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河燈
一年只有這樣一次機會,而蘇婉靜已經錯過了九十九次。
九十九年過去了,她依舊穿着那身粉白緞子的小立領斜襟短上衣,肩膀處一片殷紅,倒與這乾淨的粉色很協調。沒有血色的面容仍是十六歲時的清秀模樣,只是不能看背影。當然,這並不是說她的身材不好。
蘇婉靜笑了一下,揚手往腦後摸了一把。那只是下意識的動作,其實她什麼都摸不到,那傷是什麼樣子的她自己從未見過。記得去年,戴棒球帽的那小子與她打了個照面后驚艷地楞在了原地,等看見她腦後的那一片七零八落後,差點當時就魂滅了。
鬼差點被鬼嚇死,真是一宗奇聞。
碎裂的後腦,腦漿和鮮血膩住水滑的黑髮,九十九年來不斷地淌着。蘇婉靜也被自己的想像噁心過。
但這也許好過臉着地。
那年秋季最明媚的一天,蘇婉靜從一個很高的地方墜了下去。因為仰面地落下,所以她才能看見自己十六年生命里最後的一片色彩,投給世間最後的留戀。天空藍的讓人心碎,還有湛藍中,那個摯愛的男子驚恐的面容。
蘇婉靜仰起頭。那片藍色真令她懷念,遊魂的世界裏只有紅,血一樣的紅。對着這樣枯燥尖銳的色彩走過九十九載,她覺得自己是個很堅強的鬼。
一個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孩走到了河邊,就站在蘇婉靜的旁邊,白凈的臉上眉目輕淡,手捧着一盞已經點亮的河燈。蘇婉靜覺得自己求仁得仁,這盞河燈看來是屬於她的了,省得還要與別的遊魂去搶。
女孩探着身子夠了夠水面,嘟着嘴又站起來,嗲聲嗲氣地對身邊的男孩說:“夠不到,要是掉下去怎麼辦?”
男孩將手裏的煙頭彈的遠遠的,伸手攔住女孩的腰,“沒事!我摟着你可以吧,要掉咱們一起掉。”
蘇婉靜看他們的樣子,覺得像極了當年的自己和章耀宗。
“婉靜,我要與你一起。”章耀宗將她摟得那樣緊,略帶凝滯的聲音讓她苦澀又歡喜地落下眼淚,然後,她竟然就信了。
蘇婉靜哼笑了一聲扭過頭去,見河面上已經放了幾盞河燈,有幾個守候在河岸的遊魂托到了河燈,正往霧氣的深處飄去,也有幾個遊魂盯上了她身邊的這盞。蘇婉靜只好放下回憶,盯緊了身邊的這對年輕的男女。
何必再想,反正托到河燈,進了鬼門關上了奈何橋,一碗孟婆湯喝下便什麼都忘了。
什麼都忘了……,蘇婉靜竟仍是覺得不甘。她已經遊盪了九十九年,看着章耀宗娶妻,看着他生子,看着他死亡。到他死,蘇婉靜都沒有再聽他喊過一聲婉靜,哪怕是彌留之際的囈語。
蘇婉靜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盤桓世間有何意義,卻就這樣遊盪着,一次次地在七月十五來到河邊,一次次地在觸到河燈之時放開了手,直到今年,她必須要走了。
“你抓緊我哦,我要讓它飄遠一點。”女孩一邊說著,一邊划著水輕輕地推着那盞已經被放在了河裏的河燈。
蘇婉靜趕在其它遊魂之前站到了那盞河燈前,猶豫了一下后才伸出雙手將那盞河燈托在了胸前。這盞玫瑰樣式的河燈讓蘇婉靜覺得諷刺。
眼前的霧氣愈發濃重,蘇婉靜又回頭看了一眼,卻已是茫茫一片,再不見人世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