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橋的星空 2
四
《獵魂者》第九章,名為“靈魂存放地”,寫到威廉詹姆斯的兄弟亨利詹姆斯,於一八九八年出版小說《螺絲在擰緊》,故事來源於亨利西季維克的表兄愛德華懷特本森府上的“幽靈之夜”。這位表親身為坎特伯雷大主教,卻酷愛鬼故事,以此來看,那時候的宗教已經呈露罅隙。大主教家的故事會上,來賓們一個接一個講述關於鬼魂的傳說。這種消遣一定來自於民間,不過是從老奶奶的爐灶邊移到了書房裏。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馬普爾小姐,所在的英國鄉間小鎮,也有一個“星期二晚間俱樂部”,與大主教的“幽靈之夜”路數差不多,區別只是“俱樂部”會員的神秘故事,結尾多是以刑事案件的方式給出了現實的答案。很難考證《螺絲在擰緊》與“幽靈之夜”的直接關係,但亨利詹姆斯參加過本森的故事會是不爭的事實,而且,小說的開頭是人們圍坐在火爐邊講鬼故事,那情景很像是對“幽靈之夜”的摹寫。《螺絲在擰緊》在文學史上,當歸類於浪漫主義派系裏的哥特小說,“哥特小說”的命名起源於一七六四年,賀拉斯瓦爾浦爾的小說《奧特朗托城堡》,副標題為“一個哥特故事”,是借中世紀建築風格而暗示壓抑恐怖的情節構成。但在這裏,我寧可認為《螺絲在擰緊》來自超自然研究的影響。你想,亨利的哥哥威廉正從事這一門,亨利自己在倫敦,埃德蒙蓋尼就是他的老熟人,由蓋尼牽頭的哲學傢俱樂部“八人談”,我想他也曾去過旁聽,這幫研究者苦思冥想的,如這一章的題目所說“靈魂存放地”的問題,免不了的,同樣困擾着他——科學無法認證有還是沒有,倘若有,又是如何的境地?而虛構是自由的,小說不必為現實負責,它可以使靈異學合法化。更重要的是,“靈魂”本來就是小說描寫的核心。假定肉體死亡后,靈魂依然活着,便拓開了永恆的空間,小說所嚮往的,不就是永恆性的烏托邦嗎?如此這般,寫實性格的小說不僅在哲學意義,也在材料供給上,都從靈異研究里汲取了可能性。我想,大約這也是鬼故事吸引某一類小說家的原因。寫鬼故事的作家其實和不寫鬼故事的作家同樣,決不會忽略客觀存在的秩序,比如亨利詹姆斯,他並沒有因為虛構的現實豁免權而放縱自己為靈魂建構一個更為具體的存放地,《螺絲在擰緊》中的鬼魂,依然服從着從科學出發,即使是靈異科學的限制,它們蹤跡模糊,出入無定,不知所向。
《螺絲在擰緊》寫一個年輕的家庭女教師,接到聘任,來到偏僻鄉間的大宅子裏就職,所遭遇的故事。故事的結構使人想到早於五十年誕生的《簡愛》,也許那個時代正統社會的女性只有擔任家庭教師,才有機會發生奇情故事,於是就形成了套路。這一位家庭教師和簡愛一樣,在東家的宅第里撞上一系列詭異的跡象,和簡愛不同的是,這些跡象看上去要平靜得多,也因此暗示出更危險的隱秘。沒有夜半的嚎叫慘笑,沒有佇立於床前的怪影,沒有緊閉的閣樓、形貌古怪的女僕人、兀自點燃的蠟燭……相反,一切都是美好的,明媚的風景,軒朗的廳堂,小主人,也就是她的學生,乖巧和順,在這和悅的表面之下卻潛在着一種不安:被寄宿學校退學的小男孩,一去不復返的前任女教師,從不露面的男主人……陰森可怖的氣氛就在安寧中醞釀積累,終至顯山顯水。彼得昆特,主人的已故男僕出場了;再接着,傑塞爾小姐,那個死去的前女教師也出場了——故事在這裏與《簡愛》分道揚鑣,循着鬼魂的軌跡,走入靈異小說。如先前說的,它們的活動都是有限制的,彼得昆特總是只有上半身,下半身或者遙遠地擋在塔樓的箭垛後面,要不就是擋在窗檯外面;傑塞爾小姐則是在池塘的對面。偶爾,他們也會進入室內,但也總是離開一段距離,或者隔一面玻璃。顯然,它們並不因為是鬼魂就行動自由,無所不至,而是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涉入這一個世界。那時候的鬼魂要比後來的吸血殭屍一類守規矩許多,因此也優雅許多。