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書人
李盪快步趕往位於三條主街外的極樂坊，那裏可是蓬萊城最有名的去處，如果你來蓬萊城卻未去過極樂坊，那等於未曾到過蓬萊。
極樂坊里雖有來自五湖四海的讓你食慾大開的各色膳食檔口，卻也不過只是附屬品而已，最熱鬧喧囂，備受歡迎的還是那些娛樂場所，既有專門聽書唱曲的酒館茶樓，也有聲色犬馬的青樓妓院，不管你有何種興趣愛好，保管你可在此心滿意足，流連忘返。
而李盪的目標則是位於極樂坊東北角的有間茶樓，那裏可是蓬萊城裏最有名的聽書之處，匯聚了來自全國各地著名的說書人。他們在此講史平話，針砭時弊。不論是古史英雄人物傳，還是狐妖鬼魅民間傳說，又或者當代名流的風流韻事，甚至就連皇帝最秘密的私生活，你都可大飽耳福。當然真與不真，信與不信，就看你自行判斷了。
正所謂：嬉笑怒罵通達世事，冷嘲熱諷洞悉人生！
所以，每日有間茶樓都座無虛席。台上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喋喋不休，夸夸其談。台下觀眾，品着蓋碗茶，嗑着香瓜子，笑聲掌聲叫好聲不絕於耳，罵聲噓聲倒彩聲此起彼伏。
李盪艱難的行走在擁擠的人群之中，四處張望，尋找沈星移的身影。同時在心裏難免對他這個好兄弟有些不滿。他這個兄弟沒有其他的興趣愛好，就是喜歡聽書，而且一聽起書來，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等他聽完再說。
據小肥的轉述，沈星移意外得知八仙會要對伸手幫不利的消息，卻只是派了個小弟通知他，就連具體的細節都沒有，更不用說如何應對了。在李盪的心裏，伸手幫是他目前最重要也是最得意的成就，絕不允許有任何人破壞它，所以這才急吼吼的來到有間茶樓，要把沈星移揪出去，商量對策。
李盪艱難的轉了一大圈，也沒有看到沈星移的影子，正打算出去等的時候，忽然人群爆發了熱烈的歡呼聲，門外的人群拼了命的往裏擠，李盪非但沒能出去，反而被擠的更靠前了。
正當李盪疑惑不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人群又爆發了震耳欲聾的歡呼，高聲吶喊着：“單大師，單大師……”
李盪抬頭望去，不知何時，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正沿着舞台一邊的台階，一步一步登上台來。雖然他走的很慢，但卻非常穩健，看他的樣子該有古稀的高齡了吧，精神卻異常矍鑠，不知原本就是如此，還是上得台來，受眾人歡呼的刺激。
也就是李盪不喜愛聽書，如果沈星移在的話，早就認出登台而來的單大師，是當今最有名的說書人單壇番，因其名諱的緣故，被喜愛他的觀眾調侃為上台翻。單壇番也確實沒有讓喜愛他的觀眾失望，只要他一上台，必然會翻起聽書的浪潮。
由於年齡的緣故，近幾年單壇番大師已經很少登台演出了，如果李盪知道自己初進茶樓，就遇到大師表演，他就會明白這是不知道羨煞多少人的好運氣。
隨着單大師一步步登上台來，觀眾的歡呼聲漸趨停止，所有人都在翹首以待。終於單大師走到舞台中央，早已擺好的桌椅之前，面向觀眾，深鞠一躬，引得觀眾紛紛起立，報以熱烈而敬重的掌聲。
在觀眾的掌聲之中，單大師端坐椅中，身體挺的筆直，探手拿起桌面的醒木，重重一拍。現場立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單大師終要開口說書了！
只聽得，單大師娓娓道來，語調不緊不慢，節奏緩平有力。雖然嗓音如破鑼般喑啞，不像傳統說書人的嗓音洪亮，卻更像是一位老人在講故事，給觀眾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不論是多麼驚心動魄的故事，在讓觀眾緊張刺激的同時，在心底又湧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心境，就感覺一切終會歸於平和的莫名心安。
而且他說書的語言極具特色，妙語連珠，幽默有趣，通俗易懂，以及時不時恰到好處的闡述人生真諦，教你學會很多人生道理，做人的道理。人世間各種人物的善惡美醜，他們的喜怒哀樂，以及呈現出的世間百態，都緊緊抓住了觀眾的心。
李盪算是明白單大師為什麼會如此受到觀眾的喜愛，正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只聽了單大師的開場，李盪就沉迷其中，進入物我兩忘的奇異之境，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那喑啞如破鑼，卻無比溫暖的聲音：
