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比爾 4

我愛比爾 4

在這裏,盛行着結伴關係,幾乎都是成雙成對,同起同坐。儘管朝夕相處卻還互傳書信。晚上熄燈之前,各自伏在枕頭上寫着的,除了家信,就是這種傾訴衷腸的字條了。是為生活上照應,也是為聊解寂寞。阿三對此很覺噁心,由於她的傲慢,又由於她因生產大隊長器重的特殊地位,沒有誰向她表示過這種願望,而現在,陽春麵找上她了,她幾乎有些後悔那日的反擊,這樣的結果倒是始料未及。比較起來,她似乎更情願受些小欺負,因此,她比先前還要躲着陽春麵,唯恐招來她的殷勤。

可是陽春麵卻很執着。她有些認死理的,一旦決定了要與阿三好,便絕不改變了。倒真合了她紙條上的誓言:我一定對你忠心。阿三的熱水瓶已經由她承包,阿三的衣服不是她搶去洗,就是搶着收,搶着疊,整整齊齊地放回到阿三的床上。晚上,她泡方便麵,必定也要替阿三泡一袋。出操站隊,她則不時地隔了幾個人回過頭,朝着阿三頗有含意地笑一笑。

起初,阿三採取視而不見、置之不理的態度,可到底經不住這樣堅持不懈地對她好,就對陽春麵說,只要不來搗蛋就行了,完全不必如此厚待,叫人受之有愧。不料她卻正色說道:阿姐,你一定還在為以前的事生我的氣,我其實已經向你認錯,你為什麼還不肯原諒我。阿三說:我並沒有不原諒你,你我之間的事就算兩清了。她則說:你這麼說,就是不原諒我,說罷眼圈就紅了,要哭的樣子。阿三不勝其煩,趕緊說:好了,好了,算我沒說過這些話。於是,一切如故,陽春麵繼續待她好,她繼續置之不理。

這裏的生活,只要不去多想,也還是容易習慣的。由於起居的有規律和受約束,阿三反倒氣色好起來,長期以來的黑眼圈消失了,身體比以前健壯了,有時候,她被生產大隊長召去討論一個技術問題,得了允許走出中隊的鐵門,走在寬闊的大院裏,竟還有着自由的感覺。她想:這有什麼不好?這樣也挺好。在這青山環抱中的四堵白牆裏面,人幾乎談不上有什麼慾望,便也輕鬆了。阿三又不像那些女孩,會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個不休。她們明裡和暗裏比較着誰比誰長得好,誰比誰家裏闊,誰比誰男朋友多,然後藉著些由頭搶佔上風。阿三好笑她們無聊和愚頑,看不開事理,落了這樣的地步還凡心不滅。豈不知其實她是比她們都要來得危險,因為她不像她們那樣,一小點一小點地釋放了慾望。她把慾望壓抑着,積累着,說不定哪天會爆發出來,釀成事端。

工作不那麼忙的時候,七點來鍾就放了工,梳洗完畢,離熄燈還有一刻鐘二十分鐘,阿三就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前,望着碧藍的夜空,心裏是安寧的。好,現在可以去想些別的了,可是想些什麼呢?她並不知道,於是什麼都不想,只看那天空。這是城市裏所沒有的天空。沒有一點遮掩和污染,全盛着一個空了。這才叫天空呢!使人想到無窮的概念。這種仰望的時間也無須多,正好就是熄燈前的一小會兒,讓人將心裏的雜念沉澱下去,卻不至覺着空落落的沒意思,就夠了。人也乏了,呵欠一個接一個,起身回到屋裏,上了床轉眼間便睡熟了。

時間這麼過去,春節就要來臨,由於阿三勞動出色,大隊批准她在春節期間接受家屬探望。批條發到阿三手裏,她並沒有寄出而是悄悄撕了,誰都沒有注意這個。直到春節來臨,並沒有人探望阿三,也不使人奇怪。因這些女孩們的家屬,不少是大為惱怒,發誓永不見面的。發出去的接見批條沒有迴音,是常有的事。陽春麵卻來管閑事了。大年初一,大家坐在禮堂里等着場部電影院來放電影,陽春麵硬擠在她身邊,湊到她耳邊說:阿姐,為什麼不讓家裏人來接見?阿三偏偏頭,躲開她嘴裏的熱氣。這個女人,總是使她感到污濁,壓抑不住嫌惡的心情。你不要多管閑事,好不好?阿三說。你家裏人不肯認你了?陽春麵依然熱切而同情地湊着她的耳根,毫不顧忌阿三的臉色。阿三決定不理睬她,就再不回答,陽春麵便不追問了。阿三以為完了,不料停了一會兒,她卻無窮感慨地吐出兩個字:作孽!

