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潘氏雙傑:一代名妓沉浮錄

五 潘氏雙傑:一代名妓沉浮錄

潘氏雙傑

一代名妓沉浮錄

民國有兩位姓潘的女士在中國近代書畫史上名聲顯赫

可這兩位潘小姐留名坊間的卻不是藝術上的成就

讓人喜聞樂道的是她們八大胡同的出身和之後的離奇遭遇

一位是清代名臣之後另一位是世代貧苦人家的出身

看似毫無相同點的生命緣起卻在某個節點上讓她們雙雙淪落紅塵

也都因為與眼光獨絕的男子相遇而改變她們一生的命運沉浮

潘素,潘妃的前世今生

潘素,蘇州人,更多人卻將她稱作潘妃。翻閱老照片你便可發現,民國時可以真正稱得上大美人的其實不多,若論樣貌林徽因同張兆和之類在當時也只能算得上小家碧玉,而聞名上海灘的潘素卻是當時公認的一位大美人。作為清代名臣潘世恩的後人,她自幼目睹了名門望族走向衰敗困頓的過程,仿若女版的賈寶玉。

作為蘇州望族潘世恩的後人,潘素的母親是當地有名的大家閨秀,到了潘素這一輩,生母更是將之視為掌上明珠,在她七歲時便為她延請名師,修習繪畫音樂詩詞歌賦,和所有舊時代的深閨女子一樣,她將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個女兒身上。

然而天不遂人願,在潘素十三歲那年,生母便因病去世,而父親又迎娶了一位後母。年幼的潘素並不知道自己的噩夢才剛剛開始。不過兩年時間,後母就以潘素擅彈琵琶可以貼補家用為由,將其送到青樓操琴掙錢,一個名門閨秀的生活就此發生了三百六十度的逆轉。

不過在魚龍混雜的青樓,潘素的才情到底也得到了展示。在那個女兒家深閨鎖清秋的時代,藝妓這個行當反倒是女性釋放自由最寬鬆的場所,自由戀愛在中國的發生大多是從這裏開始的,雖然自由的代價也不菲,所謂人言可畏。

身為蘇州人又彈得一手好琵琶的潘素不僅秀氣大方,談吐也頗為不俗,這在那無奇不有龍蛇混跡的上海灘也曾為她在花界博得一時名聲。不過說來也奇,當時上海灘的妓女行當分工頗細,客人也分流而聚。有的專接官場上的達官,有的專奉商場上的顯貴。而潘素的癖好卻極為奇特,早歲在天香閣紅得發紫,官紳巨賈雖夜夜追逐,而她的客人卻大多是上海白相的二等流氓。

這些混跡黑社會的男人多半性格脾氣火暴,他們卻偏偏喜歡這個精靈古怪個性獨立的豪爽女子,而潘素也樂得和這些人直來直往。有些幫會的男人喜歡在身體上文身,而潘素的手臂上也就刺有一朵紅玫瑰。最紅火的時候,幾乎天天都有人接她吃“花酒”。

有時客人們還在她屋裏打着牌或者吃着酒,生意上門她也照樣大模大樣地出堂,一點沒有普通妓女低眉順眼的模樣。也正是因為她特立獨行的作風,引來了一個叫臧卓的國民黨中將的青睞,兩人甚至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而就在此刻,“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闖進了她的生活。時年這位始任鹽業銀行經理的張伯駒在上海灘公幹,除了收集古董外也會在花界坊間會見各路朋友,初見潘素便看出了這剛烈女子潛藏的內秀,當即寫下了一副贈聯:潘步掌中輕,十里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三言兩語間潘素也被這書生意氣深深吸引,但無奈自己已經是被縛之身且和臧卓有約在前。兩人雖暗生情愫卻也只有暗度陳倉,眉目傳情書信表意。

素有“民國四公子”之稱的張伯駒號稱自己人生有四大愛好:愛古董,愛女人,愛吃喝,愛讀書。雖然家中早有兩房妻妾,但都是舊式的包辦婚姻,自從他認識潘素后,這公子哥便再無風流韻事發生,一心繫在潘素一人身上。臧卓一見兩人似乎動了真格這才大怒起來,他在漢口路的一品香酒店租了間房將潘素軟禁了起來,不分晝夜地讓警衛看守,在他迎娶前不許潘素再在人前露面。

