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配

天仙配

夏家窯的村長發了大愁。他日想夜想,這事可如何收場呢?

事情要從打井說起。打井又要從夏家窯的那股泉眼說起。那股泉眼是夏家窯的生命之泉,它從山那邊淌過來,淌到這山折折里的夏家窯。夏家窯,就好像一隻飛得特別高的老鴰,下在山折折里的一個蛋,擠在石頭縫裏,再也找不着了。可夏家窯卻世世代代地生存下來。夏家窯古時是燒炭窯的,那時候,山是青山,樹林非常茂密,泉水就從樹林裏穿行而過。坡坡坎坎里,都是窯眼,燒着木炭。所以,夏家窯就被窯煙蒙了一層白霧,夏家窯又像是天上掉在山折折里的一朵雲。從這庄名也可看出窯家是夏姓人,但這只是開始,後來又來了一戶孫姓,是沿着挑炭出山的山路找過來的。夏姓人慷慨地收留了孫姓人。反正有着滿山的樹木,泉眼很旺,日夜不停,從春到秋,從冬到夏。淙淙的水聲,是夏家窯的天樂。又是很多代過去,夏姓和孫姓繁衍後代,人丁興旺,坡坎里的窯眼擠擠挨挨,把山都挖麻了。不知不覺的,樹林稀了,土也薄了,接着,泉眼細了。爭窯的事端就此開了頭。先是來文的,到衙門打官司。其時,夏姓和孫姓都是富戶,買得通官,請得起訟師。可官司是個無底洞,扔給架金山也咽下去了。官司打了十幾年,夏姓人和孫姓人的錢養肥了幾任知縣知府,狀子就是批不下來。於是,就來武的了。兩姓都是旺族,有的是人,前赴後繼地打了幾年,最後是,孫姓人把夏姓人趕下了山。這也就是,夏家窯里沒有一個姓夏人的緣故。再是多少代過去,樹木都燒光了,窯呢,一口一口地熄了火,凡是有土的地方,都驢拉屎似的種上了莊稼。夏家窯,如今連箇舊窯址都找不着了。泉眼只剩手指頭粗,很稀薄地貼着山石,一點一點洇過去。甚至,有那麼幾次,很危險地斷了流。打井的事情,就這麼來了。

打井是村長的提議,村委會討論通過,大家集資,到縣農科所請了技術員,買了設備,每戶按人口田地攤派義務工。然後,鑽機聲就在夏家窯寂靜的天空中隆隆地響起了。此時,山已經是禿山,山折折里儘是石頭基,土坯牆,茅草頂的房屋,擠仄得前檐接后檐,人就在檐下側着身子走。鑽機日夜不停,歇人不歇機,拉了電燈,照得錚明,小孩子在燈下躥來躥去,可真是熱鬧啊!像過年似的。村長就背着手,走來走去,吩咐這,指示那,哪想得到會出什麼事呢?樣樣看來都是喜慶的跡象,技術員說不出二天就可出水,沒一個人說過晦氣的話,做過有凶兆的夢。天天都是晴天,大好的日頭。可是清石頭的時候,卻把孫惠家的獨苗,孫喜喜,埋在井下了。村長恨不得在井底下的是他自己。

孫喜喜今年十八歲,去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準備複習一年,今年再考。他長得清眉朗目,寬肩長身,又愛穿西服,就像電影上的人。初中時,就有女同學給他寫信,表達愛意,還有上門來提親的,但都被他拒絕了。他一心要考大學。他認為,只有考上大學,才能走出夏家窯。走出夏家窯,是夏家窯這一輩的青年普遍的想法。他們認為上級**對夏家窯的種種扶貧政策,其實都是白搭。什麼送電、撥款、傳授養長毛兔的技術,等等,都不是根本的辦法。根本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遷徙,丟下這塊不毛之地。當他們聽說二十年前,**曾經動員夏家窯,遷到山下平地去,還給了遷移費。可夏家窯就是不走,有人呢,走了,走上個把月,花完了遷移費,又回來了。這一段歷史可把他們氣炸了。他們甚至還有人動心思,去鄉里討回這個政策。可是鄉里回答說,這可不好辦了,現在都分地了,二十年來,平地上的人口更稠密了,你們往哪兒插呢?誰能勻出地給外來戶呢?這樣,走出夏家窯,就只有靠個人奮鬥了。像孫喜喜這樣有知識、有頭腦的青年,走出夏家窯的決心就更比別的青年要堅定、執著。可是,現在,他非但沒走出夏家窯,還埋在了夏家窯的山肚裏了。

