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一夜無夢心難安
連天的大雨自七夕夜半開始持續了整整兩日,正當錢若涵琢磨着能不能藉此由頭大做文章來悔婚的時候,天空突然放晴。
幽深的夜空處處透着澄凈,皎潔的月光更比從前清明。
前一刻還躲在自家庭院迴廊一角避雨的錢若涵,此時正面色複雜地負了手仰頭瞭望。
無語凝神間,似有乘着夏日尾巴掙扎偷生的螢火蟲結了伴自他眼前翩翩而過。
“這叫什麼事呢?”
錢若涵禁不住低聲呢喃了一句,眼前登時出現了花簪雪和沈知鴛的身影。
老實說,與花簪雪相識這十年間,說自己沒對她動過心思的確是自欺欺人的,然而,他錢若涵的名聲雖不怎麼正派,可人生在世,忠義當先,亡友的心上之人他又豈能厚顏染指?
是以,不管外人如何編排,他與花簪雪之間向來以禮相待,從未越雷池半步。
其實說起來,這許多年,他雖背着情場浪子的名號卻從未對任何女子行過不軌之事,不期望能遇到什麼貌似天仙的佳人伴卧榻酣睡,但多少也曾奢望過擇一心意相通之紅顏乾乾淨淨攜手紅塵。
曾經他一度以為這個人只能是花簪雪了,可誰知半路竟會殺出一個素來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沈知鴛?偏偏就佔了他“錢夫人”的位置。
縱然對這女子知之甚少,可明天一旦禮成,無論是否有感情基礎,她都將會是他這輩子唯一的羈絆,除非她先說離開。
倒也不是說他錢若涵有多重情守禮,只是自小在那勾心鬥角的環境下長大,實在厭倦妻妾之間瘋狂到丟失底線的爭風吃醋。
成親之日必是定性之時,終己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是他打小時候起便對自己立下的誓言。
只是……
“唉!”他無奈地嘆了聲氣,收回仰望星空璀璨的視線,垂了眼瞼,沿着石階踱步至一簇半人高的雙色鴛鴦美人焦前,伸手輕拂過紅黃各半的花瓣,眼眸微眯着似在傾灑他的不滿,“雖說樣貌比之品行確在其次,但好歹也給我一個有心親近的人選吶!難不成真是我以前太過放浪不羈才遭此報應?”
指尖觸及的美人焦亭亭而立,遠空之上,滿天星輝俏皮地閃爍着點點晶光,似在給他一個肯定的回應。
一夜無夢。
當破曉的第一束光灑進庭院,以最柔情的方式斬破昏暗的籠罩,聽着屋外的響動,整晚未能入眠的錢若涵頂着疲憊的面色極不情願地邁步走出了卧房。
“哎喲喂,我的侯爺,您瞧瞧您,今日大喜的日子怎麼偏生這般憔悴不堪?”
林嬤嬤是錢若涵生母的陪嫁丫鬟,一輩子忠心侍主未嫁他人,錢若涵少年時報了母親被算計離世的仇后自立門戶,將奶娘秦嬤嬤,連帶着這位一度要殉葬追隨主子而去的林嬤嬤一同接了出來,上京安享晚年。
此時,正滿眼疼惜着上趕近來的正是林嬤嬤。
一旁與她一道過來的秦嬤嬤見她一驚一乍的模樣,忍不住捻了帕子捂着嘴偷樂一番。待注意到錢若涵哈欠連天的姿態,料想着他昨夜未能安心入睡必是因着即將迎娶之人竟是個容貌毀損的女子而心生不快造成的。
秦嬤嬤一邊暗自心疼着自家小主子,一邊善解人意地走過去將林嬤嬤輕輕向後扯了一把。
“林姐,咱家小侯爺的性子你還不清楚?今日能起這老早也算是難為他了。我看這裏也沒什麼地方需要再添置新物的,不如咱們再去新院仔細瞧瞧,看有什麼遺漏之處也好早做彌補?”
