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間正道是滄桑
廊外雨點漸疏,雷聲也漸漸遠去,不久前還是暴雨將至,誰成響風大雨疏,漸次竟有烏雲緩開的架勢,便連風也慢慢停歇了下來。
廊子外個頭剛過房頂的棗樹花期早過,此刻停止了搖擺,亭亭如蓋,翠綠的葉片鬱鬱蔥蔥,下面點綴着一枚又一枚黃豆粒大小的青澀果子。
青石台階便在棗樹下,左慈站在上邊,不解的看着反常的定北公世子。
韓飛自然還是那個韓飛,除了膚色黑些,五官周正,濃眉鳳眼,嘴唇上絨毛將將有變粗變黑的趨勢,瞧在上了年歲的左慈眼中,卻成了稚嫩的代名詞。
眼神好像略有不同了,怎麼形容呢?
左慈心念電轉,腦海冒出一個詞來:殺氣!
這怎麼可能呢?他暗自發笑,卻忍不住想起府里下人這些日子的傳言,說世子爺打從前幾天去了趟雲幽劍派的三清觀,回來后就性格大變,甚至還將當日發生的晴天霹靂與世子的變化聯繫到了一處,說什麼世子爺被天雷劈開了心竅云云。
呸,陸仙境界的白雪飛都拿韓飛的先天怪病沒辦法,還天雷劈開心竅?簡直是無稽之談。
韓飛不說話,只是看着左慈。
大管家有點想笑,卻強自憋着,也不說話,就那麼和韓飛視線相對。
擱在以前他其實是不會這麼做的,來自京都的他雖然身後有着強大的靠山,卻識進退,雖然打心眼兒里瞧不上定北公家的這個弱不禁風的世子,可明知韓勝護韓飛如母雞護崽兒,自然不願輕易招惹。
所以哪怕他早就看上了世子身邊的紅梅,也一直壓抑着。
但今日不一樣了,不久前京都來的天使不僅帶來了朝廷對定北公的封賞,還帶來了郭靜妃加封皇貴妃的消息。自從孝慈皇后薨逝,今上不立皇后已久,如今靜妃終於加封皇貴妃,便成了妥妥的六宮之主,加上早已收到門下養着的皇三子趙炎立儲呼聲漸高,一旦成為太子,那麼郭妃日後再進一步,由貴妃而皇后,自然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靜貴妃青睞韓繼東,去年年末朝廷例行封賞時,當時封號尚未加貴的靜妃便以個人的名義向韓勝的子嗣賜下了賞賜,韓傑得到的是十大名劍排行第二的碎星,此乃當年魔教教主楊勝天的兵器,得自雲幽劍派,據傳是雲幽劍派創派之祖取極北之地萬年寒鐵所鑄,化氣成冰,光下猶如點點碎星,由此得名,寶貴至極,可惜魔教被滅,此劍成了貢物,御賜靜妃之後,靜妃珍愛至極。
世子所得其實也尤其珍貴,乃是魔教三寶之一的陰陽兩極心法,此心法脫胎於另外一本曠世心法《長生訣》,是魔教教主楊勝天賴以入陸仙境界的基礎,價值連城,一旦流傳江湖,必定可以引無數高手為之喋血。
可惜韓飛天生的心竅不通,與武林高手無緣,不得不讓得到消息的江湖高手深表遺憾——雲州城高手如雲,更有兩個天相境的超級高手坐鎮,在付出上百條性命之後,那些覬覦魔教心法的武林人士們不得不偃旗息鼓,漸漸的斷了念想。
價值連城的魔教心法成了韓飛的私有之物,靜妃意旨如山,便韓傑與韓繼東同為韓家子弟也不得修鍊。
偏偏韓飛無法習武。
至於韓繼東得到的卻是一柄玉如意,質地算不上華美,卻是昔年大梁王朱貴珍愛之物,反面還刻着一方印章,乃是“順心如意”四個篆字。此物雖然沒有前二者名貴,蘊意卻有不同,朝野之間極盡猜測,靜妃的態度卻很曖昧,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這也是一種態度。
明眼人其實已經有了定論,定北軍表面風平浪靜,私底下卻暗潮洶湧,個人打起了個人的算盤。
前幾日韓飛雲幽劍派之行聽說便是韓勝親赴三清觀求來的,雲幽劍主白鶴真人乃是忠武真人白雪飛的嫡孫,年近古稀,仙風道骨,三十八歲入天相,又十年達天相巔峰,拋開那幾個有數的陸仙不算,長居白道十高手之首,和天師府張玉昌,無想寺無相大師兩人一道,並稱大乾朝武林界三大泰斗,被譽為當今最有可能入陸仙境界的人之一。
雲幽劍派雖在雲州境內,卻地位超然,和定北公府並無深交——據說白鶴真人看不起武將巔峰的韓勝,私底下稱他為韓屠夫。而韓勝也看不起白鶴真人,評價他目光短淺,眼前只有雲幽劍派那一畝三分地,修為再高,比之乃祖也差之遠矣。
昔年白雪飛和其餘六聖下龍首山時,曾有弟子憂心忡忡問道:師伯師傅們只有七人,面對的卻是千軍萬馬,此行若是一去不回又當如何?