孫喜喜他爹媽只他一個孩子,還是個老來子,四十歲上得的,傳宗接代的指望都在他身上。興許是那遙遠年代,孫夏二姓爭窯的勝負結局,給後人留下的生存原則,夏家窯特別重子嗣。若不是人多,怎麼能打敗夏家,佔山為王?人嘴能吃窮山,可是沒人呢,連窮山都沒了。人,是立足之本啊。夏家窯不怕窮,只要有兒子,就是個富戶。院子裏,爬着帶小雞雞的,披屋裏,草蓋着壽材,那麼,就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做人的着落就有了,其餘都好說了。為了這,夏家窯每年都要欠下大筆的超生罰款,說實在,它的窮,有一半是罰窮的。村長,要不是為超生,部隊上帶回來的黨籍,怎麼能丟了。所以,這裏的青年,定親都早,怕人家女兒不肯來這窮地,就下大彩禮,夏家窯的彩禮大是著名的。這一來,又把它那一半,窮掉了。孫喜喜他爹媽,早為孫喜喜積攢下厚厚的彩禮,人民幣都掖在炕席底下,就等着定親那一天。無奈孫喜喜就是不要,硬是要上大學。就這麼一個兒子,什麼事都指着他,又什麼事都由着他,挺不好辦的。不過,孫喜喜就這件事上不聽大人的,其他地方,都是個好孩子,性格特別綿善,也孝順。這不,打井派義務工,他爹孫惠一個人就夠了,可他偏不,要頂他爹去。孫惠覺得兒子是頂他去死的,心都碎了。

孩子就這麼走了,孫惠用年前備下的板子發送了兒子。這板子原先是備給自己打壽材的,備料時怎麼想得到睡的會是自己的兒子?孫惠又覺得自己是送兒子去死的,年前就送上路了。真是過不去啊!發送完兒子,老兩口拾掇拾掇,就喝了農藥。幸好半路被人看見,奪下瓶子,再連夜送到鄉衛生院,救下了。人是回來了,可那心卻回不來了,只剩一口氣罷了。村長看着並排躺在炕上的一對孤老兒,心想,怎麼才能救老人的心呢?村長想了三天三夜,終於想起了這麼一件事。

這事就更遠了,要遠到打胡宗南的時節,幾十年的事情了。村長是五十年代生人,這事也是聽老人們說的。說的是,胡宗南進攻陝甘寧的時候,夏家窯跑來一個受傷的小女兵。不知是哪個部的,叫胡宗南的隊伍打散了。小女兵傷在肚子上,沿着一條古時挑炭的舊道,硬是爬到了夏家窯,鑽進了孫來家的草堆里。那時,孫來他奶奶還是剛進門的新媳婦,早起抱草燒鍋,見那草堆都讓血染紅了,接着就看見草里窩着個小女兵,小臉蒼白,眼閉着。小女兵在孫來家的草堆里,窩了七天七夜,鄉親們都去看她。開始還想搬她進屋,可一動她,肚子上的洞就流血,再不敢挪她了。也不敢喂她吃喝,她一吃喝,肚子上的洞就流膿。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問她什麼也未必聽見。她只是睡着,偶爾睜開眼睛,很安靜地看看天,夏家窯被山擠成狹縫的天空。她的眼睛特別黑,特別大,眼毛又長又密。看一會兒天,又合上了。她只剩一口氣了,可這一口氣就是不散。鄉親們都落淚了,想她實在是捨不得走啊!那麼年輕,還沒有活過人呢。大家一起相幫着在孫來家草堆上搭了個棚,好替她遮擋夜裏的露水。草堆上摞幾床被,圍住她。小女兵顯得更小了,就像個嬰兒似的。就這麼,第七天傍晚,小女兵終於咽下最後一口氣。咽氣前,她開口了,叫了聲“媽”,聲音很脆生,就像沒受傷的好人似的,可是緊接着就閉了眼。這時候,臉上竟有了絲血色,紅潤潤的。人們聽她叫媽,就想她媽在什麼地方正牽挂着她呢,哪想得到她是來了夏家窯呢?這一聲“媽”,就當是叫夏家窯吧!大家湊了副雜木薄板子,幾十年前的夏家窯,雖然不燒窯了,樹還是有幾棵的。大家湊了副板子,發送了她,將她埋在進村口高崗子墳地里。人小,棺材小,墳也小,像個小土墩子似的。到了清明,自會有人在墳頭給她壓塊土。