“人生在世天天天，歲月如梭年年年，貧困之日漫漫漫，富貴之時有有有！
上回書咱們從鄭公早年間的清貧生活一直說到在雲南之戰時被明軍所虜，后被強制割掉男性最緊要的器官併入宮服役的凄慘境遇。但老話說的好：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脛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至此鄭公的命運發生了重大轉折，不僅手握權柄，享盡榮華富貴，而且做出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驚人壯舉，受萬民敬仰，也必將青史留名，為後人敬重。
這位客官可能有疑惑了，上回書我未能得聽，不曉得鄭公究竟是何許人也？稍安勿躁，且聽老朽解釋一二：
鄭公回人本姓馬，侍從燕王有功勛。
成祖皇帝賜姓鄭，升任內官監太監。
受命七次下西洋，宣我大明強國威。
亘古未有真名士，千載誰堪伯仲間。
不慕名利不畏死，唯留三寶傳世間。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滄海桑田世事變，開拓進取在人間。
激我兒郎千千萬，揚帆出海鬧汪洋。”
一詩念罷，醒木拍桌，配合單大師漸趨激揚的語調，當真是震懾心脾，熱血沸騰，引得觀眾拍手叫好！
半晌之後，單大師才繼續往下說道：
“鄭公一生從事海上遠航活動，自永樂三年至宣德八年，攏共七下西洋。規模之大，海員之多，時間之長，前所未有！單就九節桅杆的大寶船就足有二百五十艘之眾，除此以外還有數千艘各式船隻以及大型戰艦和供給糧食、水、馬匹的貨船。真可謂：航母回眸甘下首，百艦萬人牽浪行！
不過咱們今日說書不講鄭公之功績，不探航海之緣由，單表在下西洋中，鄭公發現的一件驚天秘密。不過在正式開講之前，咱們還是要稍微了解一下航海的緣由，哎吆，這幾位觀眾可真是急性子，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哦。”
單大師話剛說了一半，就聽得現場一角的幾位觀眾報以嘲弄的噓聲，顯然是因為單大師的話前後矛盾所致。不過，大師畢竟是大師，簡單的一句話，引得現場哄堂大笑，巧妙的化解於無形中，也同時讓觀眾心裏明白，他之所以前後矛盾必有其道理，更進一步吊起了觀眾的好奇心，一箭三雕。高！實在是高！
待到現場重歸平靜之後，單大師接着道：“為什麼要講航海的緣由，因為這與接下來所說的秘密密切關聯。可是對於鄭公下西洋的因由，早已傳遍街頭巷尾，人盡皆知，無外乎就是成祖皇帝好大喜功，宣揚國威，令四周蠻夷皆臣服於我天朝上國，更有陰謀論者，提出尋找建文小兒的說法，這些就連三歲孩童都可說出個子丑寅卯來。其實，這是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是說這些說法皆不準確，也不是說沒有道理，只不過只看到了表象，沒有看到本質。”
單大師頓了頓，故意賣着關子道：“古往今來，歷朝歷代，不管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追求長生不老。雖然所採取的方式各有不同，但殊途同歸，其中貴為九五至尊的天子，尤其喜好派遣使者，去海外尋找仙人，探求仙藥。咱們熟知的有秦始皇時的徐福，三國時東吳大將衛溫，還有唐時民間和尚鑒真等等，儘管這些人看起來目的各不相同，有為了開疆拓土，有為了傳播佛學。但細細探究后發現，他們的方向竟出奇的一致，全部向東航行。而自上古以來，神話傳說，仙人多居於東方，由此其真實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李盪雖然文化水平有限，只是能夠識字的程度，但他卻不是傻子，單大師講出海是為了尋仙問葯，長生不老，對於這一點李盪是沒有疑問的。不過既然仙人多居於東方，可鄭公下的可是西洋，這兩者之間似乎並無關聯。
不等李盪想明白，單大師就揭秘了：“其出海的結果也是一目了然，並沒有尋得所謂的仙人仙藥，從古至今，世上也未有長生不死之人。雖然結果已昭然若揭，可總有不死心之人，依舊為之趨之若鶩，當然最終也是徒勞無功。直至本朝成祖皇帝即位后，雖也未能免俗，踏上尋仙長生之道，但成祖皇帝天選之子，並非凡人，細細探究古往今來的尋仙記載，恍然大悟，之所以遲遲尋不到仙人，只是因為仙人多居於東方，誤導方向。因此成祖皇帝反其道而行，這才有了鄭公下西洋的壯舉！”