是時代的緣故,作者和讀者的胃口都撐大了,難免粗糙,還可能是作者亨利詹姆斯親眼目睹哥哥和朋友們所進行的靈魂實驗,舉步維艱,超自然現象撲朔迷離,難以捕捉,使得筆下的鬼魂有了謹慎的態度,不敢過於造次。也或許因為亨利詹姆斯體察到哥哥研究工作里的情感動因:那些逝去的人究竟在了哪裏?難道我們真的再也不能聚首了嗎?他故事裏的人和鬼都透露出一種難言的哀傷。年輕的女教師漸漸發現她與小主人之間的隔閡,那是以周全的禮貌與教養體現出來的,他們是和她周旋呢!事實上,他們與死者守着默契,誰也介入不了。說服與訓導無能為力,阻止不了孩子們與舊人伺機交往。那兩個孩子日益顯出孤獨的面目,在驚悚小說中,凡被死靈魂吸引的人全都有一種孤獨的面目,是這類小說中最動人的情感。故事的結尾在我看起來,略微有些掃興,小男孩邁爾斯——奇怪,男孩為什麼叫“邁爾斯”,和“費雷德里克邁爾斯”有關係嗎?當然,“邁爾斯”是一個相當普遍的名字,最後,小男孩邁爾斯被鬼魂攝走,在女教師懷裏留下他的沒有生命的肉體。對於一個鬼魂故事,不免是太過具象了,可是不這樣,又怎麼辦?故事總是要有個結尾的,而虛無縹緲的鬼魂又究竟能往哪裏歸宿呢?驚悚小說的結尾確是很難辦,不了了之是小說家瀆職,一旦落實卻又失了餘韻。
曾經讀過一本比較新近的美國驚悚小說《窗戶上的那張臉》,與此類型小說差不多,不外是異域的老旅館,發生過不為人知的事故,亡靈出沒。這通常的套路里,卻散佈着一股極度抑鬱的情緒。那小鬼魅越來越攫住客人的心,他漸漸與家人疏遠,再也離不開這房間了。情節過渡到一個現代的幽閉的故事,但幽閉之中卻是陰陽兩界,住不得,往不得,無限絕望。客人與鬼魂廝磨良多日子,最終也沒展現那一界的景象,永遠地隱匿在不可知的冥想深處。即便是靈異小說,似乎也嚴格遵守着實證科學的約定,不逾雷池。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美國電影《第六感》,情節是在陰陽兩界之間展開,最後,世間糾葛終於釐清,人鬼情了,那一大一小兩個鬼魂相攜相伴走在去往彼岸的路上,年齡和階級的差異全都消弭了,很使人動容。可是,到底也沒讓觀眾看見那一岸的情形。
前面已經說過中國人的靈活性,這靈活性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生死暌違的痛楚,可能有些佻躂,但卻不乏意境,有一種抒情性。我很欣賞中國民間社會,對那一個世界的假想,即樸素又相當開放。在這裏,人們常以轉世投胎來解釋生與死的交割,而轉世投胎又並不是生命的單一延續,而是從一物為另一物。最著名的如“梁祝”神話的“化蝶”;“孔雀東南飛”的連理枝、鴛鴦鳥;《聊齋志異》更比比皆是,或為蟻穴,或者狐蛇……在這些傳說背後也許是老莊的哲學,物物相通,天地貫徹,是從玄思而起,到玄思而止,離科學遠,卻與文學的本質接近。我以為《聊齋志異》裏“王六郎”的故事,可說是對“靈魂存放地”中國式的完整表達。故事說的是漁人夜晚撒網,一人獨坐小酌,酒香引來了美少年王六郎,漁人便邀他入座,從此兩人常在夜晚河邊對飲,結成好友。王六郎其實是個新鬼,因貪杯醉酒,失足墮河身亡。不久,王六郎做鬼滿了期限,得以投胎,兩人高高興興地告別。不料,代他做落水鬼的卻是一個女人,懷抱嗷嗷待哺的嬰兒,王六郎生出惻隱之心,放棄了這投胎機會,女人從水中掙扎而起,王六郎則繼續同漁人夜飲。又過些時候,上天褒獎他有德行,納王六郎入仙籍,為遠地一鎮的土地神。王六郎專來向漁人告別,囑咐千萬要去轄地探望,捕魚人疑慮:“神人路隔”,如何相逢?王六郎則一味要求。分別之後,捕魚人日益思念心切,決定前往。一旦進入地界,只見男女老幼蜂擁而至,家家留宿,戶戶請飯,說是土地神有託夢,百般叮嚀盛情款待,將回報以五穀豐登。告辭回鄉路上,旋風平地起來,繚繞腳下,隨行十餘里,那就是王六郎在相送。多麼美妙啊!《紅樓夢》是這境界的最高級,三生石畔絳珠草,受赤瑕宮神瑛侍者的甘露澆灌,為報滴水之恩,決定陪伴下凡做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於是,演繹了寶黛之愛情。