這時候,村長就想起了小女兵。在人們的傳說中,這是個俊俏的乖女子,有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尖下巴頦。村長想,給孫喜喜結個陰親吧,老人心裏好歹有個念想。他又想,孫喜喜一心想考大學,就為了走出夏家窯,走到什麼不知名的地方,現在走不成了。可小女兵是從外邊不知名的地方來的,興許是個大碼頭,當兵嘛,也多半是有文化的人。說給孫喜喜,會稱他心的。還有,這兩個孩子都走得叫人心疼,前一個遭了老罪,后一個呢,是眨巴眼間沒了天日,神都返不過來呢。又都是花骨朵樣的年紀,還沒活過人呢!村長在想像中看見了小女兵望着夏家窯的天的大眼睛,一點不訴苦,一點不抱怨。這兩個苦孩子會互相心疼的。村長的眼眶濕了,心裏十分酸楚。停了一時,村長搖搖頭,對自己說,你還當真了呢!他雖然丟了黨籍,可畢竟是受過教育的,是唯物主義者。此時卻想,還是唯心主義好,唯心主義慰人心,讓人走到哪一步,心裏都存個念想。唯物主義是斷人念想的,徹底的唯物主義就是徹底地斷人念想。

夏家窯替孫惠家辦了這門陰親。將小女兵的墳起了,與孫喜喜合了墳,立了夫妻碑。因不知小女兵姓甚名誰,就新起了一個,叫鳳鳳。是個嬌名字,想她這麼苦、這麼孤,現在有人疼了。紙紮了洞房,貼着白色的喜字,內有床櫃被褥、電視機、電冰箱、電話機,院子裏除了騾馬豬羊,還停了輛汽車,和着紙錢,一起燒了。請來一班吹鼓手,吹了大半天。又辦了幾桌酒水,凡有頭有臉的都上了席,包括那名打井來的技術員。酒席上,村長紅着眼對孫惠兩口子說:往後,你們過你們的日子,孩子過孩子的日子,兩下里都要好好的。從此,孫惠家果然安寧了。倒不敢說不傷心,傷心還是傷心,不時也要哭上兩把,可到底是把日子過下來了。一日一日,春去冬來,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新墳變成了舊墳。然而,不曾想到的事來了。

這一日,近晌午的時候,夏家窯開來了一輛吉普車,開到村口就不得已停了下來,走下三個人。頭一個是熟人,王副鄉長,來過夏家窯幾回。一回是來宣佈對村長的處分,二回是來發救濟款,三回是通電那晚,還在村長家住了一宿。后兩個就眼生了,但一看就是城裏的幹部模樣。一老一少,都穿着黑皮夾克,臉白白的,戴眼鏡。王副鄉長對看熱鬧的小孩一揮手,告你們村長去,客來了。於是,一串孩子順着山坎,一溜煙地跑了。等這裏磕磕絆絆,腳高腳低地走近村長家院子,村長家的雞已經殺了,正等着鍋里水滾好拔毛。派去供銷社買煙的小孩也回來了,村長則站在院子前迎客。王副鄉長向村長介紹那兩位,一位是縣民政局的老楊,二位是縣文化局的小韓,邊說邊進了屋。初春的日子,還凍得很,屋裏生着煙囪爐,爐上坐了茶水,主客圍爐坐下。先是一番問暖噓寒,再是一番秋收春種,然後靜場一時,那個民政局的老楊掐了煙,咳一聲,說話了。

老楊開口第一句,便問村長,今年多大年紀。村長說,比王副鄉長虛長一歲,五四年生人,屬馬。又轉而問道,王副鄉長可不是屬羊嗎?老楊又問,家中老人在不在了。村長道,母親是七歲那年沒的,父親呢,年前也走了。老楊再問,這莊裏目前還在的,年紀最長的老人是誰家的。村長就笑了,說老楊您有什麼事,盡可問我,只要是夏家窯的,不敢說上下五千年,一百年卻是敢講的。老楊被村長這麼一說,臉上便有不悅之色。王副鄉長在一邊圓場道,這裏的老人沒大見過外人的,話又說不清,不如先問村長,問不到了再去把老人找來問。這樣,老楊才說到了正題:一九四七年春上,夏家窯有沒有來過我們的傷兵。村長心裏咯噔了一下,嘴裏卻說,可不,您問的這事我正知道,打小就聽老人們講古,說是胡宗南進犯的時候,跑來過一個傷兵,沿着古時挑炭的舊道爬過來的。老楊和小韓對看一眼,又問,是男還是女?村長心裏又咯噔一下,想他們怎麼想起來問這個?嘴裏就有些含糊,女的嗎,女傷兵可不多。老楊說,還是去找個老人吧。村長一聽,只得把話說實了,是女的,所以我才記下了呢!老楊這又坐定了,再問,多大年紀。村長說,當兵的年紀總歸大不了。這一回,老楊很堅決地站了起來,小韓也站了起來,他們要村長帶去找老人家打聽。這時候,村長家裏的以為他們要走,便上前留飯,說麵條都擀好了,雞也燉爛了,說話就齊,怎麼也要吃了飯走。村長就不讓走了,王副鄉長也幫着說話,說吃過飯再去找老人也不遲。這樣,那兩個只得坐下來,暫把話題擱一邊,說些閑篇。喝着酒,吃着辣子雞,老楊的臉漸漸紅了,眼睛帶了些水光,柔和下來,說話也不那麼硬了。村長一邊勸酒,一邊暗地思忖他們的來意。聽他們的問話,句句都是指着那小女兵,不像是胡亂問的。是小女兵她家裏人找來了?又為何這多年沒音信,這會兒卻特特地來問?要是她家裏的人,就不知是個什麼身份,在什麼地方,想把她怎麼著?倘若知道有孫喜喜這門陰親,又會是個什麼態度呢?村長不敢想,心裏很不安。有幾次走神,問他話只支吾着,等醒過神來,就想,這樣不行,他要爭取主動,摸清來人的底,再想對策。這樣一徑地躲,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

