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心魔驟起
()隔了很久,久到歐陽少恭以為墨北微不會回答的時候,她忽然開了口,說的卻是看似完全不相關的事情。
她的聲音依舊是如同清水一般的通透,語調卻平靜到詭異的地步。
“很久之前,我的眼睛還好好的,那時候,我一點都不覺得藍天白雲有什麼好看的,忽然有一天,我生了一場病,病好了,這個世界就變成了黑白的,之後,我開始學圍棋,因為圍棋的棋子只有黑白兩色,我不會認錯,也不會被人嘲笑是睜眼的瞎子。”
墨北微扯動嘴角,“過了幾年,我出了意外,右腿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就更不想跟人來往了,我既不想聽他們的嘲笑,也不想聽他們的可憐。”
歐陽少恭錯愕地轉頭,心底有什麼無聲無息地一寸寸裂開。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但他根本沒想過,墨北微竟然會說起她的“過去”!
像他們這種人,隱藏起來的過去不知有多少,莫說是那些不快的事情,縱然是意氣風發的過往,恐怕也不願與人分享,寧願一人將所有的悲喜全都咽下,爛在心底,展現與別人的,永遠只有表面的東西——便如“溫文爾雅的丹芷長老”,便如“樂觀自信的墨北微”。
墨北微此時所說的,分明是她還未修道,只是凡人時候的事情——!
如他們這般的人,對自己的過去總是三緘其口,不止是防備他人,更多的時候,那種迴避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若要了解一個人,最簡單的方法,便是看他從前的經歷。若然被人知曉過往經歷,無異於暴露出太多的弱點,對於行走在生死邊緣的人而言,這是絕對的禁忌。便如戰場之上,不會將後背交給無法互信之人,這是——交付了生命的信任。
墨北微並不知道身旁的人有着怎樣的掙扎,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等到我真的瞎了以後,我一度非常憎恨這個世界——為什麼偏偏是我?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是那些譏笑我、看不起我的人都瞎了,要是這世界上的人都瞎了,該是怎樣的光景!”
——墨北微絲毫沒有察覺到,她話里有多麼濃重的怨毒,甚至透出幾分隱隱約約的癲狂。
同樣,她也沒有注意到,身旁的少年眸中隱秘的狂熱。
“等到我勉強能摸索着過活的時候,我常常想,我這樣活着,有什麼意義?什麼都不會,只能靠別人的憐憫施捨度日,我這樣活着,到底有什麼意思?可是,即使是這樣,我也想活着……”
墨北微仰起頭,微微笑着,卻和平時的笑容很不相同。
“那時候我很倔強,就是不想被那些人看笑話,這樣子折騰着,居然能忍着沒哭。我覺得,哭給那些人看的話,就真的太丟臉了。到最後,跟我相依為命的老爺爺去世,我到底沒能忍住,哭得比什麼都慘。”
何止是哭得很慘,那一場大哭,她到後來嗓子都出了血,喝水的時候喉嚨里的血腥氣濃得嗆人。
墨北微的聲音陡然間變了,多出了幾分溫柔纏綿的韻味來。
“現在回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我能忍耐,但是身邊的人出什麼事的話,我就很難接受——”
歐陽少恭忍不住嘆了口氣,溫言說道:“墨姑娘……這並不是什麼壞事。”
墨北微扯動嘴角,露出一個微笑,過了會兒笑出了聲。
“是嗎?你這麼認為嗎?就為這個,我可是被我的導、老師狠狠地罵過,她說,像我這樣,遲早要吃大虧。”
歐陽少恭第一次聽到墨北微說起自己的“老師”,不禁挑了挑眉。
“這是為何?”
“我也問過,結果被她打得重傷,躺了一個月。等我恢復的差不多了,她來看我,就說了一句話。現在想想,她真是太有先見之明了,果真不愧是‘紅耀石’,熱烈炫目,比誰都清醒,比誰都能看清真相——”
墨北微從輕笑變成了大笑,滿滿的都是自嘲,笑到後來,眼淚都笑了出來。
“當初我學劍的理由是,想要保護自己,保護家人。我第一次把這個答案告訴老師的時候,她沒說什麼,就和我比了一場,打斷了我三根肋骨,等我好了就開始教我用劍。跟父親大人不同的是,她只教我怎麼殺人——也只讓我去殺人。”
“諾麗絲”成為守護騎士的開始,就是將一個村落斬盡殺絕的異端討伐任務。
她是踏着死人的血和屍體走到了空之女神面前成為守護騎士的。
“我一直都覺得,我能做得到,保護自己,保護家人,只要我能先一步殺掉敵人就可以……可是,當我看到別人為了救我而死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一直軟弱得可憐——”
那時候,若不是司徒謹拼上性命,拼上靈魂,她便是有心和敵人同歸於盡,也沒有那種力量,她根本動都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司徒謹魂飛魄散!