到了高鶚的后四十回里,這境界就又變得村俗了。黛玉死後,寶玉等她託夢,獨眠一夜無所得,嘆氣吟了兩句白居易的《長恨歌》:“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將這木石前盟的仙氣掃蕩一空,餘下的就只是男歡女愛。我經常猜測,倘若曹雪芹寫完《紅樓夢》,那絳珠草與神瑛侍者會不會在三生石上重逢,經歷了紅塵一場故事,之間的宿債是了還是未了,它們又是不是原先那個它?如今一切隱匿於幽冥之中,真可謂天機不可泄漏。三生石在中國文學裏,大約可充當得“靈魂存放地”,有了這地方,事情就變得不那麼哀絕,有前緣,又有來世,生命可經久綿延,生生不息。但其實還是與物質無關,全是在精神層面,是生命美學,不能用作解釋客觀世界。對於中國人的思想,是足夠用的了,我們習慣於接受未知事物,多少是為迴避虛無主義,於是繞道而行。但在物理學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西方世界觀,卻遠遠不能滿足坐而論道,他們就是抱定耳聞為虛、眼見為實。
最近,讀到一本日本前輩作家遠藤周作的小說《深河》,作者介紹中說,遠藤周作為“日本信仰文學的先驅”。“信仰文學”這個概念對我們很陌生,不知道內容究竟是什麼,或者是指宗教的意思?因為介紹中又說,作者“出生於東京一個天主教家庭,十歲時接受洗禮,深受天主教思想的影響”。想來,科學與神學對峙而後又和解的過程,也會影響到近代亞洲的天主教傳播。小說《深河》是一本奇異的著作,它在西方科學主義的立場上發展情節,卻終結於東方神秘哲學。倘若與作者的背景聯繫,猜想遠藤周作先生大約也是對靈異研究有興趣的吧。
故事從妻子病危開場,丈夫磯邊絕望地看着妻子漸漸遠離,一無所措。當訣別的時刻來臨,磯邊發現平素感情並非十分親昵的妻子竟然於他無比重要,難以接受喪失之苦,陷入痛苦不能自拔。妻子臨終前斷續說出一句話:“我一定會轉世,在這世界的某處。我們約好,一定要找到我!”這一句夢囈般的愛情誓言一直縈繞在磯邊心頭。偶然間,他了解到美國弗吉尼亞大學醫學院精神科人格研究室正進行死後生存的調查,多半是出於排遣苦悶的心情,他給那個機構寫信。若干日子過去,研究室真的回信了,告知在他們搜集到轉世的案例里,唯有一件與日本有關。但那是早在多年前了,出生於緬甸鄉村的少女,四歲時聲稱自己前世是日本人,戰爭中是一名列兵,曾經遭遇飛機轟炸,被機上機槍擊中而死亡,她時常說要回日本,自語着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聽起來挺離譜,但磯邊先生卻認真地拜託繼續查找。經過一段時間的收集與核對,弗吉尼亞大學研究室又得到一個案例,看起來比較接近磯邊太太轉世的條件。那是在北印度卡姆羅治村的小女孩,自稱前世是日本人,其他資料未詳,但因磯邊先生的急切心情,還是提供了這個簡單的訊息。於是,磯邊踏上了印度之旅。這真是一個大膽的舉措,以如此寫實的情節將怎樣來處理這虛妄的懸念?轉世投胎的說法雖然由來已久,長盛不衰,但多是神話誌異,在小說的寫作,亦是奇情,比如李碧華的小說——我以為李碧華在小說家中是個另類,她天生異稟,能將世外的人事拉入世內,又將世內推到世外,但前提是假設,假設兩界存在並且互往,無論寫作還是閱讀都需承認這前提,建立起信任感,於是順利進行。而在《深河》,則讓人擔心疑慮,因整體是具象的,全是由現實的材料砌成,嚴絲密縫,從哪裏破開缺口,好向空茫出發?這一個上路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呢?敘述始終在嚴肅的態度中進行,不敢稱它為荒唐,那簡直是褻瀆磯邊先生對亡妻的心情了。