接下來的幾天裏,陽春麵都對阿三無限體貼,幾乎稱得上是溫柔。她替阿三打飯,阿三這邊一吃完,那邊茶已經泡好了。阿三要睡覺,被子就鋪好了。阿三鑽進被窩,閉上眼睛,避免去看她那張佈滿同情的傷感的面孔。感覺到她正將自己脫下的衣服一件件理好,放在椅子上。還輕着手腳,小心翼翼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這天晚上,因為過節,大家都去中隊長辦公室看電視,只有她們兩個,一個躺,一個坐。阿三斂聲屏息地躺在被窩裏,沒有一點睡意。她又生氣又發愁,不知應當如何結束這種滑稽可笑的“單戀”。

春節過去,即便是在這樣單調的滿目空曠的環境裏,依然可以感受到春意。遠處的山影由黛色變為翠綠,好像近了一些似的,幾乎可以分辨出那造成濃淡陰影的不同顏色的樹木。四周圍的茶林開始長葉了,有嫩綠的星星點點。風裏面,是夾着草葉子的青生氣。陽光,也變得瑰麗了,尤其是傍晚時,彩霞佈滿天空,有七八種顏色在交替變幻。這一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熱鬧的氣氛,人心也變得活躍了。

就因着這種活躍,事情也多了。

最初是兩個女孩因為錯用了茶缸而鬥起嘴來。這類事情以前也三天兩頭的不斷,可是這次卻不知怎麼,其中一個忽然火起,將手裏一盆菜湯兜頭向另一個潑去,然後就扭打成一團。隊長聞聲過來,喝都喝不住,只能叫人們將她倆拉開。人拉開了,罵聲卻不斷,互相揭着底,都是以往好成一團時交的心,如今都拿來做攻擊的武器。最後是以雙方都關禁閉而告結束。這事以為是過去了,其實是個開頭。不過兩天,又發生了一起,其中一個甚至試圖自傷,用摔碎的茶杯的玻璃片在胳膊上割出血來。這一回是連手銬都用上了。這種暴烈的事件,就像傳染病似的,迅速地在各個中隊蔓延開來,並且越演越烈,都得了人來瘋,每人都要發作這麼一場。這一陣子可真是亂得不成樣子,成天雞飛狗跳。有時從工場間回到宿舍,才只幾分鐘,就聽那邊鬧起來了。一場驚天動地過去,之後則是格外地平靜,那哭過吵過的,就變成了個乖孩子,抽抽噎噎地上了床,能太平好一陣子。問題是東方不亮西方亮,這裏太平了,那裏呢,就該登場了。什麼時候能有個完呢?

開春的日子,人們處於一種失控的狀態,個個都是箭在弦上。同時又人人自危,生怕會遭到侵襲。那些隊長們,比她們更緊張,時時不敢鬆懈,想盡了安撫的辦法:放電影,改善伙食,個別談心,增加接見。可這些就像是火上澆油,反使得人們更加肆意放縱。這是個可怕而危險的時期,天天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平時相處熟悉的人,忽然都變得陌生了,不認識了,大家都彆扭着,誰也碰不得誰。隊長召集那些所謂“自控能力強”的勞教開會,阿三也是其中之一,動員她們一起維持正常秩序,在各自的宿舍里產生穩定的影響。可是,事情還是一樁接一樁地發生,釀成越來越劇烈的後果。終於有一個採取了最慘烈的行為,並且成功了。那就是將一把剪刀吞進了肚子。救護車連夜將她送進總場的醫院,汽車的引擎聲在暗夜裏分外地刺耳,久久縈繞於耳邊,將這丘陵地帶的夜晚突出得更加寂靜,而且空曠。

這一夜,人們悸動不安的心,被巨大的恐懼壓抑住了,個個都斂聲屏息。關於這類事件的傳說聽得很多,親眼所見卻是頭一遭。人們想,那女孩子立即就要死了。她的衣服,被子,碗筷,靜靜地放在原先的地方,已經染上了死亡的氣息,看上去陰慘和感傷。人們睡在床上,卻都沒有合眼。月亮是在後半夜升起的,格外地明亮,院子裏一地的白光。阿三起來上廁所,在院子裏停了一會兒,她呼吸着帶着潮氣的清新空氣,心裏一陣清爽。這時候,她隱隱地體會到,在一場暴戾過去之後,那股寧靜的心境。她甚至想,這麼安寧的夜晚是以那女孩的生命換來的。