這樣,村長就將擱在一邊的話題再又挑了起來。他從孫來他奶奶在草窩裏發現小女兵開頭,直講到第七天傍晚,小女兵終於開口叫了聲“媽”,合上了眼。最後,他大有深意地結束道,小女兵這一聲“媽”叫的是夏家窯啊,所以,這多年來,夏家窯一直把小女兵當成自己的孩子。飯桌上一陣寂靜,都有些動情。半晌,老楊才說,看來,就是她了。停了一會,村長小心地問,就是誰了?老楊看了他一眼,說:烈士李書玉。接着,便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道來。

李書玉,江蘇人氏,一九三零年生人,金陵女中學生,在學校時就接近革命,宣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與男友一同赴延安,不久,延安戰略撤守,在過黃河時遇敵軍追擊,受傷掉隊,從此沒有下落。據最後看見她的同志說,她受傷就在這一帶。她的男友,一九四九年後便從部隊轉到了地方,曾在南北數省任領導,現已離休。雖然早已成家生子,但幾十年都懷念着他的初戀女友李書玉。尤其是近年來,他開始寫作回憶錄,往事湧上心頭,就生出尋找她下落的念頭。早在半年前,就由省民政局發函來問過。這位小韓,是負責撰寫這一地區的黨史的,凡是當年發生過激烈戰事的地點他都去尋訪過了,卻沒有收穫。回了上去,這不,前幾日又下來一函,讓再尋訪尋訪,說是受了傷掉隊的,總走不遠,一定是在這一帶。於是,這一回,無論是有過戰事還是沒有過戰事的地點,都挨個兒走上一回,這才來夏家窯了。是這一鄉最遠最背的地點,來時是從縣上開一輛桑塔納,到了鄉里,因是要去夏家窯,便讓派出所出一輛吉普,換了車,一路顛上來,有幾處石頭滾了坡,還都下車去搬石頭、推車,這才到了夏家窯。原是沒抱什麼指望的,不想倒有了結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老楊一是高興,二是喝酒,話就滔滔不絕起來。

村長聽着這些,心裏茫然着,怎麼也不能把小女兵和“李書玉”這個名字聯繫起來。草窩裏的小女兵,這個苦妞啊!雖說是幾十年過去了,夏家窯少有人見過她,可卻是活生生的。再加上和孫喜喜的陰親,就更是眼一閉就到了跟前。不過,這回不是窩在草堆里了,而是偎在孫喜喜的懷裏。可是,“李書玉”是誰呢?“李書玉”和這些有什麼關係呢?這名字聽起來,確實就像老楊說的,一個女烈士,可以上書上報,是個大人物。夏家窯原來還隱姓埋名着個大人物啊!村長就像在做夢似的。他就是趁着這股迷糊勁,應了老楊要去瞻仰烈士墓的要求,將面碗一推,站起身,走出了門。

酒喝的有些上頭,腳下微微發飄,身子就很輕快,心裏也很輕快。晌午後的太陽明晃晃的,略有些懶,莊子裏很靜,豬在圈裏哼哼,雞安靜地啄食,偶爾的“咕”一聲。村長帶着那三個在夏家窯的溝縫裏走着,還走過了孫惠家院子。院子裏沒人,曬着一席糧食,門框上掛着一串紅辣椒,挺醒目的,日子過得像是返過一點神了。村長心裏依舊茫然着,從孫惠家院子前走了過去。漸漸地到了村口那片高崗上,是夏家窯幾十輩子的墳頭啊!看見墳頭,村長腦子清醒了一些,他想,他們這是來做什麼呢?腳下卻機械地繞着墳頭,向孫喜喜那裏走去。現在,沒有退路了。

