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3
王玄真終於找到了工作,新媒體的編輯,缺點是薪資不高,優點是可以在家辦公,按時交稿就行。
為了這個優點,王玄真可以完全忽略不計那個缺點,他天生有點社交恐懼症,不擅長和人溝通交流搞人際關係,能在家辦公再好不過,王屏心工作繁忙,他在家裏還可以幫着操持家務洗衣做飯,兩全其美的生活。
每天完成工作后,王玄真會在下午去逛一逛附近的大超市,臨近傍晚的時候超市裏的生鮮會打折,王屏心喜歡吃魚。
王玄真皺着眉在魚缸面前駐足挑選,目光順着魚遊動的軌跡搜索,企圖挑出這一缸魚里最肥美的一條。
那些魚都游得不快,王玄真看得很專註,終於看中了一條,眼睛不肯錯開,鎖定着那條胖得悠閑的魚招手呼喚,“師父,幫我撈魚。”
網兜從天而降,準確無誤地撈出了王玄真看中的那條魚,王玄真展開透明袋子歡天喜地地裝好,一抬頭對上一張英俊又熟悉的臉,笑容頓時凝固了。
對方的穿着打扮顯然不是超市的員工,他沒有穿超市鮮魚區標誌性的雨鞋,簡單的灰色T恤長牛仔褲,穿在他身上有種天然的貴氣,怎麼都不像個唯唯諾諾的司機,王玄真對這一份氣質有點敬而遠之,想起姐姐的叮囑,更是連話都不敢跟人多說一句,卷了袋子就跑。
袋子裏的魚撲通撲通,王玄真的心跳也撲通撲通,跑到收銀台才想起他只抓了魚,連稱都忘了稱。
他為什麼要跑呢?
王玄真對自己過度的反應有點糊塗,拎着亂跳的魚遙遙地回頭看了一眼,很猶豫是回去稱還是不回去稱。
思前想後又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實在太奇怪了。
就算是騙子他不理他不就好了?光天化日的在超市裏,他一個大男人難道還怕稱一條魚?
王玄真重振精神,提着魚回去稱,卻沒有再看到那個高挑英俊的身影,很順利地稱完了重量,他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點暗暗的失落。
對方的眼神既有溫度又有力度,是柔軟的刀背,用力地刺在王玄真的臉上,彷彿王玄真是個絕色大美人。
王玄真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肉嘟嘟的臉,疑惑又悵然,那個人會是騙子嗎?他既沒有錢,長得也很平凡,對方能騙他什麼呢?
一個超市裏的小插曲讓王玄真失魂落魄的,王屏心心思縝密,一下就看出了王玄真的不對勁,問他:“你怎麼了,領導又給你氣受了?”
王玄真的領導是位中年男性,鬱郁不得志,對屬下很吹毛求疵,王玄真脾氣軟,被說了也經常忍耐,所以領導又格外愛說他,因為王玄真還不記仇。
王玄真怔了一下,才道:“沒什麼。”
他沒有否認。
他自小就與姐姐相依為命,王屏心是他的姐姐,更像是他的母親,他的起居生活人生軌跡哪一樣都離不開王屏心的影子,他從不對王屏心撒謊隱瞞,而今天,他不由自主地對王屏心撒了一個謊。
王屏心沒有懷疑,安慰道:“工作就是這樣,沒有事事順心的,他說你,你就當他是個屁,做好自己的工作,努力升上去,到時候他就不能把你怎麼樣了,你寫得那幾篇稿都特別有意思,點擊量很不錯呢。”
王玄真點了點頭,“姐,你吃魚,這魚我挑得最大的一條呢。”
王屏心沒放下心,沒有去加班,又耐心地開解安慰王玄真很久,其實王玄真在這裏已經是個步入社會的成年人,而王屏心卻總當他是十六歲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少年,什麼話都擔心他聽不明白,非要掰開來揉碎了去說。
王玄真也很有耐心地去聽,低着頭坐在一邊,不是沉悶受教的模樣,而是真的給予王屏心切實的反饋。
門楣、權勢、榮華,一切都是前世的過眼煙雲了,王屏心最後對王玄真道:“玄真,你開心就好,知道嗎?”