可是,當早晨來臨,有消息說那女孩當晚在總場醫院動了剖腹手術,生命已經沒有危險,再過一周就可拆線出院。大家就又像沒事人一樣。昨晚的事變得平淡無奇,那恐懼的氣氛煙消雲散。然後,又有一種說法興起了。那就是吞剪刀根本死不了人,農場曾經發生過吞縫衣針的,並且,那縫衣針至今還在肚裏,那人不還好好的,勞教期滿,回了上海,現正在青海路賣服裝呢!好了,事情就這麼過去了,波動的情緒沒有一點改變,繼續釀成事端。

現在,鬧事已變成家常便飯,人們見多不怪。好像是非要引起大家注意似的,事情的激烈程度也不斷升級。但所能喚起的反應已經不那麼嚴肅,大家都有些看熱鬧似的,還跟着起鬨,嬉笑,越來越成了鬧劇,這類事對阿三的刺激,也逐漸為厭煩的心情所替代。這天,她們寢室里又在鬧了,人們也不知是勸解還是激將,把兩個當事人推推搡搡地轟來趕去。阿三推開門走出去,抱着胳膊站在院子裏,等事情過去再回房間。不一會兒,陽春麵也來了,頗有同感地說:真是煩死了。阿三照例不理她。過了一時,她忽湊到阿三耳邊,神秘地問:你知道她們都是為什麼吵嗎?阿三不回答。她接著說:春天到了,油菜花開了,所以就要發病了。

阿三不由驚愕地看她一眼,這一眼幾乎使她歡欣鼓舞,便加倍聳人聽聞地說道:對於這種病,其實只有一帖葯,那就是——說著,她做了一個手勢。阿三曾經在來農場的汽車上看見過這個手勢。阿三厭惡地掉轉頭,向寢室走去。陽春麵先是一怔,隨後便漲紅了臉,她衝著阿三背後破口大罵道:你有什麼了不起的!給外國人×有什麼了不起的!她的罵聲又尖又高,蓋過了整個院子的動靜。有一剎那,院子裏悄無聲息,連那正進行着的吵鬧也戛然而止,就好像是,意識到有更好更新的劇目登台,就識趣地退了場似的。

阿三衝進房間,將房門重重一摔,那“砰”的一聲,也是響徹全院的。這種含有期待的靜默鼓舞了陽春麵。她被壓抑了很久的委屈湧上心頭,她想她一片真心換來的就是這副冷麵孔,她怎麼咽得下這口氣啊!她撲簌簌地掉了一串眼淚,然後指着那扇被阿三摔上的門罵開了。

為了和阿三交朋友,她其實一直違着她的本性在做人。她極力討阿三喜歡。因為阿三不罵髒話,所以她也不罵髒話;因為阿三對人愛理不理,她也對阿三以外的人愛理不理;甚至因為阿三拒絕家人探望,她也放棄了一次探望的機會。她暗中模仿阿三的舉止行動,衣着習慣。雖然每個人只被允許每季帶三套衣服,可她們依然能穿出自己的個性。然而,這一切努力全是白搭,阿三根本看不見,她的心高到天上去了。可這又有什麼區別呢?不是還和大家一起喝青菜湯。陽春麵心裏的怨,只有自己知道,不想還好,想起來真是要捶胸頓足。

她壓制了幾個月沒說的污言穢語,此時決了堤。她幾乎不用思想,這些話自然就出了口,並且,是多麼新奇,多麼痛快,她又有了多少發明和創造。人們圍在她身邊,就像看她的表演。她越發得意,並且追求效果,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引起陣陣鬨笑。她的眼淚乾在臉上,微笑也浮在臉上,她只遺憾一件事,那就是阿三為什麼不出來迎戰。因此,她又氣惱起來,更加要刺激她。她的謾罵基本圍繞着兩個主題,一個是給中國人×和給外國人×的區別,一個是收錢和不收錢的區別。她的論說怪誕透頂,又不無幾分道理。有時候,她自覺到是抓住了理,便情不自禁地反覆說明,炫技似的。

她罵得真是臟呀!那個年輕的還未結婚的中隊長,完全不能聽,她捂着耳朵隨她罵去。這些日子她也已經厭倦透頂,疲勞透頂,只要動嘴不動手,她就當聽不見。

陽春麵被自己的謾罵激動起來,情緒抖擻。她還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說呢!並且都是妙不可言。她的眼睛放光,看着一個無形的遙遠的地方。她完全沒有發覺,在她面前的人群閃開了一條道,從那裏走來了阿三,煞白着臉,走到她跟前,給了她一個巴掌。她的耳朵嗡了一聲,就有一時什麼也聽不見。這時她才恍惚看見了面前的阿三,似乎將手打疼了,在褲子上搓着,搓了一會兒,又抬起來給了一下。這一下就把她的牙齒打出血了。她抹了一下嘴,看見了手上的血,這才明白過來。她說不出是氣惱還是歡喜。阿三到底還擊了。她不理她,不理她,可到底是理她了。她帶着些撒嬌的意思,咧開嘴哭了。

