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盧隱:古墓孤魂寂寞影
八
盧隱
古墓孤魂寂寞影
李大釗曾說:她那頑強的反抗精神是可貴的,如果用於革命多好
這位在以新文化鬥士著稱的男子眼中都堪稱反叛的女子正是盧隱
在五四時期她與冰心、林徽因並稱為閩中三才女
然而讓人驚異的是她並非出身名門貴族
並且只在人世間游弋逗留了三十五年光景
在那個才子才女爭奇鬥豔的年代她卻被公認為五四時期女作家中的代表
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在當時眾多女作家中所創作的小說數量最多
還因為她那短暫寂寞的人生旅途中所散發出的獨特的生命氣質
古墓孤魂寂寞影,往事不堪回首兮
同為閩江土壤孕育的三位閩中才女,盧隱應該是最不為現代人所知的一位。與謝冰心、林徽因相比,盧隱生前既不像謝冰心一般獲得什麼奪目傲人的桂冠虛名,死後也沒有人為她開設主題公園個人紀念館,供給一代代文學青年瞻仰膜拜;更不像才色雙全的林徽因出身顯貴艷情傳奇,這位生前便被人譽為美麗高貴、多愁善感且才華橫溢的神女,又因參與過新中國國徽的設計,成了舉國上下矚目的對象。
身世略顯寒微的盧隱從一出生便如她的筆名一般,隱逸在了一片生活愁苦與人情慘淡的煙雲之中。因為出生那天外婆恰巧去世,這種上天註定的巧合也就決定了她的坎坷命運。
母親由此認定這個才出生的女孩兒是一顆災星,便將她丟給了一個奶媽餵養。從嬰兒時代開始盧隱便從未享受過一天母親的撫愛,全家人包括身為前清舉人的父親都討厭她,以至到了三歲她還未學會走路說話,卻整日只愛哭愛鬧,倔犟難馴的脾氣從小便彰顯無遺。
為了更好地養大這個全家人都不愛的女孩子,疼愛她的奶媽便將盧隱暫時帶到了鄉下,鄉野的空氣陽光使得這個整日陰鬱的孩子又重新恢復了生命的活力。但就在此時,父親得到調令,升任湖南長沙知縣,她又回到了父母身邊,與從小養大她的奶媽從此訣別。
一家人乘船趕赴長沙,本來是和樂融融,但小盧隱並不知道這是要隨父親去享受新的榮華富貴,心裏只有面對新環境的恐懼和失去奶媽的無助,一路上便哭鬧不停,最後父親竟一時惱怒,將她抱起順手丟進了河中,幸而一個聽差的看到此情景,趕忙從水中撈起了她,才倖免一死。
到長沙不過兩年,在盧隱六歲時,父親便因心臟病死在了任上,一時孤兒寡母陷入困境。母親拖着四個孩子來到北京投靠任農工部員外郎的舅父身邊,舅父不僅是農工部員外郎還兼任太醫院的御醫,家中的房子人口甚多,一下子盧隱又多了二十多個表姐妹。
不過,母親此時仍沒有改變對盧隱的態度,來到北京兩年了還是不准她入學讀書。有些私學底子的姨母第一次看到這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時便生了惻隱之心,便私下裏開始教授盧隱基礎的國文課程。但姨母的教學極為嚴格枯燥,每日就是將她關在小房間裏背誦《三字經》,一天不完成功課便要挨竹板。從那時起她從內心裏便對讀書產生了深深的抵觸,到九歲入學前她的成績都極差,母親雖然表面上不說什麼,但對這個女兒早就失望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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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離開家門,不用面對家人歧視的目光,小盧隱進入了一所美國人開辦的教會學校。西式教育和宗教教育的結合,讓她初嘗了一種來自人世間的命運離合與來自出世間所謂上帝的慈愛,宗教教育在她幼小的心靈里產生了微妙的作用。
在舅父家的生活和以前同父母一起的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同,小盧隱和家中的婢女住在一起。一旦有貴客上門,她都會被鎖在另一個院子裏,家人怕她突然闖進客廳讓一大家子丟人,而她的哥哥姐姐們都會被打扮一新地出來迎客。也正是從那時起,她對生命產生了一種超越年齡的厭離感。
而來到學校中,她才真正地見識了由於階層不同所帶來的社會不平等待遇。同是教會學校的學生,有的人只能吃窩窩頭和不放油的鹹菜,而有錢人的子女卻可以單獨開小灶。盧隱當時的生活就像當年的張愛玲,家中雖然有錢,卻還是和眾多沒錢的孩子一樣,吃最低劣的飯菜住最下等的房間。但也正是在這個環境中她遇到了篤信基督的美國人朱女士,由此她從一隻無人關愛的羔羊成了一名上帝的子民。