李盪聽的宛如醍醐灌頂，如此新奇的角度，他尚是首次聽聞。可是細細思之，卻也不乏道理。情不自禁的頻頻點頭。
只聽得單大師繼續說道：“不過仙人可不是那麼容易尋到的，茫茫滄海，尋仙問葯，不僅要有運道，還得有造化，否則鄭公也不致於七下西洋，仍一無所獲。”
李盪聽到這裏大感失望，費盡口舌講了半天，還是啥都沒說嘛，純粹浪費時間。正當李盪打算悄悄退場的時候，單大師卻口風一變，毫無轉圜的就將秘密公開了，也因此改變了李盪的人生軌跡。
“一無所獲？此言差矣！鄭公七下西洋，雖未尋得仙人，卻找到了長生不老之術！”
單大師這話出口，立時引起現場一片嘩然，紛紛與同伴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獨身而來的則沉默不語，眼睛卻滴溜溜的亂轉，閃爍着異樣的神采。
李盪也為之心顫，雖然長生不老誘惑極大，但還不至讓他意亂情迷，不過心底卻也蠢蠢欲動。哪怕李盪很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貪心不足蛇吞象！儘管他從不貪心，可是這事，不是貪心不貪心的問題，他只是想湊湊熱鬧而已。如果單大師講的不是故事，就憑他的這一番話，那些牛鬼蛇神、魑魅魍魎必然趨之若鶩，在茫茫的滄海上翻起巨浪驚濤，只是想想，李盪就按捺不住熱血沸騰。
不過，李盪對於單大師的話還是持有很大的疑問的。雖然他之前從沒有踏足茶樓聽過書，但他也知道，聽書聽的就是故事，既然是故事熱鬧熱鬧耳朵，過過癮也就可以了，誰會真的把他當真呢？恐怕只有傻子，而李盪恰恰不是傻子，所以他希望單大師不是在講故事。
雖然李盪現在的日子只有眼前，只看到今天，只想把今天的事做好，以致於明天他都無暇考慮。可是他骨子裏則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最討厭每天按部就班，最喜歡挑戰和刺激。這也就是對李盪來說，為什麼要成立伸手幫的原因。
每天通過接取不同的委託，來安撫他那顆躁動的心。不過，這些委託絕大多數都是些挑水尋人、跑腿送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根本滿足不了李盪越來越不安分的心。雖然內心早已抓耳撓腮，但他卻始終找不到可以宣洩的出路。沒想到此時竟然柳暗花明了，因此李盪暗下決心，不管單大師講的真與不真，他都要出海瞅瞅。
就在李盪為自己找了新目標而歡欣鼓舞的時候，就聽得單大師醒木再拍，等所有人再次安靜下來后說道：“老朽心知諸位可能認為我是在講故事，只能聽，不可信。可是真真假假又何必太在意呢，你相信是真的，即便它是假的，你也認為是真的，如果你相信是假的，即便它是真的，你也認為是假的。所以真真假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那樣一份不畏險阻，敢於冒險的勇氣以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
單大師的話，有沒有觸動在場的所有人不知道，但李盪卻為之虎軀一震，頓時茅塞頓開，豁然開朗，何必糾結目標是否真實，能否實現？只要有目標就好了，享受的是追求目標的過程，致於結果會怎樣，那一點也不重要，也不是李盪想要去考慮的事情，如果做每一件事都謹小慎微，並因為結果畏手畏腳，不敢向前，那人生在世還有什麼癮子。
李盪在為自己終於參透這一點而歡欣鼓舞的時候，單大師則在台上繼續說道：“老朽今日登台，實則是為完成友人的囑託，把鄭公尋得長生之術的消息廣為散播。眾所周知，鄭公最後一次下西洋時，在歸國途中，病死海外，由其率船隊歸國的副手王景弘向宣宗帝上奏之後，而廣為人知。然而這只是障眼法，乃是鄭公詐死脫身之計。鄭公詐死實是無奈之舉，只是不願長生之術為世人得知，因此將此術與巨額寶貨隱匿於茫茫滄海之中，無人得知具體方位，只是傳說留有一份鄭公寶圖指示鄭公藏寶的秘密所在。老朽的這位友人究其一生只為尋得鄭公寶藏，卻如大海撈針談何容易。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與其獨守寶藏之秘備受煎熬，不若公之於眾，不巧有生之年還能了此殘願。所以請諸位聽清，鄭公寶圖近期將於蓬萊現世！”
說罷，單大師不做任何停留，起身立時離開。當人群反應過來，而喧囂不止的時候，單大師早已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