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詭異
待到殷水流進食結束,一直默然而坐的基涉看着空空如也的食器,忽然有種錯覺湧上心頭。
仿若在他面前用完膳食的殷水流不再是一個難以下榻的傷重卿子,而是一頭剛剛小憩過後的凶獸,它睜開惺忪的眼睛環顧四野,露出了想要捕食的獠牙。
“朝卧甘氏……”
出現如此異覺的基涉並非不覺得荒謬,望向殷水流的眼神當中反倒多出了一絲意味深長。
隨後消失無痕。
“方才一直在推敲一些與君子相關的費解之事,可惜左右皆不得要領,還望君子吃罷膳食了,現在能有以教我。”
“先生有事請問。”
基涉並不急於讓女葵進來清理食器,原本無甚變化的面部表情忽然多了一些陰測測。
“在公子巢面前,君子的故意發聲已經起到了威脅我們的目的,為何還要把主君的黑紋面具偷偷解下來?”
“先生怎地會如此認為?”
殷水流愕然。
基涉面上帶着譏諷道:“君子的面具繩線是我親手所系,我需要老眼昏花到了何等地步,才會讓它如此隨意的自然脫落下來?”
殷水流正色道:“那面具之線並非是我所解,先生是信還是不信?”
基涉搖頭道:“不信。”
他望着殷水流攤手以示無奈的模樣,半點也不為之所動:“我小覷了君子,錯將昨日形如枯木的君子當成了痴獃人,其次便是在不知君子底細的情況下,對君子太過疏於防範。”
眼中的閃過一縷殺意。
“縱使我錯了幾處,也不知道君子為何在彼時能夠醒來,但是此時的君子手無縛雞之力也是不爭的事實。若是我們尋來比君子更為適合代替主君的人,君子的性命怕是就要止於此地了。”
浣紗女驟然色變。
“我不知道君子經歷了什麼人間慘事,致以丹田重歸混沌,武道修為全失,便連生氣也如枯木,漸漸腐朽爛去。也不知道如今又是何事使得君子朽木逢春,竟然生出了如此自救之心。我最初還在猜測,君子解開面具是與嘶啞發聲一樣,不過是要再加上一重對我們的威脅,後來想想又覺得不對。”
“君子的奇怪之處雖多,但畢竟不是真蠢人,在情況不明的形勢下何必如此冒險,嘶啞出聲可以託詞於傷勢,在外人面前選擇將不是主君的面容露出,一旦估算錯誤,君子便再無任何退路可言。”
“而彼時室中幾人,除了少君與公子巢,其他人都曾看過君子的真貌,如此把人數縮減成兩人便好猜了。君子知道棄用在即,留給君子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一旦錯失當次,只怕到君子身死之時,都沒有機會再把面具解下來。”
“我現在仍然不免驚嘆於君子當時解開面具的果斷與決然。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原因能夠讓君子如此有恃無恐,那便是君子極為了解我家主君的習性。”
“這讓我不得再問君子一聲。”
“你是誰?”
殷水流笑容漸起,不反駁,也不再作答。
基涉對此不以為忤,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君子得天獨厚,生有旁人難及的美姿容,又擅長於朝卧甘氏的媚人之術,如此想方設法地將面具解了,其中的心思,只怕不在於公子巢……”
微眯的眼眸驟然如完全出竅的利劍,尖細的閹人嗓音一時冷如寒霜:“而是在於我家少君身上。”
又厲聲問道:“君子,我說的對么?”
少君新寡,而殷水流這個出自朝卧甘氏的人魅,在假扮主君的朝夕相處中實在讓人擔心。
他心中的殺機迸發,竟然一時難以壓制。
聽得一知半解的浣紗女緊緊抓着殷水流的衣袖,忽然又“呃啊”出聲,以手語比劃她的撿夫不是基涉所想像的那種人。
“勿急。”
殷水流將她拉到身後:“讓基先生說完。”
基涉面上的厲色漸緩,強壓着心中洶湧而來的殺念,深深看罷殷水流一眼:“我感覺奇怪的地方也在於此,君子制定出如此自救計劃,應當知道朝卧甘氏在列國之中臭名遠揚,說出來徒惹人生厭,君子為何不胡謅一個其他身份,如此會更方便行事。”
又似笑非笑地道:“是怕未得到少君的庇護,便被我殺了么?”
殷水流失笑道:“我倒是沒有想到基先生如此擅長於子虛烏有的無端猜測。”
便在此時,敲門聲響起,打斷了基涉步步緊逼的節奏。
基涉微微皺眉,揚聲問道:“何事?”
女葵的聲音有些驚慌地從外面傳來:“基家宰,外間出事了。”
基涉奇怪於心中的殺念為何一直消散不去,縱使沒有女葵的報告,也知道不宜在室中久待,不然當真會遂着殺念出手。
他警告殷水流的目的已經達成,在離開前淡淡地道:“女侍薔被我囚在暗室,我並沒有依照家法判她罄刑,將她縊殺,君子知道是為何么?”
他深深看了殷水流一眼:“因為在我的法門盤問里,我確認無疑,她沒有半點假話。”
腳步往門口走去:“君子知進退,但是還望再收斂一些,不然當真活不過幾日了。”
浣紗女駭得面色慘白。
殷水流安慰了她幾句,讓她莫要害怕,忽又展顏輕笑道:“基先生不相信我方才說的話,你信么?”
浣紗女忙不迭的點頭。
殷水流此時方把眉頭輕皺,在思索中面露凝重。
他方才確實沒有半句假話,不止黑紋面具的繩線,便連那一聲痛呼都是他控制不住而發,仿若有人在暗中以極其特殊的手法逼着他叫出來一樣。
他隨後在公子巢面前說出命還在三字,不過依照形勢發展的臨場應變罷了。
此間有些詭異。
◇
女葵捧着匜盤而入。
經歷過女薔一事,她行事更為謹慎,在如此私下相處之時,她依然口中恭敬稱公子,裊裊婷婷近至榻前,低眉順眼地服侍在側。
“基家宰方才出去之時,下妾窺着他的模樣太過嚴穆,還當他在室中與公子起了些爭執,進來見了公子無事便好。”
殷水流知道她口中的“爭執”不過是諱飾之詞,恐嚇與訓斥方是最為貼合她心中所想的場景。
他豈會無趣地去問外間出了何事,故作隨意地說道:“基家宰平日裏不這樣么?”
女葵稍有猶豫回道:“甚少。”
“我方才從基家宰的口音里辨出他是沃地人,正在猜他以前是不是異國人,被宗周滅國所虜,送去大殷邑做了三陰寺隸臣……”
殷水流將目光從她的腰肢上移開,欺她不知道他與基涉的談話實情。
女葵甜美笑道:“公子,下妾這便不知了。”
這是在預料當中的答覆。
殷水流知道即便再問,也難以在這個女侍的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正當他分神思索的當口,女葵呵氣如蘭地在他面旁軟聲細語地問道:“公子,還疼么?”
她正小心翼翼地將殷水流的頸間的血布換去。
殷水微微皺眉,彼此距離太過近了。
待重新敷好藥物,他讓女葵去教導浣紗女如何識別器物。
◇
準備入修之時,殷水流忽然微微頓住。
“這份復仇的希望,是你的佈局戲耍,還是我的機緣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