說著話小心地戳了戳她的側腰。
林嬤嬤原本正側過了臉傾聽她的話語,接收到她的暗示,眼角瞄着一臉倦容的錢若涵,立時會意,上前一步輕輕拍去錢若涵肩頭落下的一片針葉,緩和了聲音柔聲叮囑道:“眼下是時辰尚早,該打點之處我與秦嬤嬤也都看着收拾妥當了,您這會子趁有空閑再進去眯一會兒,待迎親之後可有得您勞累呢。”
錢若涵也不應聲,只覷着惺忪的眼微微點了頭迅速返身又回到了卧房。
林嬤嬤緊跟着上前替他重新掩好了門,秦嬤嬤立在台階上壓低了聲音對院子裏掃打的丫鬟僕從訓斥了一句:“行動的時候動靜都小些,誰再要吵着小侯爺可仔細你們的皮。”
說完,兩個人並肩離了這院子,悄聲盤算着往那作為新婚院落的芙蓉閣而去。
這邊廂,重回卧榻的錢若涵終於昏昏沉沉有了睡意的時候,沈府凝雪齋內室里,沈知鴛卻正獨自對鏡低泣。
雖說這兩日,賀家妹妹和表姐來寬慰了不止一次,可她只要一想到洞房花燭之時,錢若涵將要面對眼前這副樣子的她,她便始終無法正視自己。
即便是新婚當天,禮服繁瑣冗雜,但偌大的內堂也毫不例外只留了一個心腹丫鬟名喚銀屏的近身伺候着梳妝打扮。
這丫鬟虛長了沈知鴛三歲,心思細膩性格冷清,卻也是個忠心不二的良仆。此刻,她正一邊動手替自家姑娘挽着簪花,一邊瞄着鏡子中的一張愁容,不住地寬慰提醒:
“姑娘,事已至此,您再多傷懷也於事無補,所幸陛下榮恩為您擇的夫婿正是您心上之人,這大喜的日子,您須得開開心心的方才合時宜啊。”
沈知鴛聞言,先是微微一怔,忽而拿起手邊的一張石榴錦,慌慌張張地將鏡子重新覆蓋好,這才苦笑着低垂了頭,細若蚊蠅的聲音似有似無地自唇齒間虛虛晃晃地飄出。
“你……不明白。女為悅己者容,我這副模樣如何擔得起‘錢夫人’三個字的重量?”
“錢侯他是儀錶堂堂風度翩翩沒錯,但您不是不止一次地說過嗎?說他是最擔得起責任的好兒郎。如此說來,他當日既允了娶您為妻便是已然承認了您‘錢夫人’的名義,要不然以他素來的脾性,再加上陛下的榮寵,就算要悔婚,陛下也拿他沒辦法不是?”
沈知鴛嘴角的苦澀更甚幾分,瑩白如玉的指尖劃過妝奩上的一道連環鎖,搖頭輕嘆:“廟堂之上,莫說外姓榮寵,即便王子皇孫誰又能真的忤逆了陛下的旨意?他的應承無非也是覺察到了陛下此次賜婚的決意罷了。”
銀屏知自家姑娘自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之後時不時就會犯這一根筋到底的毛病,櫻唇微張了張,卻又猛地收住了原本的話頭,轉了道彎直接搬出了沈鍾夫婦來。
“老爺夫人自打得了聖旨可是欣喜非常,您就當可憐二老,好歹裝出個喜慶的樣子來寬二老的心也是好的,您說呢?”
沈知鴛素來有嫻孝的美名,聽得銀屏這番話,雖眼底仍顯秋冬寒涼,但略一思慮后,到底還是眼含清淚點了頭。
銀屏見狀輕舒一口氣,縱然明白此舉也只是治標不治本,但好在也能勉強令姑娘展顏,起碼有了一丁點做新婦的樣子,也不至於讓有心人抓着辮子說三道四。
而剩下的她所能做的,也只有滿心祈禱着今夜姑娘與姑爺的春宵之禮能夠順順利利。
畢竟,這不光會是一場儀式,更是直接關繫着自家姑娘往後的福禍。
可以想像,若是錢侯當著姑娘的面有那麼一絲一毫的嫌棄,姑娘心死是小,只怕到時芳魂難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