這四個人站在了孫喜喜的墳前,是個雙墳頭,石碑上刻着兩個人的名字:孫喜喜,鳳鳳。村長抬頭看看天,天藍藍的,遠處,山坡上是人家莊裏的蘋果樹,褐色的樹枝,矮矮地巴着地。清明沒到,已有人趕早來上過墳,有幾座墳頭上的土坨是新鏟的。還有一座新墳,揚着白幡。他向四周望了一遭,轉回頭看見了那三人疑惑不解的眼睛,他慚愧地笑了一下,低下頭去。

村長從此就開始了發愁的日子。開始,沒什麼動靜。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那吉普車一開走,轉眼沒了影,什麼老楊小韓的,也都沒了影。再過幾天,莊上就有傳言起來了。傳言說,小女兵的家人尋了過來,要把小女兵接回祖籍去。又說小女兵的家人都很發跡,也有權勢,有說在北京的,有說在上海的,還有說在**台灣的。話傳到孫惠兩口子耳里,老人就來找村長了,問有沒有這回事。村長心想,能瞞一日就瞞一日吧,說不定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不是沒動靜嗎?那老楊小韓興許在別處找到了真的李書玉,小女兵就還是小女兵了。這麼想,便說:沒這回事。老人卻又問:要真有這事可怎麼辦?村長想都沒想,脫口就道,有又如何?咱們給烈士找婆家也沒錯,孫喜喜是個正派孩子,當年學生下放,不還有找莊裏農民成親紮下的?老人這才舒了口氣,回去了。村長再回頭想想自己方才的話,心裏好像也有了底。一天一天平靜無事地過去,村長就更有底了,心想,沒事了,沒事了。正這麼想的時候,鄉郵員卻捎來了王副鄉長的話,讓他明日去一趟鄉里,有話同他說。

村長顛顛地騎着自行車,往鄉里去,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是什麼事情在等着他。沿路常有各莊子派出的義務工在修路,大多是星期天放假回家的學生。臉在學堂里捂得白白的,穿着牛仔褲,或者西服,怕髒了衣裳鞋襪,幹活不免就乍手乍腳的,還不時停下來講國事,說笑話。聽見自行車響,就回頭看,臉上還帶着笑,露出一口白牙。村長心裏一驚,他看見了孫喜喜。太陽熱辣辣地曬在背上,渾身上下出了點汗。有幾段路是要下車推着走,又有幾段是要扛着車走。山下平地里的麥子都有一乍高了,山裡就有了些單薄的綠意。村長想着,王副鄉長招他去,會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上回開除他黨籍就是招他去鄉里說話的。但有幾回發放救濟款也是招他去鄉里說話的。不過他任怎麼想,對這一次說話,心裏還是有幾分知曉的。離鄉里近一步,心裏的明白勁就強似一分似的。

星期天,鄉里的辦公室都鎖着門。村長沿着磚砌的甬道,穿過辦公室,走到後院。後院有兩排平房,傳來剁餡的鏘鏘聲,還有電視機里的歌曲聲。王副鄉長就住那裏。王副鄉長正蹲在地上拾掇自行車,一架車給拆的東一攤,西一攤,一盆水裏泡着破破爛爛的一根車胎。村長正要想在王副鄉長跟前蹲下,王副鄉長卻站了起來,乍着兩隻大黑手,說,我看你怎麼交待,把人家女烈士娶了陰親。話這麼挑開了,村長倒心安了,他耍着油嘴說,我的黨籍已經開除了,你就開除我的人籍吧!王副鄉長不和他油,盯着他問,你說怎麼辦?村長又笑,王副鄉長就說,人家信都來了,下個月要來看墳呢,你拿什麼給人家看?村長笑不下去了,抬眼看着王副鄉長。看得王副鄉長有些心軟,他說,回去把墳刨開了,另立一塊碑。村長一急,說,墳不能刨。王副鄉長說,不刨怎麼辦?村長說,要刨墳,老人又喝農藥。王副鄉長一聽這話就蹲了下去,接着在水盆里洗豬腸似的捏嘰那根破車胎。他也是鄉里人出身,如何不知道刨墳的事大。村長也蹲了下去,將手插進水盆,幫忙的樣子,然後就說了那天和孫惠說的同樣的話。王副鄉長“嘿”了一聲,道,這陰親配得也不合適,歲數就不對。村長也“嘿”了一聲,你連這個都不懂嗎?人在陰府是不增壽的,否則,為什麼要叫陽壽呢。王副鄉長說,你同我說這話行,你同人家說行嗎?村長腆着臉,那你去說。王副鄉長把水盆一拖,背對着他不說話。村長空着兩隻濕手,臉上十分尷尬。半晌,他慢慢地站起身,說,走了。也沒搭理,王副鄉長生氣了。