阿三卻一發不可收拾了。她掄起胳膊,一下一下朝陽春麵打去,她感覺到手上沾了陽春麵的牙齒血,眼淚,還有口水,心裏越發地厭惡,就越發地要打她。她感覺到有人來拉她的胳膊,抱她的腰,可她力大無窮,誰也別想阻止她打陽春麵。這時,她也感到一股發泄的快感,她也憋了有多久了呀!她原先的鎮定全都是故作姿態,自欺欺人。她體驗到在這春天裏,油菜花開的季節,人們為什麼要大吵大鬧的原因。這確是一樁大好事,解決了大問題。她根本看不見陽春麵的臉,這張臉已經沒了人樣,可阿三還沒完呢!她的手感覺到陽春麵的身體,那叫她噁心,並且要陽春麵償還代價,誰讓她叫她作嘔的?

人們都驚愕了。不曾想到阿三也會發作,就如同隊長們所認為的,阿三是屬於自控能力強的一類,在這樣的地方,她還保持着體面,人們稱她是有架子的。可大家也並不排斥她,因她是生產大隊長的紅人,卻並不仗勢欺人,如同有些人一樣。於是都與她敬而遠之着。而她的這一發作,頓時縮短了她們之間的距離。人們一擁而上,強把她拉住,拉又拉不住,反遭到她的不分青紅皂白的攻擊,只得放開手,鬨笑着四下逃散。這鬨笑嚴重地刺激了阿三,她忘記了她已經錯過嚴肅的鬧事階段,正處在一個輕佻的帶有逗樂性質的時期,別指望誰能認真地對待她的發作。現在,阿三的攻擊失去了目標,她抓住誰就是誰。院子裏一片嘈雜,大家嬉笑着奔跑,和她玩着捉迷藏。最後,阿三筋疲力盡,由於激動而抽搐起來,頹然躺倒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正午的日頭,鐵鎚般的,狠狠砸在她的胸口。

自此,阿三開始絕食。起初,中隊長為防止她自傷,給她上了手銬,後來以為她的絕食是為抗議上銬,便卸下了。可她依然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人們都去工場間了,只剩下民管和她。民管開始還守着她,與她說著開解的話,可統統沒有回應,便也覺着無趣,自己坐到了門口。太陽很溫和地照耀着,地上爬着一個奇怪的小蟲子。她說:你來看呀,這裏有一個怪東西,我保證你從來沒見過!沒有回答,她只得嘆口氣,不再說話了,等到晚上收工回來,人們看見她床邊放着一動未動的飯盒,便都輕着手腳,不弄出一些兒聲響,好像屋裏有着一個重病的人。隔壁寢室的人也都過來,伸頭張望一下。還有的陪坐在阿三的床邊,對着她嘆氣。她的床邊堆起了各種吃食,凡是小賣部能買到的,這裏都有。有剛接受家人探視的,就將家人帶來的好吃好喝貢獻出來。似乎,這些能夠誘使阿三放棄絕食,重新開始吃飯似的。

只有陽春麵,一個人遠遠地躲在角落,不敢走近阿三的床鋪。她臉上還留着阿三打的青腫。她本來也想跟着阿三絕食,是表示我不怕你不吃,還是表示聲援,連她自己也弄不清的。可到底理由不充分,撐不起那股勁,熬不過肚子餓,也熬不過同伴與隊長的嘲罵,只得照常吃飯。隊長過來幾次,勸阿三進食,見阿三不理,火了。嘴上說:後果你自己負責,心裏卻打着鼓,預備着再過一天,就送去總場醫院輸液。

阿三睡着,並不覺得怎麼餓,她陷入一種深刻的反省。她想,她怎麼能夠在這樣的生活里,平靜地忍耐這麼久。她這半年多是怎樣過來的啊!所有的一切:釘商標,搖橫機,縫衣片,打包,裝車,再卸車;出操,上課,用鐵盒吃飯,把頭髮剪短,指甲也剪短;一季只能換三套衣服,勞教們的污言穢語,結伴的情書,爭風吃醋;還有陽春麵的獻媚獻殷勤……一切的一切,多麼叫她厭惡,煩悶,還不如死了好呢!