王玄真點點頭,“我知道了。”
王屏心說的對,他決定不再去想那個人。
一連數月,王玄真都沒有再見到對方,他想不起那個人的名字,在心裏對他的稱呼一直都是‘也許是個騙子的人’,沒有再遇到,心裏也就不再起漣漪。
超市裏下午打折的魚賣得很好,王玄真隔三岔五就要去買一條,他很會做魚,酸菜魚、紅燒魚、魚湯、泰式冬陰功他都做得很好,王屏心也很愛吃,只是有時候王玄真還是會想起‘也許是個騙子的人’,很奇怪。
有一天晚上七八點的時候,高中同學微信群里罕見地信息跳個不停。
王玄真是屏蔽的,只是鮮紅的@沒法屏蔽,他點進去一看,原來是老同學結婚,新郎新娘同校不同班,這麼好的緣分當然要請他們這些同學。
王玄真在學校里人緣很一般,看着群里的恭喜之語,也跟着發了一句,很快被刷屏淹沒。
王玄真忽然從群里的名單上一個個翻了過去,看得很仔細,群里都用的是真名,但不見得是用自己的臉當頭像,王玄真從幾個有點陌生的名字裏點進去,沒有從朋友圈看到照片,手指點在頭像上數次想發出訊號——‘是你嗎?’。
想了很久還是沒有唐突地付諸行動,王玄真閉上了眼睛,想早早地睡一個好覺。
王屏心很贊成王玄真去參加這一次婚禮。
單純歸單純,王玄真老宅在家裏不出門,她也一樣覺得不好,“都是同學,你就當去同學聚會了。”
王玄真正站在衣櫃前很為難,“同學聚會我都沒去過。”
“那不正好去一次?”王屏心摸了他掛在衣櫃裏的西服襯衣,王玄真就這一套正裝,“還都是新的呢。”
重新穿上面試時才會穿的套裝,王玄真發現自己瘦了一點,原本緊緊的襯衫在肚子那多出了一點富餘,臉還是肉的,整天都待在家裏,皮膚也白了一個色號,看上去有點另類的營養不良。
王玄真垮了一下臉,覺得自己去可能會丟醜。
轉念一想,他這樣沒存在感的人,或許壓根就沒人注意,也就不存在丟醜了。
王玄真想的差不多,門口收紅包的儐相都叫不出他的名字,在他簽名的時候才恍然大悟道:“是你啊,你名字拗口,我記得你有個姐姐,你姐姐結婚了嗎?”
王玄真略帶敵意地看了他一眼,撒謊道:“結了。”
那人頓時浮現出遺憾的神情,很淺薄的遺憾,轉眼就被喜氣洋洋代替了。
王玄真的座位被安排在左下區,座位上貼着的賓客名字全都半生不熟,他來得最早,一個人在裏面如坐針氈。
周圍的客桌陸陸續續都來人了,可就像是老天爺和他開玩笑似的,偏偏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着。
“王玄真——”
身後傳來歡快聲音,王玄真如釋重負地轉過頭,來人的相貌與他平凡得不相上下,不是很熟,坐在了王玄真旁邊,交談幾句后王玄真逐漸有了記憶,兩人說起話來回憶往昔,說一些學校趣事,王玄真終於覺察出了同學聚會的樂趣。
聊過幾句,話題中心很自然地轉到今天的新人身上,對方很扼腕於新娘外表出眾和新郎不搭,說要誰誰誰和新娘成一對,那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
王玄真聽得很糊塗,“都是誰啊?”
對方道:“本校名草,你竟一無所知?”
