一會兒,她伸手去購物袋裏摸索,我以為她要找東西,趕緊幫忙。摸索了一會兒,從袋子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又從小布包里找出一把鑰匙。
“警察同志,麻煩你件事兒。”
“嗯,你說。”
“我走不了路,求你帶我回趟家,我去拿點兒錢……”
“拿錢做什麼?”
王桂芝沒說話,又開始掉淚。
(3)
王桂芝是用自己的“養老錢”結了醫院的醫藥費,又替孩子們賠了損壞的心電監護儀。醫院方面聽說是老人自己拿錢,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只收了她3000塊錢的押金,說拿去修一下,維修費超了就算了,用不了的話再把多餘的錢退給她。
我和同事把王桂芝送回家,想再聯繫她的三個孩子前來照顧,三個人雖然嘴上答應,但始終不見人來。
好在互助社的幾個老鄰居出面說他們可以先幫忙照顧一下,我又交代社區和居委會多關注一下王桂芝。“切,你們就該把她家那三個畜生都抓起來!”居委會的幹事氣不過。我只得在一旁苦笑。
“說來也奇怪啊,以前他們家還是‘五好家庭’,門上有牌子的,孩子特別孝順,有幾年還作為社區的敬老愛老典型宣傳過,現在怎麼鬧成這樣了。”
我追問原因,居委會幹事說具體原因她也不知道,讓我有機會親自找王桂芝問問。
2015年年關的一次社區家訪,我記掛着王桂芝,便抽出一個下午專程去了趟她家。
王桂芝的身體還在恢復中,依舊下不了床。互助組的老鄰居們也一直在輪流幫忙照顧。我感慨了幾句,一位老鄰居趕緊不好意思地說,住了幾十年的鄰居了,孩子都不在身邊,誰都有遇到事兒的時候。
我試着把話頭引到孩子的問題上來。王桂芝卻不想多談,只是一個勁兒解釋說孩子平時工作忙,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老鄰居聽不下去了,氣沖沖地打斷了王桂芝的“自責”。
“都啥地步了,你還維護那幾個小兔崽子?你要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
王桂芝想阻止,但老鄰居直接就說開了。
“說到底,就是因為他們媽老了,沒得用了,榨不出油水了,成累贅了,所以這就都不上門了……”
王桂芝年輕時隨丈夫從四川調來本市,丈夫去世前是一家國企職工,按照當時的政策,王桂芝也在這家企業干“家屬工”。
三個孩子長大后相繼結婚生子。1998年,大兒子的兒子出生,彼時王桂芝已經“內退”,在家中承擔起幫大兒子看孩子的工作。
2004年,大孫子上小學,王桂芝本以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但這一年大女兒的孩子出生,婆家又遠,看孩子的重任又落到了王桂芝身上。
“那個時候她家裏不斷人,大孫子大外甥女都跟着她,三個子女更是天天圍着老太太轉。尤其是逢年過節,熱鬧得一塌糊塗。我們這些鄰居家很多孩子在外地的,過年都回不來,看着她家的‘人氣’,別提多羨慕了!”