想到死,她倒平靜下來。她回顧自己近三十年的生活,許多人和事都歷歷在目。這些人和事在此時此地來臨,竟使她激起了小小的興奮。她想她也算是經歷了跌宕起伏,領略了些聲色,雖然沒有把握在手的,可這正應了一句話: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什麼不是曾經擁有?生命都是曾經擁有。因是這樣的計算得失,她對自己的人生就感到了滿意,深覺着,死並不是可怕的,甚至都不是令她傷感,而是有些欣悅的。

她頭腦特別清醒,思緒是輕快的,好像喝得微醺時的說話那樣,帶着些跳躍的動態,有幾次她睡著了,思緒卻還照舊,邁着小碎步前進,帶出許多畫面,也都是活潑有生氣的。她放下一切的責任,感到輕鬆得無所不往。所有人的說話聲都成了耳邊風,對她沒有絲毫意義,全是白費勁。她這樣很好,真的非常好,現在,閉着眼睛,她都看得見那高院牆後頭的,遠遠的山影,在春天的明媚陽光下,變成了翠綠,有一些光點,野蜂似的嗡嗡飛舞着。

第四天的早上,阿三被送到了總場醫院。

為了防止她拔去輸液管,她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不能動彈。她反正是不在乎,對她說什麼也聽不見。然而,隨着葡萄糖液輸進體內,她的思緒卻變得遲緩了,並且笨重起來,與此同時,身體則蠢蠢欲動,一些感覺復活了。她覺出了餓。開飯時間,病房裏的飯菜氣味喚起着食慾,耳朵積極地捕捉着別人的談話,並且力求理解。可是睏倦襲來,她睡熟了,人們的談話在她耳畔漸漸消散、遠去,再也聽不見了。

這一覺睡得可是真長。當她醒來的時候,費了很長時間,她才慢慢明白過來,了解了她的處境。

她發現房間裏暗暗的,不是夜色,而是幽暗的日光。同屋的人都靜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盈耳是一股綿密而柔和的沙沙聲。後來,她看見病房的門開了,有一個人進來,靠門放下一把濕淋淋的傘,她才明白外面在下雨。這人朝她走來,是生產大隊長。

大隊長走到她床前,看了她一會兒,說:好了,你也作夠了,面子也掙足了,還不行嗎?停了一下,又說:生產任務這樣緊,我還來看你,全大隊都知道了,你的面子還不夠嗎?阿三躲開隊長的眼睛。大隊長說:你總要給我一點面子,也要給人民**一點面子。后一句話說得很有意思,兩個人不禁都微笑了一下,又都趕緊收住了,可是氣氛到底是鬆弛下來。

大隊長撲通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將兩條腿伸直了,雙手壓在腿下,撐着肩膀,舒展了一下身體,說:我曉得你們個個心裏都覺得委屈,到這種窮鄉僻壤來吃苦,心裏不知怎麼在罵我們;可是兩年、三年一到,你們不都又要回上海去了,又是燈紅酒綠,而我們呢?我們還要在這裏待下去,我們委屈不委屈呢?我曉得我不應當與你說這種話,你也不必要理解我們,只要我們理解你就行了;可是,是人,總要將心比心。說到此處,大隊長忽然憂傷起來,眼睛看着前方,想開了心事。

阿三朝她看了一眼。看她年輕的臉頰上沒有一絲皺紋,目光很清澈,只是膚色不好,青黃色的,是缺覺的顏色。阿三心裏暗想,大隊長其實不難看,只是這套警服穿壞了她。

大隊長忽然出聲地笑了,說:有一次,和一個勞教談話,她告訴我們,在上海的什麼賓館做了什麼生意,什麼賓館又做了什麼生意,說到後來,她就說,隊長,你們不要問我去過什麼賓館,就問我沒去過什麼賓館,你說,叫我們怎麼問?她回過頭看阿三,兩個人的眼睛相遇了,停了一會兒,又閃開去。大隊長向周圍掃了一眼,病人們躺在床上,都閉着眼睛,似乎都入睡了。病房裏很靜,窗外還響着綿密的雨聲。大隊長說:你知道是什麼支持我們在這裏生活?阿三搖搖頭。那就是,在這裏,我們比別人都好。大隊長看阿三的眼光里,既有着示威,又有着懇求,好像是:我把底都交給你了,你還不給面子嗎?

阿三的絕食在這天晚上結束,前後一共堅持了六天。第一次進食的時候,她略有些不好意思,覺着人們都在嘲笑她。可是沒有人注意她。似乎事情的開頭與結尾,都在人們意料之中,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這就更叫她難為情了,她好像吃偷來的食物似的,喝完一盆稀飯,然後在床上躺下,希望別人把她忘記。她頭一回神志清醒地打量這間病房,這裏要比普通病房更為整潔和安靜,因為沒有人來探視,病人也守紀律,一共有八張床並排放着,略微偏一偏頭,便可看見窗外的樹叢。枝葉里掩着一盞路燈,白玉蘭花瓣的燈罩,透露出一些城市的氣息。晚飯在下午四點半就開過了,剩下來的夜晚就格外地長。這時候,病房裏總是稍稍有一些活躍,人們輕聲聊着天,聲音清晰地傳入阿三的耳中。