墨北微伸出手,慢慢轉動中指上烏黑的指環,似乎很想露出微笑,卻只能勉強揚起嘴角。
“一直以來,我能活下來,不是因為我夠強,而是因為敵人夠弱,真正遇上強敵的時候,我什麼都做不了,到頭來,我只能靠着別人的犧牲苟活,那時起,我就發誓,我一定要變得更強,絕不會再看着重要的人陷於危險而束手無策……”
所以,她不顧後果地煉化望舒,即使明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駕馭望舒。
所以,她必須咽下寒氣襲身的苦果。
墨北微終於停下了那種半點沒有歡快只有譏嘲的笑聲,神色變得十分怪異,似乎想要哭又哭不出來似的。
許久,她長嘆一口氣。
“我以為……自己能夠保護什麼,結果到頭來,我什麼也沒能護得了……滿地的屍體就像在嘲笑我的狂妄和不自量力。”
依然是溫柔如水的聲線,至此,多出了如同冰晶一般冷硬尖利的部分。
那種鋒利對準的卻不是他人,恰恰是她自身。
話說到這一步,歐陽少恭萬分肯定墨北微確實和烏蒙靈谷一事有關,只不過,當日他找遍烏蒙靈谷也不曾發現墨北微的蹤跡,偏偏那一日她不在烏蒙靈谷嗎?此事未免太過蹊蹺。
歐陽少恭心念電閃,不動聲色,以五分的誠意說道:“墨姑娘……節哀。”
墨北微自嘲地嗤笑一聲,搖了搖頭。
“人一旦有了力量,就會變得貪心。想要的太多,能握住的卻很少。最開始是想要得到,接着是害怕失去,到最後,就會變成——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歐陽少恭神色微變,眸中顯出驚異。
“墨姑娘。”
“安心吧,我還沒發展到最後那種絕望瘋狂的地步。我這些天一直在想,為什麼父親大人會棄劍用棍。論起殺傷力,明顯是劍更強。他說,用棍是為了貫徹保護的理念。我以前嘴上不說,心裏是不信的,我總以為,只要把敵人殺了,自然能保護重要的人,用劍肯定比棍子好。最近,我好像懂了。”
墨北微伸出右手,在空中虛握幾下。
陽光照在她的手上,隨着她的動作,在地上投下不同的影子來。
那種光影的變幻,無端地透出了一股別樣的韻律來。
“制敵而不傷其性命,保護的不僅是己方,也是敵方——這就是父親大人的‘保護’。他心裏存着對生命本身的尊重敬畏,而不僅僅是對感情的珍惜。這一點,我怕是永遠也做不到的。讓我保護家人朋友,我可以不惜一切,但如果是個陌生人,我即使出手,也不會盡全力,我在意的只有自己認同的少數那幾個人,其他人的命……我根本就不在乎。”
沒錯,她會去幫助別人,但絕不可能為了不相干的人拚命——卡西烏斯和艾絲蒂兒卻能做到。
公理和正義,這些東西,不足以成為她拚命的理由,會讓她不顧代價的,只有女神的命令和親友的安危。
聽到那種“保護”的理念,歐陽少恭最開始是想要嗤笑的,到了後來,卻也覺得墨北微的“父親”堅持的那個理念很有意思。
尊重生命,說起來簡單,卻有幾個人真能一直堅持呢?