“王嫂子七十大壽那年,他們一家人包車去海南島旅行,這事兒在我們這裏無人不知。”
“這不挺好嗎?子女給老人過生日,還花錢包車出去旅遊,怎麼現在連門都不上了?”我有些詫異。
“好是好,但你得看是花誰的錢……”鄰居笑了。
(4)
王桂芝退休之後,在幫子女帶孩子的同時,還在一所中學門口租了一個鋪面,開了家小賣店,平時賣些文具百貨,中午還兼營“小飯桌”,每月算下來收入不菲。
三個子女工作都不太好,收入有限,王桂芝不但沒有跟子女要過“養老錢”,反而誰家需要用錢了,她都會毫無保留地贊助。三個子女守着這位“財神媽”,自然貼得近。七十大壽那次全家海南之行,也是王桂芝滿心歡喜自掏的腰包。
2009年,小女兒的孩子出生了,王桂芝“理所當然”地承擔起看孩子的任務。可就在2013年夏天,王桂芝在送孩子去幼兒園的路上出了車禍,雖然沒礙着性命,但腿上卻落下了殘疾。
年老體衰的王桂芝在醫院躺了三個多月,其間趕上城管局在市裡拆違建,小賣部生意也就停了。
出院后老人由於身體狀況沒法繼續給子女們帶孩子了。沒了小賣部的收入,每月只剩下不到一千塊的退休金,平時自己也需要打針吃藥,經濟上自然不太寬裕。
開始時三個子女還輪番來家裏伺候腿腳不便的母親,然而過了不到一年便出了問題。
當時車禍的肇事方賠了王桂芝一筆錢,王桂芝原打算把這筆錢作為自己的“棺材本”,但矛盾卻因此爆發了。
那時候,小女兒還沒有正式工作,孩子也小,王桂芝覺得女兒生活不易,便從賠償金里拿出一些錢來,悄悄地塞給了小女兒,但這件事不知怎麼就被另外兩個孩子知道了,這便起了矛盾。
“她那個小女兒也忒不是東西,跟她大哥大姐說:‘媽把你們兩個的孩子帶大了,你們倆都省事兒了,現在該帶我兒子了,出了這事兒帶不成了,我得花錢雇保姆,這個錢是不是該從那個賠償金里出?’你說這是人話嗎?”鄰居氣呼呼地說。
先是大兒媳生王桂芝的氣,不讓老太太的大兒子來了;後來大女兒說工作忙也不怎麼上門了;最後連最該來照顧王桂芝的小女兒看那筆賠償金花得差不多了,也借口大哥大姐不來自己也不來,消失了。
“唉,說句不好聽的,王嫂子一開始有錢又能幫着帶小孩,大家都爭來搶去的,現在錢沒了,不但不能帶小孩了,還需要旁人照顧,那幾個畜生全跑了……”
王桂芝始終沒有反駁老鄰居的話,靠在床沿上又開始落淚。
“實在不行……你要願意的話,我幫你找個律師吧……”警察沒有強制子女贍養老人的權力,我在權責之內沒法幫她太多,只能勸她逼不得已時拿起法律武器保護自己。
王桂芝聽我這麼說,趕緊搖搖頭說:“不用不用,沒到那個地步……”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話,咋叫‘沒到那個地步’?你還想到哪個地步?”老鄰居當即質問道。
“孩子們真是都忙,都忙,不是故意的……”王桂芝喃喃道。
(5)
出了王桂芝的家,老鄰居也向我抱怨:“你們還是儘快聯繫一下她的子女,你看我們這些人也是老胳膊老腿的,平時也就幫着看看,養老這事兒哪能全靠我們呢?”
的確,互助組裏前來幫忙照顧王桂芝的也都是老人,作為鄰居,算是仁至義盡了。
我把王桂芝的情況通報了居委會和街道辦,希望他們能夠儘快找王桂芝的子女,開展一下工作。可過了不久,居委會就反饋說工作開展不下去。
居委會先聯繫了王桂芝的小女兒,對方一聽這事兒,當即就在電話里罵他們“吃飽了撐的多管閑事”;再聯繫大兒子和大女兒,得到的結果也差不多。
“老三說了,憑什麼大哥大姐不伺候偏叫她來伺候,她沒錢也沒空;老大老二說了,家裏三個子女,誰拿了王桂芝的賠償金誰伺候……”
我想把王桂芝的三個子女約到一起談談,但三個人都推說自己忙,不來。我找到了王桂芝小女兒打工的地方,那裏其實距離王桂芝家只有三條街的距離。小女兒看實在躲不過,不得已答應和我談幾句。
一開口,她就向我描述自己目前生活的困頓,表示自己對贍養母親王桂芝一事“有心無力”。
“因為你窮,就不打算管你媽了?”
“老大老二都不管,憑什麼就讓我管?”
“你媽拿她的車禍賠償款補貼你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沒給老大老二你也不要?”
“憑什麼不要,我媽把他們兩家的孩子都帶大了,他倆都沒操什麼心。到了帶我孩子的時候出事了,現在我還得每月雇保姆照顧孩子,這個錢我找誰要去?”
“我就問你一句,你媽現在在家裏躺着,你到底管還是不管?”