王玄真很靦腆地笑,他成績一般,交際一般,樣樣都一般,對名草名花統統都沒興趣。
“喏,”對方在他背後遙遙一指,“校草在那兒。”
王玄真轉過身,後面烏泱泱的人群,大部分都穿着正裝,他看不清也不打算仔細看,扭頭過來敷衍道:“的確很帥。”
“不僅帥,家世也好,”對方很感慨道,“出生就贏了我們大半了。”
王玄真笑了一下,“不止大半吧。”
“操,你說話太殘忍了!”
陸陸續續的王玄真這一桌也來齊了,人一多王玄真又沉默了,在人多的交際場所,他總是被忽視的那一個,他也很自得其樂地拿出手機和王屏心微信,告訴王屏心同學聚會果然比他想像得要有意思。
婚禮流程千篇一律,喜慶又混亂,到了新人敬酒的環節,新人手扶着手,一桌一桌地敬酒,王玄真目光追隨着那對新人,嘴角帶着柔柔的笑意。
“看看看,”身邊的人推他的胳膊,“贏家。”
一桌起身的人中間的確有位鶴立雞群的人物,相當打眼,隔了王玄真兩張桌子,王玄真聽到身邊的人感嘆,“嚴甫昭,連名字都取得比我有錢。”
王玄真失笑,他前幾天做了篇有關富豪的公眾號推送,頂級富豪的名字也一樣稀疏平常,嚴甫昭看上去的確很出眾,舉手投足有種內斂的雍容,但也是沒有比較才顯得尤為突出。
如果跟……
王玄真的笑容頓住,思想短路了一下,又搖搖頭,悄悄站起了身,馬上敬酒就要敬到他那一桌了,他怕那種場面,身邊的人卻拽住他,“去哪?”
王玄真壓低聲音道:“我去趟洗手間。”
“正好一起。”對方似乎比他還急。
兩人從宴會廳出來去到洗手間,對方才說出實情,他早就想出來方便了,但是天生有點路痴,一個大男人又不好意思說叫人陪他。
王玄真邊洗手邊道:“那你怎麼現在講給我聽了?”
對方道:“一看你就不是一般人,不在意這種事。”
王玄真微笑了一下,別人誇他,他總是高興。
對方又問他要不要抽支煙,王玄真不愛抽煙,也會抽,難得有人跟他聊天,他陪着對方一起去了休息室抽煙。
休息室里沒人,對方又是大侃特侃學生時代的八卦,王玄真煙沒抽幾口,光睜大眼睛聽對方說八卦就聽得津津有味,“然後呢?”
“然後?然後嚴甫昭當天就把顏大美人給拿下咯。”
“怎麼拿下的?”王玄真追問道。
休息室的門這時開了,八卦主人公從天而降,講八卦的人立刻噤聲,聽八卦的人也傻了,而八卦主人公卻是不緊不慢道:“怎麼拿下的,我也想知道。”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王玄真臉皮不厚,背後說人八卦被人撞個正着,低着頭臉都紅了,說八卦的那人訕笑了一下道:“嚴公子,那你說說嘛。”
嚴甫昭關上門,從口袋裏掏了煙和打火機,把煙含在唇邊,邊給自己點煙邊道:“我和顏可沒什麼關係,”他抬頭抿了一口煙,很隨意道:“我不喜歡女人……小心燒手——王玄真。”
王玄真被點到名,像在課堂上忽然被抽到提問的差生,慌張地抬起臉,嚴甫昭盯着他,目光閑閑地從他手指撩過,重複道:“手。”
王玄真忙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香煙快燒到指尖了,趕緊把煙掐在了煙灰缸里,起身道:“對不起,我們只是在閑聊。”
說八卦的人也沒想到嚴甫昭會突然出現,也站起來跟着道歉。
嚴甫昭一壓手,“沒事。”
別人說沒事是別人的風度,說的人卻是待不住,寒暄兩句腳步悄悄往外挪,王玄真跟着往外挪,手臂卻是被嚴甫昭抓住,王玄真詫異地抬頭。
嚴甫昭靜靜地看着他,“你不認識我。”
王玄真很不好意思道:“對不起,我個性比較悶,讀書的時候不太在意其他事情。”
