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呂碧城:千金難買一傾城
七
呂碧城
千金難買一傾城
呂碧城,時人謂之“近三百年來最後一位詞人”
她是中國第一位女編輯,中國近代最早的女教育家
是當年堪稱政界民生之喉舌的《大公報》裏唯一被認可進入的女性
近代啟蒙運動先驅不僅收她為女弟子
並寫詩“五陵塵土傾城春,知非空谷無佳人”之句隱喻她的高雅脫俗
大總統袁世凱親自延請她為總統府機要秘書
於是在20世紀初的天津便有了“男有李叔同,女有呂碧城”的佳話
才華卓越一生未婚的她,堪稱近代實踐中國女權的第一人
淮南三呂,天下知名
所謂的“淮南三呂”並非說的是曾任山西學政的呂鳳歧,而是說的他家裏的三個千金——呂慧如、呂美蓀、呂碧城。而這其中的“三小姐”呂碧城在詩文上的造詣尤為突出,連與其父同時聞名於海內的著名才子范增樣在讀到呂碧城年幼時的詩詞時都不禁拍案叫絕。當旁人告訴他這些詩文皆出自一個十二歲少女的手筆時,他更驚訝得不敢相信。
出生於書香世家的呂碧城,從小秀外慧中,五歲能詩,七歲能畫,十二歲便能作大山水丹青傳於坊間,自小更深通音律,還能妙手制印。九歲時,便被同邑汪氏人家看上,經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呂碧城便與汪家許下了娃娃親。
呂碧城十二歲時,其父在京因病離世,其妻嚴氏便從京城趕回夫家的鄉下處理祖產。因家中族人覬覦呂家的產業不願外流,稱嚴氏為繼室,其所生的又都是女兒,以無權繼承家產為由想打發掉這孤兒寡母,商量未果后又串通匪徒將嚴氏擄去幽禁。碧城雖年幼卻膽識過人,在京城一聽到母親被擄走的消息,便以家侄女的身份向時任江蘇布政使的樊樊山寫信求助。
與呂家有世交的樊樊山出力協助她營救出了母親。嚴氏雖然由此脫險,但畢竟一個弱質女流被一群男人擄去多日,在那個年代還是件有損名節的事,碧城的夫家汪氏便以此為由提出了退婚。其實真正讓汪家有了退婚之念的是呂碧城的鋒芒太露,小小年紀卻顯露出了超越男子的膽識,這讓家風森嚴的汪家有了戒心,這樣一個呼風喚雨不甘唯諾的小女子自然做不了汪家的賢婦。
呂鳳歧雖有兩子但都幼年早夭,隨着呂父的過世,呂家門庭頓時衰微。汪家在這時退婚,嚴氏只有忍氣吞聲地接受了。在當年,女子被男方退婚簡直是奇恥大辱的事件,汪家的婚變對呂碧城的一生來說都是莫大的打擊,以致她雖在外春風得意,但每每與友人談及舊事都還嗟嘆不已。
呂碧城的婚約解除后,嚴氏便帶着尚未成年的女兒投奔到時任塘沽鹽運使的舅父嚴鳳笙家中。十四歲的她由此過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嘗遍了人生的世態炎涼辛酸苦辣,從小經歷家變的遭遇讓她對專制舊風無比痛恨,立志打破那困住舊式女子的樊籠。
雖然父親撒手人寰后並沒有給碧城留下半點財產,但深厚的家學淵源和幼年的私塾功底卻讓呂碧城的詩詞創作尤為出眾早熟。初來天津時,她只有十二歲,卻以大幅水墨山水丹青驚艷四座。十五歲時所填的詞便得到了同光派大詩人樊樊山的拍手讚歎,也是因為這個原委樊樊山才在其母嚴氏落難時鼎力相助。
呂碧城回到天津塘沽后受維新思想感染,便向舅父提出了去天津市內探訪女學。其舅父是著名的守舊派人士,便極力阻攔並以脫離關係相威脅。未曾想碧城竟能孤身出走,獨闖天下。
絳帷獨擁人爭羨,到處咸推呂碧城
決意出走天津的呂碧城寫了封信函,原本是寄給《大公報》秘書方君之夫人的,卻陰差陽錯地被時任《大公報》經理的英斂之讀到了。此公慧眼識人,便修書一封力邀呂碧城赴津,始任《大公報》的助理編輯。
也正是英斂之的慧眼識珠將少女呂碧城的文章才華推到了時代的前沿。一時呂碧城的詩詞文章屢見於報,她剛直率真的個性,大氣雄渾的詩風被時人稱為“女中丈夫”。“鑒湖女俠”秋瑾也慕名專程赴天津拜訪呂碧城,雖然彼此只相處了四天,卻結下了一生的姐妹情誼,這兩位時代新女性的交往也成就了近代歷史上的一段佳話。
本來秋瑾比呂碧城年長七歲,卻以和碧城的相知相交為傲,原本兩人都曾用碧城為號,但秋瑾因敬佩呂碧城的才華便主動退讓,從此“碧城”之號為其專有。晚清泰斗章太炎的夫人也非常推崇呂碧城的才華,由此可見她年紀輕輕便名揚四海,實在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才女、俠女。
更何況呂碧城還天生美艷,同時代的才女蘇雪林就曾這樣描述過碧城的美:身着新式孔雀羽衣的她竟艷如仙子一般。也許正是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小女子,讓眾多鬚眉都不禁自慚形穢起來。