她們在議論離總場最遠的男勞改大隊,一個犯人逃跑了。前一日的夜裏,場部出動了三輛警車搜捕,至今沒有結果。阿三看看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那路燈亮了,因為電力不足,發出着昏黃的光。她想她怎麼沒有聽見警笛的聲音呢?繼而又想起從上海來時,路上所見的孤獨的柏樹,在起伏不平的丘陵上,始終在視線里周遊。

又過了一天,大隊長用送貨的卡車,捎回了阿三。阿三坐在車斗里,顛簸着。高地上的小麥都黃了梢,窪地的水田裏,秧苗已插上了。茶葉綠油油的,遠近的山丘,也都變得青翠。不知從哪裏冒出一些樹叢,形成一些綠色的屏障。連那柏樹,也都成了對似的,這裏兩棵,那裏兩棵。天空飄着几絲白雲,轉眼間便被藍天溶解,滲進了天空。阿三心裏涌動起一股生機,她眯縫起眼睛,抵擋着風裏的塵土。田野的景色,推遠了,推到地平線上,成為狹長的一條。

生活再次照常進行。工場間的活堆成了山,收工的時間越推越遲,連出操上課的時間都擠掉了。寢室里的那種癲癇似的發作還時有發生,不過頻率顯然稀疏下來,好像是,那股子勁已經過去。隨着夏季的逼近,人們的騷動情緒也漸漸被慵懶和倦怠所代替。人們都變得沉默了。至於阿三呢,果然如生產大隊長所說,掙足了面子。大家對她都有些新認識,懷着折服的心情。陽春麵則不敢接近她了,遠遠地躲着,這倒使阿三很滿意。要說,日子是比先前好過得多,可是,阿三的心情卻再不是先前了。

現在,當一切不習慣都克服了,為了適應嚴酷現實的全身心緊張,終於鬆弛,她這才認識到這生活的不可忍受。她就好像睜開了眼睛,看清了現實。原先,在這裏活動着的,只是阿三的皮囊,現在,阿三的魂回來了。阿三想:時間只過去了大半年,剩下的一年多該怎麼過啊!阿三真是愁苦了,她夜裏睡不着覺,各種念頭湧上腦海,咬噬着她的耐心,她明知道不能想這些,可偏偏就要想這些。她的臉瘦削了,下巴尖成了錐子。她每頓只吃貓食樣的一口,經常地頭暈。而她卻像自虐似的拚命做活,一雙手好像不是手,是工具,應付着各種勞動。只要仔細地去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受着怎樣的煎熬,她的眼光變得銳利,閃着熾烈的光芒。她比以前更少說話,一天到頭,聽不見她一點聲音。她無形中散播着壓抑感,她在哪裏,哪裏的空氣就變得莫名其妙的沉悶。

可是,在這種機械的生活中,人都變得麻木,而且頭腦簡單,沒有人看到阿三的變化。只有一個人看見了,那就是老鼠躲着貓似的躲着阿三的陽春麵。那一大場事故發生之後,陽春麵卻感到與阿三更貼近了。這種交手似乎消除了她與阿三之間的隔閡,雖然表面上她再不能走近她了。現在,阿三的所思所想,陽春麵都一清二楚。只有她知道,阿三撐不住了。她真心地為阿三發愁。她知道,照這樣下去,阿三得垮。這日子不是阿三這樣過法的。

阿三不知道,在她痛苦的時候,有一個人比她更痛苦。並且,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卻有一個計劃在那個人心中慢慢地形成了。

這一天,已經收工了,阿三卻因為有一些活計需返工,留在了工場間,陽春麵自己要求替她打下手。大隊長同意了,阿三懶得反對,裝作沒聽見。等人都走空以後,她忽然走近阿三,說道:阿姐,你跑吧!由於出了這麼個好主意她興奮得幾乎戰慄起來。阿三驚愕地抬起頭,看着她湊得很近的臉,這張臉在日光燈下顯得極其蒼白,鼻凹里有粗大可見的毛孔,額角上還有一個烏青塊,是她打的。

阿姐,你跑吧!陽春麵又說,她壓低了聲音在空闊的安靜下來的工場間裏,激起了回聲。

我曉得你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你在這種地方呆不下去,你跑吧!跑到南方去,那裏都是外來人,不需要報戶口,特別好混!