磯邊先生前往的那一個地方大有考究,印度。《獵魂者》中,澳大利亞出生的劍橋哲學系學生理查德霍奇森,接受“英國靈魂與精神研究學會”第一份任務,就是到印度孟買調查靈異事件。諾拉的助手愛麗絲收到的那封怪信,聲稱“邁爾斯”要與劍橋的福潤夫人聯繫,那信也寄自於印度的一位弗萊明太太。印度,在我們有限的認識中是那樣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方,愛摹福斯特的小說《印度之行》中,那山洞裏究竟發生了什麼,幾乎將成為千古之謎。當然,這些印度圖像多是得之於西方人的眼睛,在印度本土,也許一切都是平常自然。讀過幾本印度作家的小說,倒也未見得有什麼奇突的事情發生。但泰戈爾的詩句,卻透露出一種別樣的世界觀,無論是與西方理性主義,還是與中國的儒或是道都大相逕庭。《吉檀迦利》中,比如“旅客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叩到自己的家門”;比如“被我用我的名字囚禁起來的那個人”;比如“我不知道從久遠的什麼時候,你就一直走近來迎接我”;比如“那使生和死兩個孿生兄弟,在廣大的世界上跳舞的快樂”;比如“當我想到我的時間的終點,時間的隔欄便破裂了“……”我”和“你”,“生”和“死”,“終點”和“隔欄”,在相對中相生,沒什麼是絕對規定的,還是以總量計,不以個體為單位,呈現出瀰漫遍佈的狀態。所以,我想,遠藤周作將磯邊的尋找帶入印度,是有用心的。
磯邊先生所要尋找的女孩,所在卡姆羅治村,正是在孟買的恆河附近——作者始終沒有放棄寫實主義的筆法,凡事都保持現實生活的面目,充滿瑣細的日常細節:加入旅行團,行程中結伴,宿寐起居,舊識新交而思故……就這樣越來越接近那個轉世所在的村莊,很難想像水落石出的景象,於是,這景象就越加讓人渴望。敘述依然不疾不徐地進行,並不見得直取目的地的迫切,卻也沒有跡象是要規避結果,不兌現向讀者的承諾。尋訪循序漸進,磯邊先生終於搭上出租車,懷着對妻子的思念,向那個素昧平生的村莊去了。炎熱中的貧瘠令人心驚,磯邊先生心生抑鬱,迎面而來乞討的孩子,渾身**,飢餓得失神,搶着將手伸到眼前,哪一個會是妻子的轉世呢?倘若真的是,又將如何呢?一切依然不顯得荒誕,而是格外嚴肅——“磯邊嘗到了類似人生道路上失敗的那種悲傷。”事情再怎麼繼續下去?遠藤周作先生真是執着,他不讓磯邊就此調頭,而是接受出租車司機推薦,去找算命師,算命師給出又一條線索。依了指點,磯邊走入嘈雜街市一家修車鋪,得到的回應相當曖昧:“一個掉了牙的老人指向道路深處,說‘拉——茲——尼’”。“拉茲尼”是弗吉尼亞大學研究室所提供的那小女孩的名字,在此卻像是咒語,又像是讖言,不知暗示什麼。絕望的磯邊,在消沉的醉酒中走向恆河,呼喊:“你到哪裏去了!”恆河在印度教徒中被認為,通向更好的來世,要是相信它,妻子就不應當是這不幸命運中的一個。事情終是守住了現實主義的壁壘,但在磯邊的故事,畢竟算不得完滿,而是妥協的意思了。好在,之後還有數十頁碼,或許,還有機會峰迴路轉。
旅行進行,沿着恆河,一個碼頭接一個碼頭,儘是沐浴的人們,還有,火葬場。為什麼要將火葬場建在河邊,難道是方便於轉世嗎?不得而知。從小說中看,這火葬場似乎也成觀光景點之一。場面奇異而又殘酷,人頭攢動的遊客中,抬屍的隊伍,蜿蜒向焚屍爐走去。屍臭瀰漫在滾燙的空氣中,屍灰直接傾進河水,和着悼念的花朵,順流而下。混亂雜沓之中,卻有一條嚴格不逾的戒律,那就是不許照相。這意味什麼?是不是意味死亡有着不可涉足的密約,千萬,千萬不要偷窺。這一條戒律,在後來爆發的衝突中得到特彆強調,哲學的抽象性也由此外在成具體情節,平衡故事的全局。現在,磯邊先生的尋找有了答案,逝者的去向,也終於被安置,安置在鄭重地遮蔽之下。