往後的幾天裏,村長有幾回走到孫惠家院子前了,又折回來。老人家門框上的那串紅辣椒,辣着他的眼。這好像是一點過日子的心勁,不是那麼旺的,稍不留意就會撲滅了它。還有幾回,他走到了那口井邊上,往裏瞧瞧,黑洞洞的深處,有個人影,遠遠地望着他,一言不發。村長想,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莊裏的謠言傳過一陣又平息了,這時倒是格外的安靜。只有村長才感覺到不妙。清明到了,村長給老人墳上添土時,看見孫惠家的也在墳地,燒了一沓紙,又燒了一些紙紮的小孩衣褲鞋帽。他裝作沒看見,不料孫惠家的叫住了他。村長,她說,一邊擦着淚眼,這倆孩子也該添人口了吧。村長嘴裏敷衍着,那是,那是。腳下快快地挪步,想離她遠些。她卻也挪快了步子,緊隨着他,口裏念着,添個閨女,再添個小子。那是啊,村長說。他們一前一後走進庄,終於分了道,各走各的,村長這才放慢了步子。他將手袖在袖筒里,腋下夾着鐵銑,慢慢地往家走,心裏定下個主意。

清明過去半個月的光景,果真如王副鄉長說的,來人了。一個是老頭,另一個是老太,都花白着頭髮,腰板倒挺得很直,是大幹部的模樣,由縣上的幹部陪着。王副鄉長,還有老楊、小韓,也來了,卻到不了跟前,只尾隨着。早有人去報告村長,村長一路小跑地迎去,腳下打着絆,幾次要摔倒沒摔倒。迎到跟前,就往兜里摸煙,竟摸不着兜。這時,他才發現他的手在哆嗦。他的嘴也在哆嗦,話都說不成句了。那兩個老人卻很和藹,還同他握了手。引去村委會的路上,村長心裏顫顫的,但卻是另一番心情了。他看見了老人花白的頭髮,還有臉上的褶子,尤其是那老漢,雖然是幹部的裝束,可那眼皮下的囊肉,和莊稼老漢差不多。他們的和藹觸動了村長,清明那日定下的主意,在這一時竟動搖了。他想,他們也不容易。走到村委會,門早已打開了,地掃凈了,水燒開了,人一到就沏上了茶。坐下,聊了幾句閑天,人口啊、提留啊、年收入啊、就學率啊,等等,便言歸正傳,那老太發言了。

老太操着一口清脆的普通話,聽聲音就像個年輕婦女,廣播電台里的那種。她開門頭一句就是,感謝老區的人民,保護了我們的烈士。然後又接著說,李書玉同志是老樊青年時代的朋友,一起參加革命,幾十年來,我們沒有一天忘記過她。村長的心漸漸靜了下來,他忽然明白,這對老人不是小女兵的父母,而是她的同輩人。他這才想起來,這老頭原來是小女兵的未婚夫。就是說,小女兵要是活着,就該也像這個老太一樣的年紀,一樣的裝扮,一樣的清脆的普通話,稱他們為“老區的人民”。村長心裏的感動平息了,甚至有些不舒服。他再接着方才的思路想,那麼,這老太算什麼呢?她不是佔了人家李書玉的窩嗎?當然,李書玉死了,老樊總歸是要娶的,可人家既然舊情還在,她在這裏來什麼勁呢?照理說,她都不該跟着來的。村長心裏的不舒服變成了反感,於是,方才動搖的決心,此時又定了。

老太說完,大家都靜着,等村長說話。村長咳了一聲,慢慢抬起眼睛,說道,真是對不起首長和領導,事情興許有些誤會了。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瞪起來了,先瞪村長,又轉過去瞪王副鄉長、老楊和小韓。那三個通紅了臉,不約而同要張嘴說話,卻被樊老頭的一個堅決的手勢制止了,示意人們繼續聽村長說。村長說,昨天夜晚,聽說首長要來,就特地把夏家窯七十歲上的老人會齊來問情況,老人們有的說記不清了,有的倒還記得,說孫來家草窩裏的小女兵其實不是兵,是不曉得哪個地界上的砍柴的女子,失了腳,掉了崖,掛在樹枝上,才留住一條命,然後順着古時的挑炭的舊道,爬到了夏家窯來了;因為正是胡宗南進兵的當口,人們就把這兩件事聯起來傳了;還有,那小女子頭幾天還能說話,見大爺叫大爺,見大娘叫大娘,好像是山西那邊的口音,這就對不上了;因為是烈士的事,**的事,不能有半點差錯的,要不,咱們也對不起烈士李書玉啊!老頭的臉板着,十分僵硬,他一動不動地坐着。村長發現,至此,老頭還隻字未語。老太顯然不是省油的燈,當即向陪同前來的副縣長發難了,你們的工作是怎麼做的,老樊知道找到了李書玉同志的下落,激動得幾夜沒睡,血壓都高了。副縣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只能對老楊和小韓責問,老楊小韓再向王副鄉長責問,最後是王副鄉長望着村長,雖然一言不發,可那眼睛是把村長十八代祖宗都罵到了。村長不接他的茬,把眼睛挪開,看外頭。外頭地上站着鄉親,靜靜地看着這一幕。村長將人頭看了一遍,沒看到孫惠和他家的。

