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遠滄海明月間-貳
那張嫂子聽晚鏡問她相公的名字,不禁微微側目,頓了頓才道:“夫家姓張,張心遠,是位私塾先生。怎麼?”
晚鏡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好一會兒,才緩緩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麼,只是看這堂中所置書畫頗具水準,竊以為是遇到了哪個歸隱的大家,故而問問。”
張嫂子復又笑起來,眼睛一彎甚是甜美,她轉身去柜上翻找了一會兒,取了個小瓷罐出來,又從裏面拿了茶葉,沏了,端給晚鏡和林鈺,“喝點這個茶葉,我相公愛喝這個茶,大概是好的。”
茶注進杯中,淡綠髮黃的色澤,林鈺端起來在鼻下嗅了嗅,道:“陳年的苦丁了。”
“陳年了?”張嫂子起身揭開壺蓋看了看,抿了抿嘴道:“還以為相公一直在往裏續呢,看來他也是好久沒喝了。我去給您換點別的。”
“沒關係……”晚鏡伸手想攔沒攔住,張嫂子已經快步走回柜上換茶去了。
林鈺看着杯中的茶湯,笑道:“苦丁先苦而後甘涼,不飲茶香卻品甘苦。可見,那張心遠就算不是什麼大家,說是隱士大概也沒錯的。”
晚鏡垂眸看着杯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張嫂子就換了茶回來,重又給兩人斟上。晚鏡輕輕地扶着杯子,對她道:“老闆娘就是這村子的人?”
張嫂子看晚鏡有心與她攀談,便扯了張凳子坐在一邊,道:“不是,我與相公是三年前搬到這裏的。夫人是哪裏來的。”
“我們是從錦城過來的。”
張嫂子一聽,睜大了眼睛,拉着凳子靠近了晚鏡一些,“錦城嗎?我夫君說他也是錦城人。”
“噢?張先生也是錦城的?”林鈺又往四下里看了看,“這等才華,按說我不該全然沒聽說過的才對。張心遠?”他叩着下頜想了想,仍是搖頭。
那張嫂子卻笑道:“相公說他離開那裏很久了,也沒了父母親戚。”
“也是,這裏離錦城算不得遠,如果家還在錦城又何必窩在這村裡。”林鈺點頭說道,“做私塾先生太過屈才了。”
“哪有什麼屈不屈才的,說到底還是活的舒心些要緊,倘若夫君真覺得滿腹才華窩在這裏委屈了,自然會走,我跟着就是了。”張嫂子托着唇角含着笑容,一彎笑眼看着牆上的畫。
“說的是。”晚鏡頜首,端起茶盅來抿了一口,輕聲道:“舒心就好。”
張嫂子收回目光看着晚鏡,問道:“夫人家是錦城哪裏的?等夫君回來我說給他聽,也許他知道呢。”
晚鏡正要搪塞過去,林鈺卻先一步說道:“普通商戶罷了,去西京也是走生意。比不得張先生這樣的學問人。”
張嫂子聽了便也沒多追問,起身道:“我去后廚看看您的菜,有什麼需要的再招呼我就是。”
晚鏡與她客氣了兩句,她便離開了。
林鈺看了晚鏡一會兒,問她:“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晚鏡舒了口氣,慢慢後仰靠在了椅背上,“覺得這樣的夫妻,過這樣的日子,很替他們高興。”
林惜月從外面跑進來,左手拉着林恆之,右手還拉着個小姑娘,看上去與恆之年紀差不多,穿着鵝黃的布褂小襖,長得極是漂亮。
“娘,你看,好漂亮的小妹妹。”惜月摸了摸小姑娘頭上的總角,她便對着惜月淺淺的一笑。
晚鏡的目光落在那女孩的眉眼上,竟覺得眼眶有些發熱。林鈺也看着女孩,蹙了蹙眉,對晚鏡道:“覺得這孩子好像在哪見過似的。嘖,尤其是這樣一笑。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晚鏡沒有回答林鈺,起身走到女孩面前蹲了下去,扶着她的雙肩,細聲問道:“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
“我四歲了,我叫張隨安。”小女孩口齒清晰,聲音清脆如鈴。
“隨安。”晚鏡抹了抹她的髮髻,彎唇淡淡地笑着,“隨遇而安,真是個好名字呢。”
晚鏡又細細地看了看,站起身來,讓惜月帶着兩個小孩子去玩了,她目光追着三個孩子離開后,才重又坐下來。
“張隨安,意思不錯,就是像個男孩的名字。”林鈺說。
“大概這名字先於孩子出生就起好了吧。”晚鏡抬起頭,目光悠悠地看着那幅寧靜的畫面,畫角題注的那行小字清雋飄逸,彷彿那個淡淡的人,如今終有一顆淡淡的心。
她微微一笑,輕聲道:“蓋世路茫茫,一念求全,則萬緒紛起;隨遇而安,則無人不得矣。”
“好容易李檀不在我面前掉書袋子,你又開始了?”
晚鏡眄了他一眼,“不學無術。”
用罷了餐飯,又與張嫂子閑聊了幾句,林鈺與晚鏡便離開了。走上出村的土坡路,就聽見隨安稚嫩清脆的嗓音,“娘,娘,爹爹回來了。”
晚鏡駐足回頭,遠遠地見一身形瘦削的男子,雖是青衫布衣,卻難掩超然的氣度風華。他手拎着一隻竹篾編的食盒走到了那食肆的門口,張嫂子從門裏迎了出來,臉上帶着驚喜,一邊說著話,一邊伸手接過了食盒。
男子笑着抱起對他展開雙手的隨安,轉身時目光掃過土坡路,不期然地遇上了晚鏡的目光。
晚鏡對他笑了笑,他亦然。
不必道後會有期,無須說此生別離。只一個片刻,便道盡所有天各一方的光陰。
兩廂轉身後,只願天涯或咫尺的你我各自安好。
於願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