阿三鎮靜下來,她在心裏掂量着陽春麵的話,揣摩着這話的真偽虛實。

聽那些二進宮、三進宮的人說,每年都有人跑,有一些再也沒有回來過;出了大門,往後面山上去,先找個地方躲着,等天黑了,再翻下山去,那裏有農民的房子,你給他們錢,在那裏住一夜,第二天早上走到公路搭上卡車,就可以到火車站;真的,我都幫你打聽清楚了,那些農民很貪錢的,多給些錢,他們都會送你去車站,不過,你不能說你是從這裏去的,你不說,他們其實也知道,只是這樣就沒有責任了;你要跑,我會幫你應付,瞞過一夜就好辦了。

阿三的眼睛慢慢地從陽春麵臉上移開,埋下頭重新工作,縫紉機聲又嗒嗒地響起了,陽春麵一臉失望,她喃喃道:你不相信算了,可是我說的都是真的。她離開阿三,遠遠地縮在角落裏,雙手抱着膝蓋蜷在紙板箱上,眼睛望着窗外出神。她的臉色變得憂鬱而且嚴肅,流露出受到巨大傷害的表情。

深夜,萬籟俱寂,阿三輕輕地翻轉身子,手伸到枕套里,撕開枕頭上的一塊補丁,在木棉芯子裏摸索到一捲紙幣,是女作家給她的五百塊錢。她雖然沒有想到過它們的用途,可卻多了個心眼,沒有交給大隊長登記。現在,她將這卷鈔票握在手心裏,明白她要做什麼了。她情不自禁地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阿三做好了逃跑的準備。她開始強迫自己多吃,試圖使自己健壯。她將一瓶驅蚊油從早到晚帶在身邊,以備在山上躲着的時候,不致叫蚊子咬得太慘。她早已經走熟了從中隊出大院的路線,那都是與生產大隊長談工作時來去的。她也了解到,星期日這一天,隊長們都回總場,只留一個人值班。她甚至巧妙地藏匿下一張外出單,是有一次大隊長找她去,走到大門口,門房正忙於接待總場來人,忘了收她單了。她興奮而冷靜地做着這些,腦子裏無時不活動着這一個逃跑的計劃,一千遍一萬遍地在想像里進行演習。想到緊張的時候,她的臉上便浮起紅暈,手指也微微顫抖起來。沒有人發現這些。連陽春麵都不再關注她,她變得消沉而安靜了,現在很難聽見她的聒噪,只看見她埋頭苦幹的身影。

阿三等待着時機。她知道,時機是最最重要的,什麼是時機,不是依賴判斷,而是來自於靈感,她靜等着時機的來臨。這應當是一種神之所至,她幾乎凝神屏息地感受着它的來臨。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天氣漸漸變得炎熱,白晝也變得漫長。夜晚,斗大的星在頭頂,照得一片雪亮。月光也變得灼熱。人人都被睏乏纏繞着,成天呵欠連天。而阿三的頭腦一日比一日清醒,眼睛亮着,心卻是按捺着,伺機而動的形勢。

這一天,早晨起來天就陰着,午後飄起了毛毛雨。是星期天,上午,大隊長還在工場間裏和大家一同加班,下午,交代說提前收工,便走了,由值班中隊長一個人帶着。下午三點鐘,是難挨的時候,人們打着瞌睡,頭一點一點的,手上的活兒都掉到了地上,機器聲也顯得零零落落。滿天的陰霾更叫人心緒沉悶。好容易又挨了一小時,中隊長說收工了,於是大家紛紛起身,爭先恐後地往外走,為了搶水池子洗衣服洗頭髮。阿三卻說:中隊長,我再做會兒,把這一打做完再走。中隊長說好,交代她走時別忘了關燈鎖門。這時候,陽春麵突然抬起頭,眼睛很亮地向她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一個壓不住的笑容。她們的眼睛相遇了,有那麼一剎那,彼此都沒有躲閃,生髮出心領神會的表情。陽春麵便帶着這笑容從她身邊走過,她的手在阿三的縫紉機上有意識地扶了一扶,好像在等待一個回答。如不是十分十分地厭惡陽春麵的身體,阿三幾乎就要去觸碰她的手了。可是,沒有。陽春麵從她身邊走過,沒有回頭,可她煥發的笑臉卻長久地在阿三眼前,揮之不去。

一切都是按照陽春麵所說的進行,並且一切順利。這天,天又黑得早,不過六點,天色已暗了下來。灰色的蒼穹籠罩着雨濛濛的山丘,天地間便好像有了一層遮蔽。雨下得緊了,卻不猛烈,只是嚴實而潮濕地裹緊了阿三的全身。那雨聲充盈在整個空間,也是一層遮蔽。阿三幾乎看不見雨絲,由於它的極其綿密,她只看見樹葉和草尖有晶瑩的水珠滴下來。