老太又說,老樊也知道你們搞了迷信,結什麼陰親,但老樊並不計較,農民嘛,是需要長期教育的,老樊只是想把李書玉同志的遺骨,送進烈士陵園安葬,也了了幾十年的心愿,對後代也是教育,真不知道你們基層的工作是怎麼做的,這不是不負責任嘛!村長心裏靜得很,老太說什麼他並沒聽進去,只是看着她的嘴,想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詞這樣不間斷地從這嘴裏吐出來,就像炒鍋蹦豆子似的。忽然間,那老頭又做了個堅決的手勢,老太戛然而止。老頭站起身,說道,看看那女子的地方吧。他聲不高,言語也不多,可村長卻震了一下,他不由跟着站起身來。他又在老頭那雙垂着囊肉的小眼裏,看見了一些熟悉的東西。就是這些熟悉的東西,透着一種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了解,厲害着呢!村長又有些不安了。他乖乖地引着人們走出村委會,門前的人群默默地讓出一條道來,看他們走過去。

村長帶着他們沿了溝坎走,陽光從屋檐上漏下來,一條條的,照着半張臉,都沉默着。離他們一段距離,是夏家窯的鄉親們。屋檐後邊是光光的山崖,崖頂是雪亮的太陽,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崖的那邊是另一個世界,是什麼樣的世界呢?人們來到了孫來家院子,孫來和他媳婦還有他爹媽,站在院子裏,比劃給來人看當年那一堆草垛的地點,又比劃給來人看,當年的院子是如何,現今改掉了哪些。南牆朝外推了幾步,山牆也撐了出去,所以地形就有些兩樣了。一邊說,一邊往四處攆雞,不讓它們到中間那塊地面來,雞就喳喳着。人們圍了院中間的空地一圈,想像是當年窩小女兵的草堆的地方。老頭沉着臉,聽孫來他爹說話,說那小女兵在草堆里度過的七天七夜。孫來也是聽他娘說的,他是小女兵來到后的第二年生人。村長蹲在人圈外頭,不再說話。孫來爹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處傳來,漏出好些破綻,他口口聲聲稱她為“小女兵”。老頭並沒有置之疑問,村長也不去糾正。他知道沒什麼能哄住這老頭的,他鈍鈍的,卻看得清底細。這老頭身上有一種東西,確實打中了他,這也是鈍鈍的,是鈍鈍的悲哀。

然後,隊伍就由老頭帶領了。他領頭出了孫來家院子,村長不由地隨在身後,向村口墳地走去。老頭將手背在身後,抬起頭四下里打量,看門裏的院子、圈裏的豬、場地上曬的糧食。有小孩子擠了他的腿,他還摸摸小孩子的頭。老頭的臉色鬆開了些,不像方才綳得那麼緊了。那種鈍鈍的東西,似乎變得柔軟了,可以流動的了。近午的陽光照着他花白的頭頂,村長想,多少日月過去了啊!從這老頭的頭頂上過去,也從夏家窯過去,可是小女兵,還是小女兵。他們來到了高崗上的墳地,站在孫喜喜和鳳鳳的合墳前頭。清明添的土還濕潤着,墳頭的土坨坨也是新的,土坨坨下壓着一張粉紅紙,炫目得很。老頭對着墳站了一會,轉過身,看一眼身後圍着的鄉親,低下頭從兜里摸出一個小錢夾,夾子裏摸出張相片,遞給人群中一個老漢,說道,您老看看,是這個女子嗎?

老漢拿了相片看了半晌,沒吭聲,傳給了另一個比他還老的老老漢。老老漢看了一會,也沒吭聲,再傳給一個老婆。老婆又傳給老漢。相片在人群里傳了一遭,最後傳到了村長手裏。這是一張比手指蓋略大一點的舊相片,泛黃了,卻還是清晰的。照的是半身正面,學生頭,齊額的劉海,舊式便褂的豎領,嘴抿着,不笑,眼是黑漆漆的。從未謀面的小女兵一下子跳到了眼前,村長覺得已經認識了她幾十年似的。幾十年,他在娘肚子裏從無到有,再從光腚猴長成這麼個半老漢,可小女兵卻一直是這副面容。就和相片上一樣,不笑,不吭聲,眼睛黑漆漆的。這個受了傷的小雀兒啊!村長眼睛濕了。他將相片還到老頭手裏,見幾個老婆老漢都在擦淚。停了停,村長使勁將喉嚨里梗着的一塊東西咽下去,啞着聲說,這多年來,夏家窯把她當自家閨女看。老頭也啞着聲說,她信仰共產主義,是無神論者。老頭說過後,就看着地面,一動不動了。這時,村長知道,他到底是輸給了這老頭,他到底是犟不過這老頭的。