十九歲時呂碧城成為《大公報》的助理編輯,二十歲便當上了《大公報》的編輯兼主筆,四處鼓吹女子解放和女學的興辦。二十二歲她風姿颯爽地登上了北洋女子公學校長之位,這也是我國女性任此職務的第一人,一時國內便有了“到處咸推呂碧城”的盛況。
當年由北洋女子公學培養出的女子才俊,如郭隆真、鄧穎超以及馮國璋的夫人周道如等都成了呂碧城麾下的得意門生。也正是呂碧城力主中國女學的建立,近代中國第一批具有社會影響力的女性才得以成長。北洋女子公學名副其實地成為中國女權的第一個文化陣營。
當秋瑾在紹興遇害時,呂碧城便用英文寫下了《革命女俠秋瑾傳》,發表在了紐約、芝加哥等地大報上,一時輿論嘩然。但國內風聲正緊,竟無一人敢為秋瑾收斂屍首,也還是與秋瑾僅有四天之緣的呂碧城,力排眾議甘願冒死為友人安葬。這一大膽舉動令曾力邀她擔任機要秘書的大總統袁世凱也動了逮捕呂碧城的念頭,但終因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又愛惜其才華,才沒有立刻實施。
隨着袁世凱稱帝蓄謀的暴露,呂碧城憤然辭官離京移居上海。此時,她與外商合辦的貿易公司僅兩三年時間便聚集了一筆可觀的財富,由此可見她不僅是學識過人的女才子,同時還是位有着非凡經濟頭腦的女實業家。
可貴的是她雖有聚財的本領卻一直都視財富為身外之物,做了三年貿易便放手前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文學與美術專業了,同時為上海《時報》做特約記者。她用一個受過傳統教育同時又有着自我覺醒意識的新時代女性的眼光,記錄了在美國發生的種種事件。四年的留學生涯既是對她前半生遊俠生活的梳理總結,也算是封閉中的中國人藉著她的慧眼利筆來遠眺外面的世界吧。
結束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學業后呂碧城又遠赴歐洲遊學七年,此間她曾兩番週遊世界,寫下了無數遊記詩詞發表在上海的時報上,文章一出竟篇篇膾炙人口傳誦一時。被時人譽為“近三百年來最後一位女詞人”。
千金難買一碧城,傾城傾國成獨絕
所謂的民國才女,聞名的不僅僅是她的才華,還有她才女特有的傲骨。年紀輕輕便鋒芒畢露,又穿梭於文壇政界商業教育圈,而且竟能頻頻出彩事事得意,自然得意之下脾性里也有些難擋的剛愎驕浮之氣。
當年一手栽培她的英斂之就曾記述道:碧城因《大公報》白話登有一文勸女教習不應妖艷招搖一段,以為其譏彼。便在《津報》上刊登了駁文,強詞奪理欲蓋彌彰。數日後,又與他來信,洋洋千言分辯。后又因小事更遂與對她有知遇之恩的英斂之絕交。她剛愎的個性也見於家族親友間,她與二姐因細故失和,任是朋友一再勸和,她卻以一言絕之:“不到黃泉毋相見也。”
回顧她的一生,特別是在呂碧城三十歲之前,所交往的男子中不乏高官巨賈,但以她傲人的才華和獨絕的眼光來看,竟稱“生平可稱許之男子不多”。
梁啟超早她十一年出生且已有妻室,而胡適又生得太晚,整整小了她七歲。汪季新年歲太輕,王榮寶尚不錯卻亦有偶。被她提及過的男子都是人中龍鳳,國之棟樑,其他的凡夫俗子便更不能打動她了。作為師長的嚴復也曾說:碧城心高氣傲,舉所見男女,無一當其意者。吾常勸其不必用功,早覓佳對,渠意深不謂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終其身之意,其可嘆也。
其實呂碧城從未聲稱過自己終身不嫁,可嘆的是當年唯有被稱為“民國第一美男子”的汪精衛算是與她才華匹配且年齡相仿又未曾娶妻,但汪精衛畢竟還是比她小了一歲,且因汪公子生就一副奶油小生相貌,便惹得已經歷經滄桑的呂碧城誤以為他比自己年輕許多,便又望而卻步了。
這個美麗的誤會曾為當年的文化人深引為憾,但回頭來看,即使呂碧城當年真有勇氣與汪精衛來一回“姐弟戀”,但她骨子裏的強“硬”與汪精衛骨子裏的“軟”弱相遇,恐怕長久下來也是勉強不得結果的。情感不曾交鋒,反而成了保全她一世英名的幸事。
經歷了家庭變故,政界波濤,1920年,機緣巧合之際,天台宗四十三代傳人諦閑法師赴北京傳法,碧城偈見諦閑法師,請求開示引導。諦閑法師答曰:欠債當還,還了便沒事了;既知道還債辛苦,以後切不可再欠。聽完這句禪機,她心中似乎有所悟,從此萬緣放下,信佛食素。又過了十二年,她便正式出家為尼,法號寶蓮。
就在她出家的十年間,法號寶蓮的呂碧城兩度周遊列國,獨行悟道。翻譯了佛典無數,並將她早年從商的資產全部用作印經弘法,流行歐美數國。一代才女從此便淡出人們的視線,而在海外寶蓮法師的名號卻漸漸為遠邦所矚目。
清季翰林樊樊山如是概括了呂碧城的一生:以一弱女子,自立於社會,手散萬金而不在意,筆掃千人而不自矜。一代才女最終病逝於香港,享年六十一歲,尊其遺囑將其骨灰和面為丸投入深海,肉身舍盡債也還完,一代風華終究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