張伯駒情急之下只有請老友幫忙,疏通了門房的警衛乘臧卓不在之時將潘素接了出來。為了防止臧卓報復,兩人連夜逃回蘇州,舉行完簡單的婚禮便開始了兩人夫唱婦隨的婚後生活。

坊間之所以稱潘素為奇女子,並不只因她顯赫的出身或者精湛的書法繪畫藝術。或許是因為她青樓的遭遇,看慣了紅白幫派的鬥爭,在她身上竟保留着那個時代女人少有且可貴的男兒氣概,也許這才是最終吸引名士張伯駒的地方。

溫柔嫻雅或許是舊式女子共有的一種美德,而要在那個混亂罹難的年代做到獨立自強卻並非易事,潘素卻兩種品質兼而有之於一身。嫁給了聞名遐邇的張伯駒並不意味着過上了富太太的優雅閑適生活,實際上張伯駒為了保護文物不致流失海外,常常是不惜傾家蕩產重金收藏,家中收支一直是入不敷出。

賣房賣地不說,有時甚至兩人的基本生活都成問題,連他的家人都稱他是個敗家子,而潘素卻從來對伯駒不離不棄,她不僅完全理解自己的丈夫,更常常拿出自己的陪嫁來貼補丈夫的虧空。

1941年,上海發生了一樁轟動海內的綁架案。被綁的對象恰恰是張伯駒。或許是張家的名聲太盛,又或許是人人都知道這張公子的收藏無數,便以為他是有錢的大戶要好好地訛他一筆。一個汪偽的師長放下話來,如果潘素不拿出三百萬贖金便要撕票。

事實上張家自抗戰後便家道中落,況且大部分的現錢都被換成了字畫,危難之際一個弱女子卻表現出了空前的鎮定。在丈夫被綁票的八個月,她變賣了自己的首飾,四處託人營救。她知道丈夫是絕不同意用賣掉國寶的錢來救他的命,所以只有變賣嫁妝以湊數額,最終在友人的協助下才以四十根金條贖回了張伯駒,至此之後潘素便有了俠女的名聲。

在男性為天的主流世界裏,她雖出於污泥,卻用勤苦修鍊的學識技藝和高潔的人品換來了世人的尊重,常有人感嘆上海弱花的阮玲玉,如若她遇到的是愛人識人的張伯駒也許命運又會有不一樣的逆轉,然而她的不幸難道僅僅是因為被男性世界所不容而造成的嗎?自然潘素是幸運的,張伯駒也是幸運的,如果沒有遇上彼此,也許他們各自的人生軌跡上都會少了些許精彩的故事吧。

潘玉良:從雛妓到畫家的半生緣

潘玉良本姓張,出身貧苦人家,幼年喪父,之所以會姓潘,是為了感恩一個將她救出青樓的姓潘的男子。她將丈夫視為恩人,不過這個男人在家鄉早有妻室,無奈之下只有將之收做二房。這對於出身貧寒,幼年便做了孤兒,十四歲就被舅舅賣到青樓做歌妓的潘玉良來說,無疑是迎來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潘贊化十八歲便留學日本,結識了孫中山先生,成為革命黨人,但骨子裏依然保留着舊式男子的情懷習性。他對潘玉良是同情中帶着憐愛,他比潘玉良年長十二歲,既像一位丈夫更像一位父親、師長。

和潘素完全不同的是,潘玉良幾乎就是一個由灰姑娘變為白雪公主的典型例子。見過她本人照片或畫像的人都知道她並不算漂亮,甚至在傳統的審美中她的相貌還略顯奇特,一副長臉高額獅子鼻,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美人胚子。

原配夫人更無法理解丈夫為什麼會娶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丑姑娘,然而同張伯駒一樣,潘贊化也有着一雙慧眼,他看到了潘玉良身上不可多得的才氣,雖然這個鄉下姑娘沒有什麼文化,但她的歌聲和刺繡卻實在動人,不卑不亢的話語間還透出些許靈氣。為了避免和大夫人起衝突也為了充實她的生活,潘贊化便出錢讓她留在上海補習文化和繪畫。她就像電影裏躋身巴黎的鄉下姑娘,心懷喜樂地接受着命運的點化。