“個性比較悶?”嚴甫昭笑了一下,覺得很滑稽,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王玄真,不漂亮,真的是一點也不漂亮,風情萬種絕艷脫俗的王玄真不存在了,面前的王玄真普通得落到人群里都會看不見找不着。
嚴甫昭鬆了手,王玄真鬆了氣,對嚴甫昭小心翼翼地一點頭,腳步輕輕地往外挪,極力地降低自己在嚴甫昭面前的存在感。
嚴甫昭一直盯着王玄真走出休息室。
他認識王玄真時,王玄真已經是成了精的妖怪,他根本來不及也看不透這個人,就匆忙地拜倒在他的美貌之下,成為他糊塗的裙下之臣中的一個,任他玩弄於股掌。
他從沒想過,忘記了一切的王玄真是這樣的模樣,天真得簡直讓人不悅。
手指間忽地傳來疼痛,嚴甫昭下意識地甩了下手,煙燒到了他的指尖。
王玄真從休息室里脫身,長出了一口氣,匆匆地從口袋裏掏手機,此地不宜久留,他得溜了,跟王屏心說好他要回來時,他的腳步頓住了。
酒店大堂里人來人往,那人依舊穿着簡單,目光穿越了人群鎖定在王玄真身上。
身邊的空氣像是凝固了,當對方邁出腳步走來時,王玄真才覺得周遭的一切開始重新流動。
“還是不記得我?”那人聲音輕輕道。
王玄真後退半步,又覺得自己後退這半步很奇怪,站定道:“你也來參加婚禮?”
劉璟看着他,“不是。”
王玄真道:“你不是我同學吧。”
劉璟道:“不是。”
王玄真見他承認得這麼痛快,心裏倒沒一開始那麼慌了,“那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劉璟的目光很深邃,“上輩子。”
王玄真被他這麼不着調的回答又起了防備心,尷尬地笑了一下,準備繞開他,他腳步剛動,又聽到後面在叫——“王玄真。”
王玄真回頭,是嚴甫昭。
嚴甫昭走的步步生風,目光像是要吃人,走到近前,他看了劉璟一眼,他不認識這張臉,於是先保持了風度道:“請問你是?”
劉璟也不認識他,“劉璟。”
嚴甫昭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不太聽得到這個名字,一般都稱呼擁有這個名字的人為‘先帝’。
嚴甫昭從對方的瞳孔里能看出,這是一個和他一樣不願意選擇遺忘的人,回憶再慘痛也不妨礙他們從其中獲得力量,因為他們都是鐵石心腸。
“嚴甫昭,”嚴甫昭報上了自己的名字,“王玄真的……同學。”
自報家門,哪有特意帶上某某同學的頭銜的?
劉璟腦海里一瞬閃過許多念頭,最終定格在他與‘王玄真’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時王玄真說在他死後,他有數不清的男人。
他一直在想或許王玄真只是騙他。
嚴甫昭伸出手,很樂意和這位先帝握一握手,“久仰大名。”
劉璟背着手沒有動,只看着嚴甫昭,嚴甫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劉璟早亡,他只聽聞先帝性情深不可測,也從未真正感覺過,世界崩塌,一切隨個人選擇,隨心而就,而他在這個平等的社會裏,突如其來的受到了帝王的壓迫,明知道眼前的人已經不再是帝王,可他依舊不可避免地頭頂冒汗,掌心發涼,連伸出去的手都想要收回來。
劉璟的目光從他身上緩緩移開,望向一邊‘罰站’的王玄真,“對不起。”
王玄真愣住,“啊?”
劉璟望着他,他心想: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