事實上,多數人能做到為了家人朋友拼上生命就已經很不錯,更別提為了陌生人如何。
這樣一想不免覺得,能將“保護”延及敵方,這樣的人若不是完全的笨蛋,就是真正看透了生死的智者——區區一介凡人,卻能有如此見識,不能不令人驚訝。
只有見過真正體會過死亡的人,才能深刻地明白生命的可貴。
難怪……難怪能養出墨北微這樣的人。
這樣想着,歐陽少恭倒有幾分讚賞地笑了。
“墨姑娘無需妄自菲薄,須知人心難測,薄情寡恩多見,與人為善,也不必盡付真心,不存害人之念已是很好。”
墨北微聞言微愣,而後笑了笑。
“歐陽果然也是心志堅定的人。”
和自己果然是不一樣的。
她話鋒一轉,聲音冷了幾分,“說到底,只是我堅持的理念恰好符合普遍定義里的‘善’,我自己根本不是什麼好人。劍,是殺人的利器,只有殺人,才能充分發揮劍的威力。我當初選了學劍……怪不得父親大人不願傳授奧義。他不想我只知道殺戮。手上一旦沾血,就再也洗不幹凈,慢慢的,就模糊了對生命的敬畏,除了在意的人,其他的人和草木動物並無區別,這其實很危險……很危險……”
墨北微的聲音里透出了懷念和恐懼的味道。
歐陽少恭越發起了興趣。
他很想知道,墨北微到底悟出了什麼。
古往今來,多少人因一夕有了力量迷失了自我,多少人沉淪殺戮再無歸途……
她道統承自瓊華,瓊華道統重劍輕術。劍修本就多沾殺伐,最易生心魔,真正能窺得“道”的,萬中無一。更何況,天界對這些劍修本就比其他道統苛刻七分,即使天道容了劍修成仙,天界卻未必許他位列仙班。
天皇伏羲對“劍”之一物……
歐陽少恭心中冷笑。
墨北微抿唇靜默片刻,似是整理心情一般,而後,她苦笑着續道。
“當日老師說,你又想保護自己,又想保護家人,太貪心了,如果你家人都死了,你是要活不要活?”
歐陽少恭不由得瞳孔一緊,簡直想要拍案叫絕。
這句話問得當真好,一句話逼得人再無退路,根本沒有模糊逃避的餘地。
若不是時機不對,他倒是很想追問這位“老師”的事情了。
“我當時被問得懵了,根本答不上來。假如他們遇到危險,我願意拚命去救他們,可是,假如我不在現場呢?我想說我會給他們報仇,可是,之後呢?我不想死,可若是他們不在了,我拚命地變強又是為了什麼?”
墨北微猛地握緊了右手,“你看,這麼一句話,我學劍的理由就顯得很可笑。更可怕的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句話背後的含義——!如果有一天,想要保護的人保護不了,我會變成什麼樣?一直以來,我堅持這樣的理念走下來的話,一旦保護不了……難免會想到,我為什麼還要練劍呢?”
她長嘆一口氣,雙手有些顫抖。
“到頭來,我這雙手,什麼也救不了,和從前瞎眼殘疾的時候,有什麼不同?……除了殺人,我還會做什麼?”
一瞬之間,千般念頭席捲而來。
就如同原本密無縫隙的岩壁裂開了一道口子,如同溫潤無暇的玉石添上一道裂痕,烈馬脫韁、洪水決堤,心防的潰敗只需一霎,崩毀也只是瞬間而已。
往昔不得空隙的陰暗念頭哄鬧着侵入,喚起了被鎮壓在心底最深處的黑暗。
——深藏於每個生靈靈魂深處的“惡”。
墨北微便如魔怔了一般,眉梢上挑,唇邊浮起一抹詭秘的微笑,語調溫柔無比,卻滲出幾分戈壁雪原的荒涼絕望來。
“除了殺人,我還會……做什麼?”
洶湧的殺氣奔騰而出,如千萬年不化的冰原般寒冷刺骨,如燃盡大荒的火焰般狂暴噬心,頃刻間吞噬了周遭的生氣,一地蒼翠轉眼變成枯黃。
周遭原本就不穩的靈氣益發混亂,向著墨北微席捲過來,就像漩渦一般,將她包裹在中央,更是狠狠地將她周圍的東西全部拋開。
一時之間,飛沙走石,颶風驟起,晴朗的天空忽然多出許多烏雲,瞬間暗了不少。
墨北微站在風暴中心,卻是無知無覺的神色,似乎完全沒發現自己周圍的變化。
作者有話要說:
墨北微在瓊華派只學了“剁狗”,大家都懂的,所以,她不知道修道途中會有心魔這回事……她以往在彩雲國和魔界倒騰那麼多年沒出事,真是奇迹……
。
PS:好基友要開定製,改錯字寫番外搞得很苦逼,於是好基友拖我有難同當。因此,我來統計一下……有關這文,有人想要買定製印刷嗎?
因為定製的話要從頭修一次文,還要增加番外,找人做封面,整體來說是個很耗時間經歷的事情,如果沒打算買的話,請不要投票,我想看到真實的數據。假如想要的人少,我就不去折騰這個了。(雖然這樣說還是想拿着一本自己寫的書是怎樣=。=)
我估摸着按照這文的字數,大概定價(包括郵費)會在80以上100以內……如果只是古劍一卷的話,應該是40左右。