這天晚上,村長邁過了孫惠家的門檻。他曉得,今晚他要邁不過這個門檻,老人家一宿不得安泰。他要一直邁不過這個門檻,老人家就一直不得安泰。老兩口子見他來,立刻明白了,掉起了眼淚。孫惠家的一把一把地擦淚,眼睛擦得通紅,都爛了,那是叫眼淚腌的。哭了一會,孫惠家的便起身要去燒茶,被村長攔下了。村長說,這幾天,早想來同你老說,可是一直沒得閑工夫,說實話,也怕你老哭,就挨着;可不說呢?又老堵在心裏,是塊病。孫惠就說,村長,大家都知道你也不好辦。村長攔住他的話,等等,你老先聽我說;有半個月了,還是清明前,我就做了個夢,現在想來,是喜喜那媳婦托給我的;她對我說什麼呢?她說,她和喜喜小日子過得不錯,和和美美的,可是不期然的,玉皇大帝點了她去投胎;你老知道,她上一世沒活夠人呢,吃苦比享樂多,尤其是最後那七天七夜,真是煎熬啊,她想活人呢!我就說,那就去唄,你先去,二年把喜喜拉扯去,再做夫妻。她就說,大叔啊,你不知道,夏家窯太背了,擠在山折折里,路又不好走,還沒有水,玉皇大帝的船撐不進來接我呢!她說,大叔,你能不能送我出去呢?夢做到此就斷了,開始我倒並沒有上心,不就是個夢嗎?可是過了一段,這不,來了個首長,專為了認這女子,要把她帶到省城的烈士陵園。我心裏就不由一驚,這不是應了那日的夢了?是玉皇大帝託人來引路了不成?

第二日,村長就專派人到鄉里,給王副鄉長捎了信。信上說,一切都妥帖了,三天後可來人領遺骨,事情由他來操辦,請領導和首長放心。

這一天,吉普車先後三輛連成一隊,開來了夏家窯。近村口時,就看見高崗上許多人忙碌着,有白煙騰起,被風吹開,夾着些焦黑的紙屑。有指令從最後一輛車傳到了第一輛,吉普車停了,停在距村口二百米的地方。沒有人下車,就這麼等着。高崗上墳地里的人們沒注意到吉普車,兀自幹着。他們由村長帶領,在孫喜喜和他媳婦的墳頭四角燒了四堆紙,一邊燒,一邊念叨,大爺大娘,大叔大嬸,我走了,感謝這三年的處處照應,和睦相處,我走了,撇下喜喜和孩子,還請多多相幫。念罷,便開始起墳。鐵銑試探着插進土裏,辨別著方向,然後才下力一掘。再燒紙,這回是燒給喜喜的,說著勸慰寬心的話,還有大丈夫要自立自強的話。煙裹着燒不盡的焦紙,飛揚着,就像一群黑蝴蝶。經這幾番折騰,幾十年前的薄板子早已散了,村長將遺骨拾在一口罈子裏,又在喜喜的棺木跟前抓了幾把土。等他直起身,便看見了村口路上的吉普車。他將罈子捧在手裏,想這罈子只裝了這些遺骨和土,怎麼就突然變沉了。他小聲地說了句,鳳鳳,這就送你出山呢。他下了崗子,走上路。最後一輛吉普車裏走下一個人,是那樊老頭,手裏拿一塊紅布,等他走過去,便用紅布蒙在了罈子上,然後接過了罈子。車上的人紛紛下來了,沒有那老太,村長心裏感到少許的安慰。而就在這老頭接過罈子的那一刻,村長覺得小女兵突然間變老了,也變得像樊老頭那樣的年紀,頭髮花白,垂着大眼囊。幾十年的日月一下子走了過來,閃忽之間,沒有了。

老頭上了車,隨行的人,王副鄉長、老楊、小韓,都紛紛上了車。然後,車就開走了。村長站在路上,望着車沿了山路,慢慢遠去。在他身後,人們繼續幹着活兒,將孫喜喜的墳重新壘圓,壘高,四周添了新土,又燒了一圈紙。石碑上,鳳鳳的名字油了紅漆,表示人在陽間,留着個壽穴。

1997年9月11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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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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