五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艾麗絲門羅,有一篇小說名叫《法力》,寫的是一位先天生有特異功能的女性泰莎,她可以隔着衣服看見對方兜里的錢包,以及錢包里的東西,她還能報告失蹤者的蹤跡。總之,她就是那類被稱作有超感的人。在小說家的筆下,這超自然能力將被用作於什麼樣的虛構情節呢?泰莎愛上了。泰莎愛上的那一個名叫奧利的男人,很難說是真正被泰莎的人格吸引。泰莎長相平平,甚至稱不上勻稱,穿着陳舊而且背時,缺乏女性的嫵媚,雖然她自有一種從容鎮定的風度,可這又並不能刺激人的情慾,所以,奧利更可能是迷上了泰莎的特異功能。奧利是一個異想天開的人,而且,野心勃勃,期待做一番驚人的事業,卻不知從哪裏着手。我想,奧利說是從事靈魂研究,充其量不過業餘愛好者,對這一門科學的認識僅止於道聽途說,泰莎顯然是一個極難得的標本,於是,如獲至寶。從此,泰莎便步入了靈異研究者的實驗室,小說這樣描寫道:“簡直就是一間審訊室,泰莎每回出來都像給擠幹了似的。”泰莎一定是出於愛情才能夠那麼順從,隨奧利擺佈,到東到西,走進各式各樣的“審訊室”,貢獻她的耐心和尊嚴,接受考驗,力圖得到研究者的滿意,好為支持奧利的論述提供實證。可是,就像《獵魂者》裏描繪過的超感者,他們的異能很難經得起追根究底,大多是被科學拋棄。也同樣,泰莎和奧利走上了街頭,泰莎表演,奧利宣講他的觀點。他們不得不借用馬戲團的場子,跟着跑碼頭,過上了江湖藝人的生活。事情離奧利的期望越來越遠,而泰莎的能力也變得越來越可疑,不知是使用過度,磨損盡了,還是本來就不存在,只是被世人渲染誇張的。總之,這樣的生活似乎到了該結束的時候,怎麼辦?奧利將泰莎送入了精神病院。最耐人尋味的一節到了,那就是,當奧利口袋裏揣着與醫院簽署好的書面材料,和泰莎擁抱告別的時候,他不安地想到:泰莎的法力究竟有還是沒有?她若是看得見他上衣口袋裏的文件,以及文件的內容,他立刻將文件銷毀,就像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可是,泰莎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問,馴順地由着奧利送她去那個“可以讓她休息一陣子的地方”,然後放下她,一去不回。也許泰莎真的完全喪失了法力,抑或是,她的法力更強了,能夠穿透衣服、口袋、文件、肉體,看到奧利的內心,看出她的愛人是想擺脫她,回到自由的生活里去。於是她無怨無艾,在那地處偏僻的精神病院裏,度着被囚禁的餘生。泰莎的特異功能在此擔負起愛情的至深的理性,成為普遍人性中的超自然。小說家的手才具有着真正的法力,即能夠化腐朽為神奇,又能夠化神奇為常態。
倘若將小說還原成素材,顯然,泰莎就是《獵魂者》裏眾多靈媒的一個,他們都走過了差不多的歷程。先是能力超拔,神跡連連;接着是衰減,不得不以騙術替代;然後被揭穿,遭到唾棄,於是漂泊江湖;最後銷聲匿跡,不知所終。然而,就當他們完全退出視野之後,偶爾的,卻又會顯現出異稟。那一對最早吸引眼球的福克斯姐妹,童年時能夠與鬼魂溝通,從老房子的地窖里,尋出多年前被殺害的屍首,一時輝煌之後是困窘潦倒的一生,兩人的晚年都是貧病交加,相繼在五十多歲的年紀去世。一八九三年,姐妹中的一個死了有三年,另一個也快不行了,奄奄一息中,忽然向守在身邊的鄰居女人要了紙筆,胡亂寫下足有二十幾頁文字。鄰居女人發現寫的全是她的一生,她從未向這個萍水相逢的鄰里談過自己的生活,更讓人吃驚的是,文字中反覆提到一封遺書,是鄰居女人的母親留下的,藏在某人的書桌抽屜里,很快證明情況屬實。也許,她們,以及那些被認為是騙子和魔術師的靈媒,真是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可是,事情似乎是,越要證明越是漏洞百出,到底也不知道真相是什麼。