“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媽,憑什麼就叫我管!”
一連三個“憑什麼”,我實在沒壓住心頭的怒氣。“這話你也說得出來,真他娘的畜生啊!”我忍不住罵了一句。
“你罵誰畜生!你罵誰畜生!你警察了不起啊!你敢罵我,我要去告你!”
“去告吧,看法官罵不罵你!”我氣憤難耐,扭頭離開了。
(6)
2015年初春時節,王桂芝的腿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因為心臟和血壓的問題,她還需要不定期地去醫院打針。其間派出所和居委會又找過她的子女好幾次,但依舊如此。
王桂芝每月只有不到一千塊錢的退休金,為了節省開支,她只去社區診所打針。有時在路上遇到,我總是勸她去打官司,讓三個子女出些贍養費,王桂芝卻總是搖頭。
7月的一天,指揮中心轉警稱轄區診所發生了一起老人非正常死亡事件,家屬帶人把診所圍了,讓我們趕緊出警。趕到現場之後,我在圍堵診所的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王桂芝的三個孩子。
下車、開執法儀、走進人群,有人喊道:“警察來了,警察來了,把這個草菅人命的渾蛋拉出去槍斃了!”
我抬眼一看,是王桂芝的大兒子。他見我看他,連忙拉住我要講述他的“冤情”。我推開他的手,徑直走進診所。看到王桂枝平躺在一張病床上,打了一半的吊瓶掛在架子上,身邊放着上次在醫院見她時的那個紅色購物袋。
“怎麼回事?”我轉頭問診所老闆,一名退休大夫。
“估計是心臟病突發,瞬間人就過去了,診所搶救了一番沒轍,等120來了,人已經沒了……”
“之前知不知道她有心臟病?”
大夫點點頭。
“本來我也不想讓她來我這兒打針,但我這兒離她家最近。不也是看她孤苦伶仃的,一瘸一拐走路不方便,又沒有家屬照顧,這才可憐她讓她在我這兒打針。醫藥費還欠着一部分呢,我都沒好意思開口要……”
“你怎麼知道她沒有家屬?”
“她自己說的啊,之前我還問過她怎麼總是一個人來打針,她說她老伴去世得早,自己也沒孩子……我也不知道,怎麼這會兒門口來了這麼多人……”
“娘啊,你死得好慘啊……”門外傳來王桂芝兒子、女兒們的乾號聲。
(尾聲)
後來,經過市衛計委、公安局法醫和武漢某醫療事故鑒定機構的共同工作,對王桂芝的家屬出具了死亡鑒定意見書,結果是心源性猝死,非醫療事故。雖然診所無責,但診所醫生實在受不了王桂芝子女的反覆騷擾,主動提出四萬元的“人道補償”,派出所幾經勸誡無效,只得沉默。
雙方交錢的地點就定在派出所報案大廳,診所醫生說報案大廳里有視頻監控,也可防止王桂芝的子女“反悔”。
我不願再見這家人,便讓同事在一樓看着,自己回了二樓辦公室。
坐了一會兒,樓下傳來喧鬧聲,緊接着腰間的對講機里傳來同事的喊聲:“快下來幾個人,打起來了!”
我心裏一驚,以為王桂芝的家屬和醫生打起來了,趕緊往樓下跑。跑到樓下,卻發現診所醫生已經不在現場,打架的竟然是王桂芝的孩子們。
“王八蛋,上次錢的事兒你還沒說清楚,這次你又想拿……”
“你才王八蛋,你們一家都是王八蛋,多吃多佔……”
為了那四萬塊錢的“人道補償”,王桂芝的大兒子、大兒媳,大女兒、大女婿,小女兒、小女婿六個人竟然在派出所報案大廳里打作一團。
“把這幾個狗日的都給老子抓起來!反了天了,就忍不到回家分錢了嗎?敢在派出所里就動手,一個也別放跑了……”
帶班教導員的怒吼聲從一樓值班電台里傳來,估計有同事給他彙報了情況。教導員平時一向溫文爾雅,從來沒聽過他用“狗日的”三個字罵人,看來這次真是火了。
在場的同事們早已壓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