好了,阿三開始下山了。感謝丘陵,山路並不是陡峭的,甚至覺不出它的坡度,只有走出一段以後,再回過頭去,才發現原來是在下山,或者上山。阿三在草叢裏胡亂踩着,忽然發現她所下意識踩着的這條路,其實是原先就有着的,不過很不明顯。難道是前一個逃跑的人留下的嗎?那麼,沿着它走就對了。可是當她刻意要追蹤道路的時候,道路卻不見了。

阿三抬起頭,她的眼睫毛都在滴水,流進了她的眼睛。模糊中,她看見一片廣袤的丘陵地帶,矗立着柏樹的隱約的身影。那身影忽然幻化出一個人形,是比爾?還是馬丁?是比爾。想起比爾,阿三心裏忽有些悲憫般的歡喜,想着:比爾,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裏嗎?她用比爾鼓舞着自己的信心,使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不平凡的,決不會落入平凡的結局。

丘陵上沒有一個人,只有阿三和那棵柏樹。她茫然地走着,雨霧和夜色遮斷了路途。她也不去考慮路途,只是機械而勤奮地邁着腳步。她打着寒噤,牙齒格格響,好像在發出笑聲。她忘記了時間,以為起碼是第二日的凌晨。當她眼前出現農舍的燈光,她竟有些意外,她以為那是永遠不會出現的了。她停了停腳步,同時也定定神,發現那燈光其實離她很近,只一百米的光景。到了此時此刻,她才感到一陣恐懼,她驚慌地想:要是那農民去報告農場,該怎麼辦呢?她的腿忍不住有些發軟,這一百米的距離走得很艱難。她心裏想好,要是那農民流露出可疑的行跡,她立即拔腿。這麼想定,心裏才鎮靜下來。

走近燈光,她嗅到了飯菜的香氣,還有燒柴灶的草木炭氣。她恍悟到,這其實還是晚飯的時候。這人家的飯再遲,也不會過八點吧。她打量着這一座房子,是一座平房。正面一排三間磚瓦房,兩側各兩間茅頂土坯屋,一邊是灶屋,已經關燈熄火,一邊是放雜物的,連着豬圈,沒有院牆。正房的門緊閉着,就像沒有人住,兩邊的窗洞裏卻透出些暗淡的燈光。阿三走近門前的時候,踩着一攤雞屎,險些滑跤,她輕輕叫了一聲,穩住了身子,然後就去敲門。門裏傳來女人的聲音,問是哪一個。阿三說大嫂,開開門。女人還是問哪一個。阿三說,大嫂,開開門,是過路的。女人執拗得厲害,非問她哪一個不可。阿三再敲門,門裏就嚷起來:再敲,再敲就喊人了,農場裏住着警察呢!阿三這才想到,像這樣靠近着勞改農場,單門獨院的人家,是懷着多麼強烈的恐懼。

阿三停了敲門,可她覺得疲乏透頂,再也邁不開步子了。她沿着灶屋慢慢走着,防止着腳下打滑,走到了屋后。那正房的背後,有一扇後窗,支着長長的雨檐,阿三便在雨檐下坐下,歇歇腳再作打算。

她蜷起身子,抱着雙膝,埋下了頭,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她忽然恍如夢中。她睏倦得要死,睡意襲來,好幾次她歪倒了身子,不由得驚醒過來,再又繼續瞌睡。天地都浸潤在細密的雨聲和濕潤里,是另一個世界。她漸漸學會了這麼坐着睡覺,身體不再歪倒。她忘記了寒冷和下雨,瞌睡的甜暖罩住了她。她好像是睡在床上,陽春麵的臉龐漸漸伏向她,她看見她額角上的青塊,不由得一動,醒了。

這一回,她完全清醒了,聽見有小蟲子在叫,十分清脆。她有些詫異,覺得眼前的情景很異樣。再一定睛,才發現雨已經停了,月亮從雲層後面移出,將一切照得又白又亮。在她面前,是一個麥秸垛,叫雨淋透了,這時散發著淡黃色的光亮。她手撐着地,將身體坐舒服,不料手掌觸到一個光滑圓潤的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個雞蛋,一半埋在泥里。

她輕輕地刨開泥土,將雞蛋挖出來,想這是天賜美餐,生吃了,又解飢又解渴。她珍愛地轉着看這雞蛋,見雞蛋是小而透明的一個,肉色的薄殼看上去那麼脆弱而嬌嫩,殼上染着一抹血跡。

這是一個處女蛋,阿三想,忽然間,她手心裏感覺到一陣溫暖,是那個小母雞的柔軟的純潔的羞澀的體溫。天哪!它為什麼要把這處女蛋藏起來,藏起來是為了不給誰看的?阿三的心被刺痛了,一些聯想湧上心頭。她將雞蛋握在掌心,埋頭哭了。

1995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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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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