其餘六聖默然,唯白雪飛平靜的道:“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六聖果然一去不返,只有白雪飛倖存。
相傳他眼見其餘六聖個個喋血飲恨,不由的怒髮衝冠,劍裂天幕,一腳便入了陸仙之境,揮劍之下有祥龍降世,引來無數天雷,當場便有上千北胡軍馬於雷陣之中化作了塵埃。
這便是劍仙的恐怖。
可惜他剛入陸仙之境,境界不穩,一劍之下雖然恐怖若斯,卻也是他能力的極限,面對着一望無際殺紅眼的北胡狂徒,唯有閉目待死。
好在有人救了他。
不然雲幽劍派的脊樑可就真的要被打斷了。
左慈很納悶韓勝為何獨寵韓飛,又不是從前的大夏王朝,嫡庶分明。新朝新氣象,北胡都牝雞司晨了,今上也並非以先皇嫡子的身份登基,更何況區區一個公爵了。
上有韓傑武道驚人,下有韓繼東文武全才,怎麼的這韓勝就偏偏看中了啥也不是的韓飛呢?也沒聽說當年夫人在日,韓勝如何的喜歡她啊。
韓飛忽然站了起來,走到左慈面前,由於左慈還沒上完台階,便給了韓飛居高臨下的優勢。
但左慈並沒有退,他是從小看着韓飛他們這幾個孩子長大的,韓傑搶過韓飛親手雕刻了三天的已故母親塑像,韓繼東也撕過韓飛歷時半月寫好的,準備作為生日禮物送給韓勝的經文,甚至包括韓飛的姐姐韓娟也沒少欺負過韓飛,他可從來沒見韓飛反抗過,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大哭一場罷,七歲之後,更是連哭都不哭了。
“世子有何見教?”左慈笑眯眯的問道,以往他其實都和旁人一樣,稱呼韓飛為“世子爺”的,他本就是奴僕出身,哪怕心裏再瞧不上韓飛,這點委屈卻也受的起。
“你喜歡紅梅?”
遠處的紅梅眉頭皺的愈發緊了,纖細修長的手指緊緊抓着門框,居然已經深深的陷了進去,彷彿所抓之物不是堅硬的木頭所制,而是玉米桿褪去那層堅硬的外皮后做製成的。
左慈笑意僵了一下,輕輕額首,同時下意識的搓了搓手笑道:“居然被世子看出來了,那老奴也就不瞞着了,那紅梅兒確實討喜,老奴喜歡的緊,正想着涎着臉跟老公爺張嘴呢……”
“我也喜歡她!”
紅梅一怔,大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彷彿準備獵物的雌豹。
左慈瞥了紅梅一眼,對着韓飛嘻嘻笑道:“那就只能請世子高抬貴手割愛了,反正你心竅不通,身子骨弱,紅梅都十八了,不能總耽誤着她吧?”
“啪!”
“你敢打我?”左慈白胖的臉上出現五道明顯的指痕,瞪圓眼睛望着面無表情的韓飛,手指哆嗦着,簡直不敢相信發生的一切。
紅梅也愣了,快步出屋走到了韓飛的旁邊。
“有本事你再打我一下試試?”
左慈彷彿想要驗證一下適才是否在做夢,於是他的右臉上也很快出現了五道指痕,同時伴隨着一聲比方才還要清脆的“啪”聲。
“你……”左慈滿臉漲紅,一邊指點着韓飛一邊渾身哆嗦,
都是氣的,更多的卻是怒火,左慈入定北公府也十五年了,甭說旁人,便韓勝對他也客氣有加,從來沒拿他當僕人看待過。
未曾想病老鼠似的韓飛竟然破天荒的給了他兩巴掌。
“我知道你不服氣,”韓飛彷彿猜到了左慈心中所想,不緊不慢的說道:“我也知道你有靠山,但我要提醒你記住自己的身份。還有,紅梅是家父所賜,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誰敢打她的主意我就要誰的命,包括你。”
他很少一下子說過這麼多話,話到最後甚至微微有些氣喘。
但不知為何,左慈卻覺得心跳加速,彷彿有股無形的大山從天而降,壓的他有點透不過氣。
“我……老奴……對不住……”他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只覺兩腿戰戰,不等說完便轉身離去,直到快走到月亮門時,才覺壓力減輕,長長的吁了口氣。
他忍不住回頭狠狠瞪了紅梅一眼,紅梅正好也看着他,面色平靜的伸出玉掌虛空劃了一下,威脅的意味不言自明。
這就是三品上高手的氣勢么?居然如此厲害。
左慈不會武功,也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高手相爭,自然也沒有將三品上境界的紅梅放在眼裏,此刻卻被她這個動作嚇了一跳,只覺脖子發涼,匆忙扭回頭衝出了月亮門。
終於再感覺不到殺氣了,他停了下來,攥緊拳頭狠狠揮舞了一下,惡狠狠道:“都給老子等着,遲早要你倆好看。”
“左慈是靜安宮的人。”
“我知道。”
“郭靜妃已經成了皇貴妃。”
“我知道。”
“皇貴妃不喜歡公爺,也不喜歡你。”
“我知道。”
“那你知道為什麼嗎?”
韓飛目光一下子變的深邃起來,輕輕搖了搖頭。
“那你還……”紅梅欲言又止,俏臉滿是不解。
“你是我的人,別說區區貴妃坐下走狗,便是靜妃,也別想從我身邊把你奪走。”
紅梅並無絲毫感動,只是嘆了口氣,輕聲道:“說這些沒用,鬧市中的稚童是無法保護手中珍寶的,你怕是不知道吧,左慈養了好幾隻鐵灰,用不了七天,你今日打他兩掌之事就會擺到貴妃案頭了。”
韓飛默然無語,只是極目南眺,彷彿視線可以跨過上千里空間,直達京都那座巍峨皇城一般。
紅梅也沉默了下來。
良久,韓非忽然悠悠說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紅梅瞬間挑眉望向那吟出這從未聽過句子的年輕世子,不知為何,居然憶起了前些日子那道大晴天響起的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