一拿上畫筆的潘玉良便一發不可收拾,她的繪畫天賦竟讓她的啟蒙老師也大吃一驚。第二年她便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最初學校因為她妓女的出身便暗自將之除名了,但在校長劉海粟親見了她的畫作后才力排眾議,親自拿着毛筆走到榜單前寫下了她的名字。

最初學畫的她只是為了給丈夫爭個臉面,而最終她卻以整個生命的熱情寄情於繪畫,當一個女子意識到身份地位的改變只有靠自身來爭取時她的才情才真正地爆發了出來,她為自己畫為女性這類人群畫,在進入美術專科學校后潘玉良的畫技更突飛猛進了。

到1921年她畢業時便考取了安徽省公費留法的留學生資格,到法國后的一個月她便投考了巴黎國立美術專門學校。第一次離開潘贊化,她只是為了下一次以更好的姿態重新踏進潘家的大門,與原配夫人緊張的關係和來自潘家上下的歧視,在家庭與個人情感面前潘贊化表現出的一個舊式男子的懦弱或者說妥協,她與其說是失望不如說是默認了。

為了避免關係惡化也為了爭取新的生活,她不再選擇低三下四地留在上海的寓所,而是出國尋找更廣闊的屬於自己的天地。她用最短的時間進入了國立美術專門學校油畫班,成了徐悲鴻的同學。

1925年她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並獲得了羅馬獎學金,得到了去意大利國立美術專門學校深造的機會。而第二年她的作品便在羅馬國際藝術展覽會上獲得金獎,這打破了該院歷史上沒有中國人獲獎的紀錄。

女性畫家限於客觀條件,要想成功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都要比男性困難得多,所要付出的努力和犧牲也是無法想像的。十年的海外生涯,無數的榮譽名聲卻還是留不住她回歸中國的步伐。1928年潘玉良學成回國,成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西畫教授並任西畫系主任,同時又兼任南京中央大學油畫教授。

雖然是一身光華地回到中國,但來到潘家的屋檐下她又重新被打回了青樓女子的原型。大夫人每每言語譏諷她低微的出身,而丈夫似乎也自覺理虧似的不能替她言語半分,作為一個受了新式教育的新女性,她實在是不堪其辱,便又孤身回到巴黎繼續中西畫的研究創作。

在國外要以賣畫維生非常不易,更何況是位毫無背景的外國女畫家。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德國納粹進駐巴黎,潘玉良的畫室便沒了,最初她還能以積蓄維持生活,而到了1940年的冬天便十分窘迫了,她時常要挨餓。也就在這最困難的時期,第二個男人進入了她的生活。

王守義,同她一樣來自貧窮人家的苦孩子,1920年來到法國準備勤工儉學。最初來巴黎時挖過煤洗過盤子,最臟最累的活他都干過,情況好些時才和同鄉在巴黎近郊開了家中餐館,起名東方飯店。也就在這時,他結識了生活已經非常拮据的潘玉良。

身為畫家卻沒有畫室,就像音樂家失去了樂器一樣。她一個孤獨的女人租住在巴黎貧窮社區的一個小套間裏,別說搞創作就是溫飽也成問題。愛才惜才的王守義見此情景便出資幫她重建畫室,並為她舉辦了藝術沙龍,在巴黎的藝術界多方奔走,成了潘玉良從事業到生活最忠誠的守護者,也正是他的支持使得潘玉良在巴黎畫壇漸漸聲名鵲起。

出國前的王守義曾在故鄉結婚並留有一子,而自1920年離別故土后直到晚年他才回過一次國。在巴黎流浪的若干年裏除了和潘玉良相憐相惜,竟再沒有過第二次婚姻。也許註定了這兩個身世悲苦的人要走到一起,多年來兩人間有多少是親情有多少是愛情早已難於分清。

然而身在巴黎的潘玉良多年來卻一刻也沒有忘記在國內的丈夫潘贊化,戰爭爆發后潘家家道中落,在幾封信中潘贊化都暗示她目前國內情況複雜不宜回家,最終這兩人都不能預知這一別此生竟是天各一方。

直到1964年中法建交,他們才打聽到了實際的情況,潘贊化早在1959年就去世了。失去了牽挂的潘玉良終於一病不起,死在異國他鄉。一代畫魂就此湮滅,而這位傳奇女性的一生終成就了中國美術史上的一段美麗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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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秀——20世紀東方先鋒女性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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