也許盧隱從宗教的儀式中感受到了她從小便缺失的愛,從禮拜禱告中消解了許多幼年時積累下的心靈創傷,慢慢地她在教會學校獲得了新生。由於她學習異常努力,最後竟考上了高小又考上了師範預科,這讓母親和所有親戚一下子對她刮目相看。
到了中學三年級時,她已經十六歲了,母親開始關注起她的婚事。對於正值花季的盧隱來說,結婚又要重新面對新生活新環境,除了害怕之外她只有躲進小說堆里排遣一下內心的焦慮。也就是這一時期她的興趣便從學校功課一步步地趨向了文學的天地。
此時她認識了表哥林鴻俊,原本盧隱只是向這位表哥借書一閱,看了悲情小說《玉梨魂》后盧隱淌了不少眼淚,這讓原本出身寒微的表哥認定她是個心腸柔軟的女子,便唐突地向盧隱的母親求親。因為對方家庭的寒微,盧隱的母親和哥哥都斷然反對這門婚事。原本抱定獨身主義的盧隱卻在正義感的鼓動下,向母親寫了封聲援表哥的信:“我情願嫁給他,將來命運如何,我都願承受。”
母親深知盧隱的倔犟脾氣,只好答應,但要盧隱讀完大學后才能舉行正式的婚禮。這門親事就在她的一時衝動下草草定了下來。之後盧隱便遠赴師範學校求學,而林鴻俊也不負小表妹的厚望,覓得了糖廠的工程師職位,經濟上變得頗為寬裕。在世人眼中他的好脾氣加上事業財力,一時便成了當時的鑽石王老五,家中的親戚也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跨進大學校門的盧隱則開始了她人生新的一頁,寫小說辦雜誌,入文學研究會。不知不覺間她與那位原本就感情基礎不牢的表哥更是越走越遠,加之當時她又遇上了已有妻室的北大才子郭夢良,這讓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與表哥解除婚約。事後她對好友說:林來信總是講他目前的地位收入享受,這太庸俗了。我已經回信,請他另找高明。
這讓原本反對她婚姻的母親都大跌眼鏡,然而更讓家人無法容忍的是她竟在上海同已有妻室的郭夢良同居了。這一舉動在整個文壇乃至社會都起了不小的震蕩,但盧隱仍堅持逆流而上,她對郭夢良說:“只要我們有愛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緊。”
不食人間煙火的才女陪同郭夢良回到福建老家時才真正地體會到了“做小”的卑微和苦楚。在此期間她生下了一個女兒,生活的油鹽柴米同婚姻的現實無奈讓她的愛情夢破裂得無聲無息。然而即使這樣的生活也不長久,在他們的女兒不滿周歲時,郭夢良因為肺病去世了。
也就在這段時間,盧隱的母親哥哥摯友都先後離開了人世,死亡的陰影與她如影相隨。她常常一個人跑到陶然亭對着荒冢哭天喊地,又登上中央公園的至高峰酣歌起舞。一時坊間便給了她一個浪漫女作家的頭銜,殊不知這癲狂叛逆的舉動都是她對痛苦人生的絕望吶喊,哪裏有半點浪漫和詩情。也正是在這樣一種精神推動下,她寫下了中篇小說《歸雁》。
當夢想照進現實,短暫的甜蜜
結束了三年波折的婚姻生活,帶着還未滿周歲的女兒盧隱回到了北京,此時她便認識了小她九歲的清華大學學生李唯建。這位年輕的詩人是位樂天派,兩人相識不久便頻繁地書信往來,一位清華才子和一個帶着孤女的孀婦過從甚密,兩人還未明確戀情便已鬧得滿城風雨。
然而李唯建開朗的個性和樂天的人生態度一下子便打消了盧隱心中的顧慮,她甚至還將兩人往返的六十八封情書結集出版,題為《雲歐的通信》,她用一種直接的態度向世人公佈了他們的愛情宣言。
交往兩年後,他們便在一片嘩然中走進了結婚殿堂,之後兩人便東渡日本寄居在東京郊外生活。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就是喜歡玩火,我願讓火把我燒成灰燼。
與李唯建結婚後的四年,也許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婚後不久他們生下一女。丈夫雖然努力工作但收入頗微,為了養活兩個孩子,盧隱常常是夜以繼日地寫作,生活的重擔完全落在了一個弱女子肩上。雖然心中有苦,但也是苦樂參半。
為了省錢,盧隱在生第二胎時因為沒有進醫院,只花十多元請了名助產士來家幫忙。因為難產手術失敗,失血過多的盧隱結束了她短短三十六歲的生命。盧隱死後,年輕又極貧寒的李唯建實在無法獨自撫養兩個孩子,便將盧隱的大女兒送與盧隱的舅父撫養,他獨自帶着小女兒回到四川老家,從此盧隱的兩個女兒便失去了聯繫。
在盧隱短暫的一生中,她一直堅持做着一位熱烈的悲觀主義者。她一生都在追尋一個夢,然而她的一生卻比夢還要短暫,不可捉摸。她就像一顆流星,默默無聞地劃過五四的天空,然而這顆星短暫閃耀的力量卻是如此強大恆常,正如她自己所言:沉默比什麼都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