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你喜歡我
當年在給勝男看診時,醫生們曾經持有不同的看法。
有的醫生說她是自閉症,有的說她是阿斯伯格綜合症。
當然,後者是被包括在前者里的,只是阿斯伯格綜合症這個名字,聽上去彷彿沒那麼嚴重。
會有這種分歧,是因為勝男的社交能力其實夠不上阿斯伯格綜合症,她比一般的阿斯還要弱了不少。
當然了,這些是醫生的看法。
侯家堅稱她是阿斯。
我認為她只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用自殺來威脅別人是一種高級的社交技巧。
而勝男是不會威脅別人的。
從我家飛到勝男家需要折騰一整夜,下飛機后還需要開三個多小時車。
侯少鴻親自來接我,他說:“我們都很清楚,這不是你造成的,是勝男自己的問題,但我媽媽鬧得厲害。這些年因為勝男的情況,我媽媽承受了很大壓力,對不起,辛苦你跑這一趟。”
他還說:“你小,勝男更小,這種話似乎為時過早。但勝男對你跟對別人不一樣,這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
我點了點頭,跟他閑聊着。
快到醫院門口時,我的手機響了。
是阿傑,和我一起長大的玩伴,現在為我做事。
他說:“玥哥,都標記好了,怎麼弄?”
勝男躺在病床上,因為失血的關係,臉色比以往更蒼白。
候太太坐在病床前哭,一如既往的絮絮叨叨。
勝男充耳不聞,只是面無表情地望着屋頂。
侯少鴻幫我進去請出了候太太,後者一見到我立刻握住了我的手,說:“拜託了,繁玥,你都不知道,她割得有多深,當時床上、地上都是血……醫生說她患上了抑鬱症。以後我不攔着你們了,拜託了,不要要了我們勝男的命好不好?”
她慟哭失聲,眼淚順着捂着臉的手掌緣往下淌。
候太太是一個眼淚很多,且情緒總是很激烈的女人。
我一直等到她哭得差不多,把話都說完,才說:“學校里有人欺負她,為什麼你總是不知道?”
候太太和侯少鴻都愣了愣。
他們二人對視一眼,看向我。
候太太顫聲問:“什麼欺負?”
侯少鴻稍微冷靜一點,他說:“你是說學校的學生嗎?不可能呀,勝男的老師從來沒對我們說過。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她!”
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過了一會兒又放下,說:“怎麼打不通?”
我說:“請個新老師吧。”
侯少鴻愣住,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候太太嘴快地問:“你把她給……”
她被侯少鴻拉住了。
阿傑比我先到一步,因為這天晚上我媽媽不在,而我需要留在家裏,安頓好弟弟妹妹。
阿仁和若若口口聲聲答應我,說一定會乖乖呆在家,不吵架。
我信了他倆的鬼話,那是我最後一次信他倆。
在飛機上,阿傑傳來了他找到的視頻。
看到視頻之前,我還在想,如果勝男真的是因我而自殺,那我應該怎麼辦?
當然,她不會以此手段來威脅家裏。
只是她因我的離開而痛苦。
這意味着我是她生命里唯一重要的人。
說真的,這個可能性很誘人。
可然後呢?
我還沒想到然後,就接到了阿傑發來的視頻。
這個世界對於弱者來說是很危險的,有些人類是我見過對同類最殘忍的動物。
其中也包括我。
我把這群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弄出來。
當然他們不會立刻消失。
這樣目標太大了。
他們會一個一個消失,就像死神來了那樣。
誰都逃不過。
那天我還是進去看了勝男。
因為我們在外面說話時,勝男突然出來了。
她披頭散髮、悄無聲息,猛地打開了門。
大家都嚇了一跳,不等我阻止,候太太已經抱住她。
果然,勝男開始尖叫、顫抖、抽搐……
我把她扯去了一邊,侯少鴻立刻扶住了他媽媽。
勝男崩潰的時候,除了時間,沒有任何辦法。
她沒有叫太久,很快就力竭,並抱着頭在了地上。
我跪到她身旁,好讓自己跟她一樣高。
她抱着頭,渾身顫抖。
我看着她,不敢觸碰。
社交對她來說是最大的壓力,任何意義上的。
醫生趕來了,說要給她打鎮靜劑,因為她的傷口開始滲血。
我也沒有意見。
就在醫生已經準備好針筒時,她就像冥冥之中有感應似的,忽然抬起了頭。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我們四目相對。
這時,她說:“玥哥。”
勝男是從這天開始管我叫“玥哥”的,後來她說這是因為我的朋友們都是這麼叫我。
我很告訴她,那些人不是我的朋友,但我知道單純如她,一定會把那些話告訴他們。
讓一個人保守秘密的最好方式就是不讓她知道那個秘密。
我其實也不喜歡她叫我“玥哥”,因為這個稱呼總能讓我想起那些不太乾淨的事。
勝男和我不一樣,她清清白白,沒有污點。
她的心靈乾淨無暇,簡單純粹,她只有宇宙,那個可以用數學反覆演算的世界,單純得就像那些大道至簡的數字。
“玥哥”的世界配不上潔凈的她。
但我無法解釋這件事。
她喜歡這麼叫我,她希望自己的其他人一樣。
那天我做了讓我在今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很後悔的事,我跟着勝男進了病房,坐到了病床邊。
她問我,說:“你想知道關於平行空間的事嗎?”