我不禁想起八十年代前後,中國出現一位能用耳朵認字的少年,之後,掀起一波熱潮,對超自然能力的好奇心席捲全國。那時候資訊不發達,長年耳目蒙塞,不曉得世界上有多少學科,又是在如何發展,我們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搜索材料,進行見證。當時我所工作的《兒童時代》雜誌,開設科普知識欄目,也對此事件投向關注。有一日,我們從南市區某小學請來一夥小學生,大約有六名還是七名,據稱,他們都能夠不用視力而用身體辨識字樣或圖樣。那是一個冬天的陰霾很重的下午,雜誌社內的編輯,還有社外聽聞而來一探究竟的人們,將孩子們圍得嚴嚴實實。他們將寫上字和畫上東西的字條折起來,掖在棉襖底下,坐在桌子邊,一動不動,任憑時間過去。似乎並沒有顯著的奇迹發生,多數孩子聲稱累了,有一兩個說出來卻又不全對,這場檢測不了了之。大家卻並沒有感到太大的失望,因為相信,如此劃時代的奇迹不是平凡如我輩有幸目睹的。事實上,這樣的實驗在一百多年的時間裏不斷地重複着,卻還沒有劃下時代的坐標。那些閃爍的奇相,其實一直沒有徹底冥滅過,時不時地,就會冒出頭來,這裏或是那裏,這樣或者那樣。
科學繼續在實證的道路上進步,越來越多種物質從無形中提煉出有形。一八八四年,奧地利精神病學家,著名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出版論文《對***的研究》,致幻麻醉品製造出相當客觀的興奮、快樂,甚至“不朽”的靈光閃現;“潛意識”的理從意念傳遞的實驗中浮出水面;心理療法在奠定正統科學中的合法地位;催眠術的臨床應用悄然擴大着範圍;一八九零年,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原理》問世,提出精神、意念與肉體的關係;一八九六年,弗洛伊德第一次正式使用“精神病學”術語。進入二十世紀以後,物質性有了更廣義的體現:越洋電話的電波;雙面灌錄唱片的音頻;照相機的成像;量子論;弗洛伊德再創建樹,出版《夢的解析》;齊柏林飛船完成測試首航;物理學中電力、磁場、電流傳動與隔絕;大氣化學,氬氣的發現獲諾貝爾獎金;一九零九年,細菌學家發明治療梅毒藥劑;無線通訊日臻成熟,一架小飛機飛越英格蘭海峽,全活動的照片出現了,然後就有了“荷里活”……一百年後的今天,看似平常的這些,當時卻都是從無到有,從虛空茫然中浮出輪廓,靈魂依然飄忽不定,一伸手就是一個空。
當派普夫人與福潤夫人建立交叉通訊,企圖與往生者聯絡,自動書寫與導媒共同努力,篩選出幾個關鍵詞:希冀,星星,布朗寧。然後,人們尋找到邁爾斯最愛的布朗寧詩歌,其中有一句:“只找到了流離之星,並將其鎖定”。同時,人們在獵魂者霍奇森遺留下的文件中,翻出一張紙片,上面寫着一些單詞,其中也有“星星”,還有“凝視”和“眼淚”。總是有星星在,那遙隔幾億光年的光明,看着人們,試圖傳遞什麼呢?
本文有關書目如下:
《獵魂者》(美)黛布拉布魯姆著於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
《螺絲在擰緊》(美)亨利詹姆斯著袁德成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
《坎特維爾鬼魂》(英)奧斯卡王爾德著袁德成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
《深河》(日)遠藤周作著林水福譯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
《法力》(加拿大)艾麗絲門羅李文俊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
《吉檀迦利》(印度)泰戈爾冰心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
《密西西比河上》(美)馬克吐溫張友松譯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
2011年8月12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