我說:“你可以講給我。”
於是她開始講。
她給我講薛定諤,講霍金,講第一重空間,第二重空間……
她講了很多很多。
我聽着,彷彿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
那時候我只會把討厭的人打吐血。
不會抹去他們在這個空間裏的一切。
不會讓他們上天堂。
勝男就是有這種魔力,誠實而穩定的她與這世上虛偽善變的一切截然相反,無論何時,她始終在那裏,她的宇宙也始終在那裏。
無論何時,無論我變成什麼樣,無論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我都能找到她,都能從她口中聽到真相,聽到有關我們的宇宙。
那天的最後,候太太敲門提醒我們,說:“勝男該休息了。”
她剛剛失血,又說了這麼多話,這個要求完全不過分。
於是我對勝男說:“你休息吧,我……”
勝男握住了我的手。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有話要說。
可她沒有說,她只是看着我。
侯家請了很多老師,來教她如何適應這個世界,適應普通人生來就能感覺到的,人與人之間微妙的規則。
所以她學會了適時的沉默。
終於,候太太出去了。
門一關上,勝男才開始說話。
她說:“是因為我擁抱了你。”
我沒說話。
我低下頭,看着她握着我的手。
她的左手腫着,整整大了一圈。
但她的右手好好的,它握着我的手,那麼纖細,那麼蒼白。
我隨便一下就能拉開,但對我來說,它卻好似一個鎖。從它當年指着那幅《星空》開始,我的整個人就被她鎖住了。
我沉默着,而她繼續說:“我很奇怪,是一個不正常的人。”
我抬起頭,想說話,但她並不停止,我沒有說話的機會:“我擁抱了你,讓你感覺到噁心。”
我不得不插話:“沒有,勝男……”
“噁心是一種不好的感覺,我對不起。”她用力地、緩緩地說,“你喜歡宇宙,宇宙讓你感覺舒服。我知道很多宇宙的事。”
我閉上了嘴。
她看着我說:“我們……只說宇宙。”
她問:“這樣可以……嗎?”
我說:“你想我們可以繼續見面聊天,聊宇宙,是嗎?”
她又開始看向別處,一邊說:“宇宙是你喜歡的。”
看着別人的眼睛對她來說太難了。
何況我已經看到,她的雙手正交握在一起。
我說:“你喜歡我,希望能做讓我開心的事,是嗎?”
她的眼睛快速地往我身上掃了一下,隨後又看向牆壁,說:“我不會再擁抱你了,只有宇宙。”
可能這世上真的有那種自制力強大,能夠在這種狀況下還老老實實呆在原地的牛人吧。
但那一定不是我。
我抱住了她。
我說:“你會擁抱我,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我也很喜歡你。”
她沒有說話,但我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只有最初幾秒是僵硬的,然後它便慢慢得變軟,她在我的懷抱里,正慢慢地放鬆。
我媽媽是個善於放權的人,她總是笑眯眯地告訴下面的人:“大膽去做,我相信你,出了事一切有我。”
她特別會演戲,當你看着她的眼睛時,會覺得她真的相信你。
但只有我知道,她在背後早已磨好了刀。
出了事就不再有你了。
我也是這樣做事的。
在我的世界裏,別人也都這樣對我。
我們虛假地“信任”着對方,合作、背棄、相互利用。
那天我告訴勝男,說:“傷好之後就繼續回學校,欺負你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說:“你知道這件事。”
“以後你應該主動告訴我。”我笑着對她說,“這樣我就可以第一時間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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